長公主被刺殺,小公子險些遇害,背後又是世家的勢力,明麵上推動這次改革的內閣次輔方杜若,自然要前來探望。


    朝堂上的事不容耽擱,且京儀也不願讓人多等,披上外衫便匆匆往前院而去。


    方杜若一身官服,恭恭敬敬地行禮後,便向她回報隴西肅家一事。其間態度恭謹,兩人公事公辦,極快就商議好對策。


    說完正事,方杜若猶豫一霎,還是出於禮節問道:“小公子可還安好?”


    說起孩子,長公主臉上不禁帶笑,道:“多謝大人關懷,那日情況的確危急,不過現下已經好多了。”


    他點頭,兩人言盡於此。


    這幅場景落在一人眼中,卻是長公主睡意闌珊,春衫輕薄,一雙笑眼欲眠帶醉,與旁人親親熱熱。


    ……


    京儀由阿顏扶著,穿行長廊,緩步回房,望著廊外日光燦爛,道:“今個兒日頭不錯,瞧瞧糕糕和墨兒醒了沒,抱到芭蕉樹下乘涼吧,整日悶在屋子裏,怕是要憋壞了。”


    一步踏進房間,不見兩個孩子,隻聽屏風後傳來些咯咯的笑聲,仔細一聽,原來是墨兒正道:“叔叔,你可以打到最上麵那顆櫻桃嗎?”


    糕糕也拍手道:“要果果!”


    她心中一緊,快步繞過屏風,果然見是一身長衫的季明決,他懷抱墨兒,糕糕坐在他身前的小幾上,三人正一同望著窗外的櫻桃樹。


    那人手上正拿著一個彈弓,是墨兒最近喜愛的玩具。


    “墨兒,到娘親這裏來。”


    長公主略帶涼意的聲音響起,三人間的歡笑熱鬧戛然而止。墨兒回頭,臉上還掛著笑意的紅暈,卻敏感地察覺到娘親眉間微蹙,一幅不高興的模樣。


    他以為娘親是不高興自己從被窩中出來,還用彈弓打寺院的櫻桃,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從季明決懷中下來,衝著她小聲道:“娘親,我這就回去。”


    一旁的糕糕也被嚇傻,捏著半塊桂花糕的小胖手停在空中,一點一點地挪到那高大的人身後企圖藏住自己的小身子,但又想到娘親說過不能和這人在一起,一時左右為難。


    京儀冷著臉,向兩個孩子張開雙手,眼神始終不曾望向那人。


    哥哥妹妹相視一眼,雙雙紅著眼圈撲到她懷中。糕糕挽著她的脖子,眼裏含著淚水可憐兮兮道:“娘親……”


    娘親的臉色實在太過嚇人,比她上次偷吃太多桂花糕結果拉肚子時候的樣子還要可怕。


    墨兒也小聲囁嚅道:“娘親不要怪妹妹,是我自己想玩。”


    然而長公主隻對著阿顏道:“把他們帶下去。”


    隨著房門閉合,站在窗前的季明決才上前兩步,沉聲道:“京儀……”


    她微微一偏躲過那隻伸過來的手,背後靠著那麵素雅的墨竹屏風,道:“不許碰本宮的孩子,不要試圖挑釁本宮。”


    “碰”這個字眼極大地激怒了季明決,他心底的邪火本就燒得他快要失控,此時更是火上澆油,隻咬著牙道:“多年未見,殿下就給臣這句話?”


    長公主眼神淡漠得仿佛看不見他這個人,“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本宮隻當你死了。”


    他一步步走近,高大身軀投下的一片陰影將嬌小的長公主覆蓋,他嘴角微抿,道:“孩子是方杜若的?”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她隻覺冷清得好笑,眼神望向小幾上糕糕剩下的一小塊點心,嘴角微勾,“與你何幹?”


    笑容落在他眼裏更是刺痛,他一把捉住長公主手腕,皓腕纖細,在他修長的手指中不堪一折。


    “放開。”她隻微微用力掙脫桎梏,連動怒都不屑給他個眼神。


    “殿下,你就當真這麽狠心?”


    當季明決不受控製地捏住她的下巴時,隻覺一切都亂套了。見到那白嫩的下巴浮現起一點紅暈,他仿佛碰到烙鐵一般迅速撤手。


    他也不想這樣的。


    長公主終於被迫仰頭看他,卻是檀口微張,吐出四字來:“毫無長進。”眼底的輕蔑一覽無餘。


    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可能會怕他,但長公主顯然毫不畏懼。任何膽敢用孩子威脅她的人,她都不會放過。


    季明決隻沉沉地盯著她,碧紗櫥中躺著兩個被他一掌打暈的仆婦,廂房外有幾十號宮人侍奉,院落外還有無數錦衣衛隨時待命,隻要長公主一聲令下,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但他還是來了。


    眼前人一言不發地盯著她,京儀覺得眼中微澀,明白同他已然說不通道理,正想轉身,後腦卻被他突然扣住,接著便是唇上被覆住。


    季明決隻近乎失神地吻著她,她同旁人說笑、她抱著孩子的倩影、她眼底的輕蔑無一不灼燒著他的理智。他隻想用行動來證明她屬於他。


    長公主死死咬著牙關,絲毫不肯退讓。他頹然地想起上次吻她,她也是這般調皮地不肯讓他深入,隻是那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直到口中滲出血腥味來,季明決才將她放開。嘴角慢慢滲下血漬,是長公主咬的。


    長公主亦擦去嘴角的一點水光,眼底卻突然蕩漾出笑意來。漸漸地,笑意越來越明顯,她竟以手背輕掩,別過臉輕笑起來。


    他不明所以,隻有些恐慌地環住她的腰,顫聲道:“京儀……”他猜不透長公主到底在想什麽。


    她笑夠了,才貼著他的耳垂,吐氣如蘭道:“季大人,你真下賤。”


    女子兩靨緋紅,眼底水光盈盈,還略帶春睡欲眠笑意,嬌嬌弱弱地攀在他肩頭,卻不吝說出最惡毒的話來。


    寒意迅速順著季明決的脊背爬上來,蠕動著幾乎要啃進他的五髒六腑中,“下賤”二字衝擊得他微微失神。從前會躲在他懷裏撒嬌的小姑娘,現在毫不掩飾她的鄙夷。


    他雖緊緊抱著長公主,卻覺得自己不過匍匐於她腳邊,而殿下是永遠的居高臨下,永遠的高不可攀。


    京儀滿意於他的臉色一點點蒼白下去,抬手正了正腦後挽發的玉簪,故意笑道:“季大人別怪本宮說話難聽,你走了,本宮也就不再追究。”


    身前人始終低垂著頭,隻有環在自己腰間的兩條手臂如同鐵鏈般緊緊纏繞,京儀壓抑著心底的厭惡,想掙紮出來。


    他卻突然伸手抽掉那玉簪,狠狠砸在地上,兩眼通紅地質問她:“雲鳴說我的血可給墨兒用藥,可是真?”


    水頭極好的玉簪摔得粉碎,在廂房木質地板上爆裂出一朵翠色碎花。


    長公主鳳眼微眯,臉上沒了調笑之色,隻冷聲道:“無稽之談。”


    他隻抓住長公主的手腕,斬釘截鐵道:“殿下,不要跟我說謊。”


    他是最了解長公主的人,知道她神情如此轉變,正是暴露了她心中最為掛牽之物。心底竟升起些詭異的自得,他終於有力反擊:“殿下舍得隻因為同我置氣,就置墨兒於險境嗎?”


    墨兒與她的病症如出一轍,天生不足的孩子更讓她憐愛,她的確……不敢用墨兒冒險。那日雲鳴大師的話還回響在耳邊,但她不願因此便牽扯上季明決。


    “季大人想是失心瘋了,放手!”長公主輕輕吐出這句話後便不再多言,淡含厭惡地看著他,隻是那眼神卻比任何話語都來得有攻擊力,兩人之間又陷入沉默的較量。


    季明決心生惱怒,伸手按住她左肩,不料長公主卻吃痛輕嘶一聲。


    他立即就察覺到長公主左肩有傷,想來是雨夜奔逃不慎受傷。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竟被如此打斷,他連忙撤手,道:“可弄疼你了?”


    她隻護著肩膀別過臉去:“滾開。”


    “殿下,墨兒和糕糕是我的孩子吧?”


    這聲音如同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她心中一時千回百轉,季明決心思極為深沉,她決不能出任何紕漏。打定主意,長公主開口道:“孩子他爹已經死了。”


    的確死了,早在四年前就連同著她的少女歲月一同死了。


    季明決本來篤定的神色微微破裂,他執著長公主的手怒道:“不可能!”


    京儀亦是惱羞成怒,一下子掙脫他的桎梏,一反手甩在他臉上怒吼道:“有什麽不可能!本宮說死了就是死了,你沒有資格過問孩子的父親!”


    郎君左臉上登時就浮現出紅掌印,他的嘴角又滲出血絲來,隻是這次他以手背慢慢拭去血,雙眼含笑地看著她,這笑容在她眼中便是最危險的信號。


    他根本就是個瘋子。


    他學著她剛才的樣子,貼著她的耳垂道:“殿下,你瞞不過我的。”


    長公主眼底的怒意逐漸變淡,直至帶上憎惡之意,他卻忍不住心口狂跳,拚命才忍住將她一把擁入懷中的衝動。


    他不過大膽一詐,竟真的逼出真相!


    她咬咬牙還要否認,話卻全部被那人堵在口中。長公主恨得下大力氣咬他,他卻仍不鬆開,任由血腥彌漫在兩人口中。


    季明決最後克製地在她唇上一吻。長公主說得沒錯,他就是下賤。殿下恨他厭他至此,那他就抽筋剔骨,將這一身血肉還給殿下。


    他的命本就是殿下給的。


    ☆、第 63 章


    長公主穿行廊下,快步往著前院佛堂而去,她上前,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大師為何告訴那人!”


    木魚聲戛然而止,雲鳴停下念經的動作。跪在蒲團上的僧人麵露微笑,略有些無奈道:“季大人猜出來了?”


    長公主寸長的指甲養得圓潤水滑,大怒之下左手小指指甲竟齊根震斷,然手上的痛比不上心底憤怒的萬分之一,她氣得口不擇言道:“大師又怎知那人的狼子野心!”


    雲鳴自是處變不驚,好聲好氣地安慰她道:“血濃於水,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殿下何必這樣動怒,這也是為小公子好。”


    說到墨兒,京儀心底的怒火才勉強按捺下兩分。墨兒的病是從娘胎中帶出來的,季明決從前能治她,自然也能治墨兒。


    道理她都明白,然恐慌卻又無孔不入,她自知失態,隻能扶著膝蓋,跪坐在蒲團上,閉眼道:“師傅您不明白……他會奪走本宮的孩子的。”


    那人就是個瘋子,沒人會比她更明白。


    自從他出現的一刹那,京儀就有預感,他絕不會善罷甘休。他是那樣睚眥必報的性子,兩世都死在她和時瑜手上,他一定會報複的!


    雲鳴及時察覺她的不對勁,撫著她的肩膀,道:“殿下?”


    她抬眼望著雲鳴眼中一貫的淡然和悲憫,牽扯一下嘴角,想開口卻隻歎息一聲。


    四年前她便夜夜不得安寧,直到兩個孩子的降臨才給她些許安心,然他又如附骨之疽般緊緊糾纏,為何不肯放過她?


    雲鳴輕撫她的發頂,安慰道:“殿下,解鈴還須係鈴人。”


    點點清水落在蒲團前的地麵上,暈開一小片冷濕。長公主臉埋在手心,雙肩顫動,指縫中泄露出兩三個音節:“您……不明白的。”


    旁人都不會知道她心底的秘密,不會知道在她經曆過一次流產後,墨兒和糕糕對她意味著什麽。


    唇上還在隱隱作痛,無一不提醒著她季明決是何等的強勢。她透過指縫看著地上一灘清水和大師素白的衣角,一時竟哭得微微愣怔。


    四年前就該一了百了,可你偏偏要回頭糾纏。本宮除了孩子便一無所有了,你別怪本宮狠心。


    ……


    他也沒料到長公主竟會如此慟哭,隻好遞上一方素帕。當局者迷,旁觀者又何嚐不是?旁人如何能指摘長公主。


    長公主身邊永遠有無數人簇擁,她難得有這樣背過旁人哭得痛痛快快的機會。雲鳴大師是大苦難大悲憫,是尊靜靜聽她無理痛哭的佛像。在法師麵前,長公主可以暫時做回李京儀。


    直到一方手帕都被眼淚浸濕,京儀才堪堪停下,素帕在眼角擦拭兩下,啞著聲音道:“叨擾大師。”兩人走出佛堂,卻望見不遠處小石潭旁立著一人,雙手一左一右地抱著孩子,正是季明決。


    三人並未察覺他們的目光,墨兒正仰頭看著身邊那人手執小石子,輕輕鬆鬆便打出七八個水漂,眼睛裏全是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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