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這兩年來的身子,似乎又比從前病弱了不少。


    “舅舅幹爹,你們要送我什麽禮物呀?”被寵壞的小郡主一手拉著錦衣衛指揮使,一手拉著寧王殿下,毫不客氣地討要禮物。墨兒咳嗽一聲提醒妹妹不得如此無禮,但他一雙如玉的眸子水光盈盈,分明也是想一探究竟的。


    兩人的思緒被天真活潑的孩子同時拉回,今日是生辰宴,適宜喜慶熱鬧,長公主的身體情況如何,稍後再過問也無妨。


    按著老規矩,劉信陵抱起糕糕,李時瑜抱起墨兒,幾人一同往桌邊而去。京儀跟在他們身後,抿唇無奈笑道:“別慣著他們,都給慣壞了。”


    劉信陵已經把糕糕抱著放到桌上,不在意笑道:“哪能就慣壞了,小姑娘家家,再說有她哥哥管著,歪不到那裏去。”說著衝她擠眉弄眼。


    京儀知道他是在嘲笑自己小時候比糕糕還過分的行徑,一時倒不知說什麽好,隻是驀地回想起從前歡快恣意的日子,頗覺遙遠縹緲。


    回過神來,糕糕已經在拆著那一堆禮物了,一旁的墨兒本還守著規矩不肯動手,但架不住劉信陵一再催促,隻好紅著臉跟著妹妹一起挑選禮物。


    墨兒很快就挑到一本前朝名家的字帖,寶貝地捧在懷裏,對著他身後的寧王殿下連聲道:“謝謝舅舅。”


    他自幼喜歡書畫,和舅舅興趣相投。舅舅外甥倆不僅性格相似,平日都少年老成、沉靜莊重,連平時喜歡的書畫大家都一模一樣,叫京儀老是打趣他倆才是父子。


    糕糕身後的禮盒已經堆了高高一摞,但貪心的她還在堅持不懈地找著。京儀見她那副小財迷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好了,這些都是你的,回去再看好不好?”


    劉信陵幹脆將她整個人都放到禮物堆裏去,末了還拍拍她的背寵溺道:“愛玩多久就玩多久,今天生辰嘛,不必拘著她。”


    京儀搖搖頭,正要將她抱出來時,卻見糕糕舉著一個小金釧,興奮道:“娘親,這個好漂亮呀!”


    那金釧小小一個圓環,密密地鑲嵌一圈紅瑪瑙石,前端還係著一個鈴鐺,在糕糕手中一搖一晃,叮叮當當。饒是見慣了好東西的小郡主,一見著它也移不開眼睛了。


    京儀知道小女兒找到了好東西,肯下來吃飯了。這才一把將她從錦繡堆中抱出,安撫道:“糕糕得到了喜歡的禮物,乖乖吃飯好不好?”


    糕糕乖巧地點點頭,但站在地上後,又臉紅紅道:“娘親,我現在就想戴上它。”她今早沒能戴耳墜子,能戴個臂釧也好。


    京儀見不得小女兒這幅撒嬌模樣,想著今日是生辰,小家夥平時被哥哥舅舅拘著,好不容易才放肆一次,便點頭同意。


    小人兒站在地上,衝娘親伸出一個圓圓的小拳頭。長公主半彎下腰,替她戴上臂釧,末了又見她裙腳有些褶皺,幹脆蹲下身替她整理。


    許是剛才糕糕玩鬧太過,竟把裙腳勾得絞在一處,她倒費了些功夫才將它拆開。眾人見她在地上蹲的時間有些長,還以為遇著什麽事,紛紛問道:“可有事?”


    京儀笑道:“裙腳勾著了而已。”不料她剛剛起身,腦中天旋地轉,眼前一黑,竟就這麽暈倒過去。


    所幸劉信陵懷中沒抱著孩子,這才眼疾手快地將她接住。


    花廳中頓時大亂,喜慶的氣氛一掃而空,糕糕被嚇得大哭,劉信陵等人也麵色難看,隻能趕緊宣太醫前來醫治。


    太醫很快便來,稍作診治後便開出藥方,對著暖閣中麵色沉沉的幾人道:“殿下似乎心有所擾,憂思過重,以致鬱鬱寡歡,茶飯不思,這才一時暈倒,下官開個方子,殿下試著調理調理吧。”


    李時瑜接過,飛快掃了一眼,見全是些安神養心之藥,一針見血道:“心病?”


    那太醫花白的胡子抖了一抖,點頭道:“王爺所言極是。”


    他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隻對著下人道:“取殿下這兩年傷病的日誌記錄來。”


    眾人不明所以,但仍是照辦,飛快就將那厚厚一疊日誌送上。


    他接過,從後往前快速翻動著。寂靜的宮殿中隻有書頁翻動之聲,牽引著每個人的神經,就連平時愛笑愛鬧的糕糕都捂住嘴巴,隻有眼淚無聲滴落。


    寧王白玉般的指尖終於停留在一頁上,太醫的診斷與今日如出一轍,憂思過重,少眠不食,時間是兩年前。


    正是從稼軒寺回來的那一段日子。


    ☆、第 68 章


    京儀悠悠轉醒時,已是暮色四合之際。身邊傳來幾聲啜泣,接著是嬌嬌女兒的小鼻音:“娘親醒了!”


    她雖然腦中還有些眩暈之感,卻還是第一時間坐起來半靠床頭,將跪坐在枕邊的小女兒抱入懷中,哄道:“好了好了,娘親沒事了。”同時向守在她床邊的時瑜和劉信陵點頭示意自己已無大礙。


    小姑娘哭得兩眼通紅,見娘親醒來才勉強止住眼淚,心中大石落地,來不及撒嬌,就趕緊示意下人端上一碗藥來。


    墨黑的藥汁散發著腥苦之味,京儀忍不住皺了皺眉毛,她清楚藥物無用,從前灌下一碗碗也不見好後,她就不再喝湯藥了。


    然而糕糕分外堅持,吸著鼻子道:“娘親生病了怎麽能不喝藥!”墨兒也站在一旁,雖未開口,卻兩眼幽幽地看著她。京儀敵不過兩個小家夥,隻好耐著性子接過喝下湯藥。


    待孩子都破涕為笑後,劉信陵才催著下人將他們抱下去休息。他剛才也看見了京儀的診療日誌,他心底有無數話湧動著,必須要開口。


    旁人都已經退下,劉信陵在京儀身旁的繡凳坐下,摩挲著手腕上那串跟了他數年時間的佛珠,思忖著如何道來。


    房中寂靜無聲,還是京儀先笑著開口道:“怎的了?把人都趕出去了,有話同我說?”


    見她臉色蒼白還要強顏歡笑,他隻薄唇輕抿,指尖的佛珠仿佛給了他力量,他終於開口道:“你這兩年來,身子壞成這樣,為何不同我們說起?”


    長公主半靠床頭,釵環盡卸,在淡黃燭光下毫無從前的明豔張揚,隻仿佛山水畫一般麵目模糊。她淡淡笑著,抬手按了按眉心,“不過是些老毛病罷了,吃藥也不見好,說了反而讓你們操心。”


    她眼睫輕顫,分明就是在說謊。兩人從小一同長大,劉信陵對她無比熟悉,他隻消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口是心非。他頭一次用錦衣衛的眼光審視著表妹,才發現她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極為陌生。


    是從何時開始的?是那年京城外的雨夜?還是那年稼軒寺的夜晚?


    他也按著眉心,苦笑過後,卻又斬釘截鐵道:“你這般消沉下去,糕糕和墨兒怎麽辦?”他知道京儀隻有兩個孩子是最放心不下的。


    燭光下她的眉眼微微震動,接著她麵上泛起一絲微笑,似乎在笑他對自己的了解之深。的確,她從前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她現在有糕糕和墨兒。


    孩子紅紅的眼圈和濃濃的鼻音還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她疲憊般地閉上眼睛,吐出一口長氣道:“我明白,我會好好調理身子的。”


    劉信陵不願逼她太過,見她妥協也就鬆了口氣。但問題的根源遠遠沒有解決,他思忖著,佛珠在他手中轉得飛快。


    “整天轉佛珠,當心人家姑娘嫌棄你老氣橫秋。”京儀突然如此輕飄飄笑道。


    劉信陵抬頭,明知她是在故意轉移話題,嘴角卻還是忍不住掛上一絲笑意。他要成親了,對方是吏部尚書家的小姐,明明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卻對他一見鍾情,放下矜持主動接近他,磨了大半年終於磨得他點頭。


    他早就對京儀斷了念想,獨身這麽多年不過是寧缺毋濫,直到另一個小姑娘強勢又羞怯地闖進他的世界。


    當午夜夢回,認清夢境中浮現的是小姑娘的雲鬢花顏後,他想,就是她了。


    如今兩人正在議親,隻等開春後成婚。


    旁的話不好多說,劉信陵再囑咐幾句後,便準備離開。隻要糕糕和墨兒還在,京儀就不會放任自己消沉下去的。


    他起身,一時不慎,那串佛珠掉落到她床榻上,不知何時串聯佛珠的係帶竟斷掉,此時滴滴答答地落了滿地。


    他按住要起身的京儀,自己舉過蠟燭來,就著昏黃的燭光將佛珠一顆顆撿了起來,笑道:“真是叨擾長公主殿下。”


    京儀被他軟刀子嘲笑一句,也故意回嗔他:“冒犯了本宮,就想這麽一走了之?”


    他正在串那佛珠,聞言倒是靈光一閃,將佛珠遞給她,“這個安神,你拿著晚上好睡些。”


    知道這是雲鳴大師給他的法器,跟了他幾年時間,寶貝得不得了,京儀哪裏肯收,連連推辭。最後劉信陵惱了,直接將一串佛珠扔到她枕邊,一撩衣袍,走了。


    京儀哭笑不得,隻得將佛珠收到枕邊,思忖著找個時間還給他。


    夜色逐漸濃重,孩子們今晚由嬤嬤帶著不再來鬧她,她也就早早躺下。


    以往每晚照顧完孩子後,她常常毫無睡意,隻在一片黑暗中愣怔地望著床帳。燈光在厚重繁複的床帳中投出深深淺淺的陰影,一如她心中那些黑黢黢的影子。


    隻要她一閉眼,那些黑黢黢的影子便向她追來,窮追不舍,直到撲頭蓋臉地將她完全淹沒。


    然她今晚,卻恬靜地沉入夢鄉……


    多年不曾入夢來的場景,如今又一次出現在她眼前。


    夢中的長公主曾站在這座高樓上感歎欄杆拍遍,她從前也曾在這座樓中玩鬧,如今,當她又一次站在此地時,竟分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她看了看掌心,粗糲不堪,溝壑縱橫,蒼老得了無生氣。心有所悟般地撫上麵容,才發現臉上亦是蒼顏,這是她,又不是她。心底狂跳,有個聲音催促著她快步奔進樓中。


    樓中仍是樓梯密密匝匝地直要通到天上去,她咬咬唇,提起裙子飛快往樓上跑去。這座高樓等待她已久,如今正在召喚她前來。


    終於,她奔到高台,在那她曾經想打開,卻並未打開的閣樓前站定。


    一口氣爬上如此高的樓令她氣喘籲籲,她握著那欄杆,指尖不住顫抖。那座小閣樓裏的秘密,也許藏著令她無法承受的秘密,但她已經是無所可失的人了,真相再是如何赤|裸裸,她也會坦然接受。


    她終於推開那扇門,門內空蕩,隻有一座墓碑。


    夫君季明決之墓。


    墓碑在此地佇立千年,冷漠地等待她前來。是夢境中的長公主後悔了嗎?還是她李京儀後悔了,才有如此夢境?


    眼前的場景頓時天旋地轉,所有事物都崩壞坍塌,隻有那墓碑上的幾字冷冷反射著月光,竟令她吐出一口鮮血來。


    當鮮血沾上那座墓碑時,無數塵封的場景在腦中流轉回旋,她什麽都明了了。


    原是三生三世。季明決替她死了,她活下來,卻是青燈古佛,寂寥一生。


    季明決為她甘願自斷前程,甘願為她蟄伏後院,卻抵不過天命。


    他死了一了百了,永遠活在記憶裏鮮衣怒馬,少年意氣的二十歲,隻有她殘老餘生,暮氣沉沉。


    此時伸手觸上冰冷的墓碑,她仿佛看見少年郎君衝她揚起最鮮活明麗的笑容,輕鬆愜意道:“殿下,好好活下去啊,臣先走了。”說罷,打馬匆匆而去,殘紅夕陽漸漸淹沒他的身影,她愣怔在原地,了卻殘生。


    眼睫輕顫,她茫茫然地睜開眼,才發現眼前仍是那沉重的床帳,少年的笑還在眼前揮之不去。她不必用手去觸碰也知,臉上一片冰涼,連同嘴角的濕膩和枕巾上的一灘鮮紅,提醒她那並非無稽夢境。


    佛珠似乎被血濺到,竟隱隱閃著金光。她仿佛溺水之人捉住救命稻草,將那佛珠緊緊握在手中。頭埋在兩膝之間,除了她微微顫抖的肩胛,再無半點動靜。


    她眼底澀然,連淚水都難以落下。這輩子她是贏家,但她沒有辦法不承認,她失去的實在太多了。


    翌日清晨,一輛馬車自公主府出發,往著城外的稼軒寺飛馳而去。


    做完早課的雲鳴大師並未像往常那般起身去喝茶,小沙彌正在奇怪師父這雷打不動的規矩何時改了,就見殿外匆匆奔進一個白衣女子,他再定睛一看,發現竟是長公主,嚇得手中的木魚掉落到地上。


    “大師!”京儀失態地撫著門框,喘著氣喊道。


    雲鳴起身,輕輕扶著她在蒲團上坐下,笑道:“何事這樣匆忙?”


    她手中攥緊那串佛珠,任由其上的梵文篆刻深深嵌入手心。她不敢有絲毫猶豫,她害怕一旦清醒下來,自己就退縮回那個軀殼當中,再也不願探知前世。


    她不願,這輩子也這樣渾渾噩噩下去。


    “此物可是大師贈與劉信陵?昨日他將此物轉贈給我,我竟……”


    雲鳴極為耐心地聽著她訴說,當她哽咽到無法出聲時,也不出言催促,隻用那悲憫的眼光安慰著她。


    指縫中瀉出幾聲支離破碎的痛哭,她終於顫抖道:“大師,我是不是虧欠於他……”她爭強好勝一輩子,事事都要爭辯清楚,隻有與那人的過往,三生三世都糾纏不清。


    雲鳴默念一句“阿彌陀佛”,隻伸出手撫了撫她的發頂,“殿下的心意,何需旁人來決定?”


    大師這是默認了,兩人之間確有第二世。他真的兩世都為自己送了性命。


    她雙手撐地,埋頭愣怔看著粗糲的地麵,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大師早就給她說過,解鈴還須係鈴人,隻是她當局者迷罷了。


    “那他……為何還能轉生第三世?”


    “殿下青燈古佛,虔誠禮佛,心中感念,自有所得。”


    原是她給季明決贖罪,才換來了他的轉生嗎?那他這一世本能幸福美滿,卻又被自己破壞了嗎?


    那串佛珠還攥在手心,她猶豫良久,正要再開口時,殿外又傳來一聲:“京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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