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年歲越大,沛從南邊越是慌張,他年輕時候的風正和剛直,漸漸變為迂腐和愚不可及,他覺得自己年老身衰,看著同僚們享盡天倫之樂,他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有個孩子。


    於是他先是有了狐女,狐族美豔銷魂,還真的為他懷上了孩子,他也曾情真意切,想過哪怕毀去一世英名,也要給她名分。


    可孩子生下來,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長大需要一百年之後,那時他的骨頭渣子都爛沒了,他如何能夠接受?世人又如何能夠接受?


    於是愛意迅速被消磨殆盡,他又有了商女鈴蘭,她懷上了自己的孩子,沛從南再也沒有精力去找其他女人了,他無比重視鈴蘭肚子裏的孩子,倒並非是對鈴蘭本人情真意切。


    世間很多的感情,看似美好如蜜,聞起來香甜至極,卻吃到口中才會知道,說不定,就是要人性命的毒藥。


    鳳如青這段時間,查到的一些事情,並不能完全解釋當年之事,但沛從南這個人,已經比躺在宮中用冰維持的聖真帝還要爛得透徹,是實打實的了。


    她又帶著吃的,來到了後院的大籠子前麵,因為她來得實在頻繁,狐女雖然還是不理她,卻已經不會呲牙驅趕她了。


    狐女因為被挖了妖丹,連人形都隻能維持個身體,脖子以上是狐狸臉,這也就難怪沛從南每一次來了,都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敢靠近。


    沒有幾個人能夠真的十分坦然地接受妖邪作為伴侶,在接受能力的強悍程度上,鳳如青覺得白禮是個異類。


    畢竟她曾經又是豬大腸掛臉上又是借屍還魂,還胡亂長,一路走來他沒有被自己嚇死,還能對著自己來勁起來沒完沒了,他不是人王誰是人王呢。


    “小狐狸,今天給你帶了雞肉酥,”鳳如青蹲在籠子邊上,伸手戳了戳裏麵背對她的一個小娃娃的尾巴。


    說真的,蓬鬆柔軟,還是九條,雪白的一絲雜毛都沒有,模樣才三四歲,可他生得玉雪可愛,怎麽瞧著都心要化掉了,他那個道貌岸然的爹竟然無法接受!


    造孽啊!


    “我叫宿深,你為什麽老是叫我小狐狸?”


    他轉過來,表情嚴肅,但活像個剛出鍋的白胖包子,尤其那一對狐耳,鳳如青手就一直沒有閑著,捏著他尾巴搓還不夠,還想搓他耳朵。


    宿深說,“你今天放我出去嗎?放我出去,我幫你殺人。”


    他露出犬齒,淺色的眼睛配上這樣呲牙的樣子,倒是真的有些獸類的凶惡樣子。


    鳳如青看了一眼在籠子另一麵的狐女,又看了看,宿深鎖骨下方心髒處穿胸而過的鐵環,雖然不流血,可也確確實實的看著很疼。


    “我會放你出去的,再等等,真的,再等等,我就放你出去,”等白禮利用完了沛從南,鳳如青會第一時間放了這對母子。


    “你先吃點東西,給你娘親一半,”鳳如青將油紙包的雞送進去,宿深小手抓住了她的手,“你是個什麽,我一直沒有看出來,難道是修為很高的大妖?你若是肯傳信去狐族,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


    鳳如青低頭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小胖手,另一隻手換了他一根尾巴尖搓,說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邪祟,總之不是什麽大妖,我不知怎麽傳信狐族,但隻需再等上幾天,我一定放你們。”


    宿深這些天用各種各樣的辦法引誘鳳如青放他出去,鳳如青不能在這個關頭上壞白禮的事情,隻好每天多帶些好吃的來,暫時安撫住他們,承諾過了這段時間,就放他們出去。


    宿深晃了晃鳳如青的手,他已經十七八歲,和白禮差不多。


    且狐族是生來便有傳承的,他什麽都懂,隻是模樣小而已,這是先天缺陷,怪隻怪他是個該死的半妖,身體裏流淌著那個肮髒人類的血。


    不過他倒是很會利用他這小模樣的好處,眨著一雙微微上挑,已經能夠窺見今後如何妖媚雛形的眼睛,對鳳如青說,“若不然,你幫我殺個人,然後你想我怎麽報答你都行。”


    鳳如青不為所動,宿深又抓著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狐耳上,還動了動耳朵。


    “好玩吧,你若是幫我殺了沛從南,我把這耳朵切下來給你玩。”


    鳳如青確實喜歡毛茸茸的東西,在懸雲山的時候,她時常就要和荊豐去山上摸仙鶴,但狐族的毛耳顯然更加的好玩,誰能抗拒得了?


    可她聽著上半句,還搓得來勁,聽了下半句就是一個哆嗦,什麽叫切下來玩?!


    這小狐狸張口閉口殺人就算了,鳳如青當他是被關得瘋了,可切下來也太嚇人了。


    宿深絲毫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滲人的話,繼續道,“你喜歡我的尾巴,我也可以切給你啊。”


    他說著,還對鳳如青笑了笑,笑出一排尖銳的小牙,“或者我可以先切一條給你玩,你殺沛從南,我再給你耳朵。”


    鳳如青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可九尾狐的尾巴,不是命嗎?”


    她曾經聽穆良給她講妖獸和狐族的時候,確實是這樣的。


    宿深卻不在意地晃了晃每一條都快要趕上他身量大的蓬鬆狐尾,如獸一般的雙手撐著身前,蹲在籠子的邊上,晃動鎖骨下方穿過妖骨的鎖鏈,甜甜地對鳳如青說,“漂亮姐姐,你覺得我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鳳如青又說,“我真的,再過幾天,就放你們離開,就幾天。”


    她覺得宿深這小崽子其實說話有些不太對,但仔細想想,她要是從出生就被鎖在籠子裏麵,也會偏激發瘋。


    不過每次鳳如青和宿深說話,宿深這麽偏激,他都會被狐女拖過去打屁股,這一次狐女卻隻是坐在遠處發呆,並不理宿深說什麽。


    鳳如青安撫著小狐狸,說真的摸了人家這麽多天的毛毛,隻要白禮那邊成功,她一定會把宿深他們給放了。


    於是她小聲說,“你再忍幾天,好不好,忍幾天姐姐就把你這個鏈子取出來。”


    宿深知道鳳如青雖然溫柔,善良,給他帶吃的,卻不是輕易能騙到的,於是也不再說什麽了,乖乖點頭,抱過油紙包著的雞,很輕鬆就扯開成了兩半,另一半送到了狐女的麵前。


    狐女一開始不吃鳳如青帶來的東西,但是這幾天也沉默地吃了,隻是始終不肯跟鳳如青說任何一句話。


    但今天許是因為她感知到了“山雨欲來”,吃了一口酥脆香滑的雞肉之後,對鳳如青轉過狐狸頭,開口吐人言,“你要是不打算和宿深結契,最好離宿深遠一點。”


    鳳如青眨巴眼,“什麽結契?”


    她不知道狐族的結契是什麽意思,但是既然狐女肯開口跟她說話,鳳如青便追問,“是沛從南挖了你的妖丹嗎?他挖你妖丹做什麽了?還有宿深的妖骨是誰穿的?”


    束縛一隻狐族,純粹的鐵鏈是做不到的,宿深的妖骨上的鐵鏈,裹著密密麻麻的符文印,她看著十分眼熟,和九真伏魔陣上的差不多,但和她在懸雲山上學過的那些又不太一樣。


    狐女看向鳳如青,一雙狐狸眼透著鳳如青難以理解的光,“你為誰辦事,空雲嗎?”


    鳳如青知道空雲是太後,搖了搖頭,說道,“我的小郎君,在太後手裏麵,我要設法救他。”


    鳳如青說這話的時候,一直低頭吃雞肉的宿深抬頭,看著鳳如青,鳳如青順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狐女頓了頓,看著鳳如青摸著她兒子耳朵的手,擰眉,狐族的耳朵隻有伴侶才能碰,宿深這樣,狐女很不喜歡。


    況且鳳如青已經說了她有小郎君,隻是對宿深這小孩樣子不設防,人族都是這樣,喜歡這種毛乎乎的,手欠。


    狐女頓時一腳踹在宿深的屁股上,宿深個子小,被狐女一腳踹得翻了好幾個跟頭。


    宿深也不對他娘親生氣,隻是爬起來,甩了甩尾巴上的泥土,湊到鳳如青的身邊,繼續吃。


    狐女無奈,狐族就是這樣,認定的事情很難改變,這是刻在骨子裏的印記,同傳承一起,可人類偏偏喜歡招惹,又要變心。


    狐女警告地盯了宿深一眼,宿深這才把又悄無聲息地朝著鳳如青手底下靠過去的腦袋縮回來,狐女又吃了幾口雞肉,才說,“空雲還沒爛嗎?看來那個道士對她很用心啊。”


    鳳如青聽得不太明白,問道,“為什麽會爛?”


    狐女尖嘯了一聲,“人類身體妄想融化妖丹,人類的生機根本不能承受妖丹的妖力,她一定殺了很多人,吸取生機。你快帶著你的小郎君跑吧,若不然他也活不成。”


    鳳如青自然不能把白禮是人王的事情告訴狐女,隻是對於得到的信息也很震驚,“你的妖丹在太後空雲那裏?”


    “難道是太後身邊那個修士挖的?”鳳如青說,“那沛從南呢?”


    狐女把雞骨頭都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嚼碎,聽得鳳如青耳朵都疼,狐女說,“狐狸不光吃雞,況且我們是已經化為人形,你為什麽每次隻送雞?”


    鳳如青等著她的話呢,她突然間說這個,鳳如青愣了下,“那……你們想吃什麽,下次我帶來?”


    狐女說,“宿深喜歡吃甜的。”其實狐族還吃一種東西,那就是人心,背叛之人痛不欲生之時,那心才會最甘美,最漲修為。


    鳳如青記下,“好的。”然後又摸了摸宿深偷偷伸出籠子的尾巴。


    狐女這才說,“不然你以為沛從南如今的丞相之位,就靠他死了個妻子就能達到?”


    鳳如青微微張嘴,片刻後有些荒謬地笑了下道,“所以沛從南的位置是太後給的,他不光背叛你,還背叛太後,私自培植自己的勢力,又囚禁你作為要挾,讓太後不敢輕易動他。”


    妖丹離開妖體,若那妖死掉,妖丹的效用便會失去大半,這鳳如青是知道的。


    鳳如青站起來,抓了抓籠子,險些當場就答應了宿深幫他殺人的要求,這樣的禽獸也配活在世間嗎?


    狐女卻平靜道,“別殺沛從南。”


    鳳如青難以置信地盯著她,狐女卻看向了宿深,看向他妖骨上束縛妖力的鎖鏈,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還不到時候。”


    鳳如青還問出了其他的,大致把她目前的疑惑都解開了,那空雲曾同修士是一對,修士回門派準備成婚禮物的時候,空雲被偶然出門的羅炎帝看上,強搶進宮,強占了她。


    她心如死灰,幾次逃跑甚至尋死不成,連家人都被羅炎帝殺了。那修士回來的時候,空雲已經被厭棄在荒廢的宮殿之中,全身被虐打得傷處腐爛到骨,奄奄一息。


    修士用轉生歸一陣,救了將死之人,擾亂了輪回,被天罰劈掉了境界,再也無處可去,便留在了空雲身邊。


    而轉生歸一陣,需得以數萬人命獻祭,數萬人魂溫養,還要吃下千年妖丹,作為魂珠。


    這本是上古流傳的造地仙之法,若順利,空雲能夠直接成為地仙。


    而成為地仙之後,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夠將那為她死去的人全都複活,這是一場豪賭。


    隻要成功,空雲複活造仙之時害死的人,到時候連天道也會默認她的身份,不會降下天罰。


    偏偏空雲本就是個將死之人,吊著最後一口氣見的修士,斷了生息的人要成地仙,簡直是天大笑話,就算奪了數萬人生機,也是竹籃打水,最後一場空。


    那三萬四千六百撫南軍,加上將近兩萬的撫南軍家屬,都是死在轉生歸一陣中,可惜地仙未成,數萬人為一人苟活而死。


    那太後空雲吞了千年妖丹在魂魄之內,連魂魄都會被腐蝕殆盡,自然要爛的。


    鳳如青簡直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甚至已經猜出了那妄圖造地仙,開了轉生歸一陣的未謀麵修士是誰——應當是當年懸雲山上,因與妖魔來往,被施子真放逐的無垠殿濟光仙君——書元洲。


    而到如今,那空雲應當是氣數已盡,若要再行續命,必然還要坑殺人命,她就像個活著的無底洞。


    鳳如青再沒什麽可問的,狐女大概是終於意識到了吃人嘴軟,知無不言,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殺沛從南。


    鳳如青本來也不會真殺人,知道了這些事情原由之後,入夜便準備去見白禮,準備將這一切,告知白禮,讓他千萬小心空雲。


    還有便是她畫了一張沛從南後院籠子和籠中狐妖的畫像,要交予白禮,若是關鍵時刻,沛從南膽敢退縮,也好用來威脅他。


    鳳如青當夜去先是去了行宮,卻跟本沒在行宮找到白禮。


    不過這也正常,如今聖真帝薨逝的消息已經天下皆知,滿朝文武都在太極殿中,宮中燈火通明,這時候白禮不是在太極殿,就是聖真帝的靈堂。


    鳳如青對宮中路線並不熟悉,但她還是很快找到了太極殿,太後半垂著珠簾,正在同大臣們商議擁立新帝之事。


    許多人反對白禮繼承帝位,畢竟在他們看來,白禮出身太過低微,多年被棄養在冷宮,根本難當大任,而且他“身有殘疾”。


    古往今來,並沒有容貌盡毀的皇帝。


    不過這些反對的聲音很快便被淹沒,因為聖真帝的皇子,到如今還活著的,除了已經勢落的奶娃娃八皇子,便是白禮。


    而這些反對的老臣,終將妥協,沛從南都沒有站出反對,他神色難看,眼神焦灼,一看便是掛念著家中最近鬧得厲害的鈴蘭,大勢已去,他根本無心再同太後對抗。


    鳳如青很快離開,很快找到了靈堂,這午夜時分,裏麵除了僵立的侍女,便是背對著她跪坐在聖真帝棺槨前麵的白禮。


    鳳如青心中一喜,悄無聲息地放出自己的本體,將侍女們都弄暈,這才風一樣地掠進屋子。


    正想給白禮個驚喜,卻冷不防地被裹挾著罡風的鞭子抽中,鳳如青“啊”的一聲,從門裏被抽出門外。


    還沒爬起來,便聽裏麵傳來一人提神醒腦的沉聲叱罵,“何方妖孽?!”


    鳳如青趴在地上愣了下,有那麽瞬間都不敢抬頭,因為這聲音實在是太像施子真,連語氣都一樣。


    結果就這麽片刻的遲疑,她的後背上又被抽了一鞭子。


    白禮已經慌張地從屋裏跑出來,看到鳳如青被抽在地,心急如焚,也顧不得,什麽,隨手搬了宮燈朝著兩個人砸過來。


    鳳如青抬頭,看到麵前持鞭之人,果然同她曾經在穆良寢殿看到的畫像一樣——正是無垠殿仙君書元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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