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抄手的攤位,鳳如青做男子裝扮,輕裝簡行,帶半張惡鬼麵具,坐在攤位之上吃第三碗抄手。


    熱氣從大碗之上熏蒸在麵具之上,四周有人注意到了這桌客人實在吃得太多,卻也隻是驚歎和議論,並無任何惡意。


    這東西的滋味其實算不上多好,但鳳如青貪戀人間百味,吃得眼睛微眯。


    宿深坐在鳳如青對麵,並沒有動碗中的抄手,隻是用湯勺不斷地翻攪著,瓷勺子碰在碗邊的聲音很輕,但連續不斷,宣示著主人的不悅。


    鳳如青本性並不細致,可難得的找了個小相好,心思敏感愛撒嬌愛情調,因此鳳如青逼著自己格外的注意。


    她正吃得熱汗上頭,聽到這聲音停下來,看上宿深,開口道,“怎麽了小祖宗,不合胃口?等會你想吃什麽,我陪你。”


    宿深搖了搖頭,低頭吃了口,眼淚就吧嗒的落在了碗裏,好懸把鳳如青的心尖上砸出一個洞來。


    “哎呦……”她三兩口將碗裏的雲吞吃了,後又幹淨付賬拉起了宿深鑽入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巷。閃身之後,極速的風聲在耳邊掠過,兩個人再度現身,便是出現在了一處蒼翠鬱鬱的山頭。


    溪水叮咚,鳳如青抻了個懶腰,耐著性子哄宿深,“小祖宗,我錯了。”


    她一點也不覺得宿深煩,她答應和宿深在一起,默許他爬床的時候,就知道他這性子,也喜歡他這性子。


    如今四海紛亂,她每日都生活在沉重之中,宿深這樣的小性子、小情趣,確實很能讓人放鬆愉悅。


    她知道他的好,也知道他的毛病,接受便是接受他的全部。


    宿深反倒是愣了下:“你錯哪了?”


    鳳如青自然不能說,畫本子裏麵的禦妻之術說了,不知道怎麽回事的時候,就說你錯了便好。


    雖然宿深不是她的妻,可其他的招數她也試過,倒是還算好用。


    “哪都錯了。”鳳如青笑彎一雙桃花眼,“今日下午不跟著我走了,跟著你,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宿深本來微微擰著的眉,被鳳如青這一番柔情似水給弄得耳尖發紅,但是想到前兩日他聽淩吉說的話,便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宿深不是個心中能夠擱住事情的人,兩個人在林中漫步了半晌,宿深還是問,“姐姐,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鳳如青聞言挑眉,“什麽?”


    宿深一臉的欲言又止,好一會才說,“這裏的抄手並不好吃,這裏也沒有什麽邪祟,是被放逐的郡王都城,貧瘠匱乏,你為何要來這裏啊。”


    鳳如青這些時日帶著宿深在人間轉圈,確實是有原因的,可她想的事情尚且需要周密計劃,需要眾仙門共同商議,還需同人間協商,因此鳳如青對任何人都未曾提起過。


    此刻宿深問起,她也略微遲疑了一下,接著正欲解釋的時候,宿深卻道,“是不是因為人王轉世被放逐在此受苦,姐姐你想要助他?”


    鳳如青迷茫片刻,而後道,“你說這郡城乃人王轉世在做主的地方?”


    宿深看著鳳如青毫不作偽的迷茫表情,心中一緊,咬牙切齒的恨起了淩吉,又上了他的當!


    宿深有些心急的想要解釋,可是想到他前兩日和淩吉的對話,對方甚至沒有說一句明示的話,根本也挑不出毛病,是他自己踩進了坑裏……


    宿深隻好憋屈地忍下,點頭,“是,這郡城的郡王是人王轉世。”


    鳳如青低頭思索了片刻,後看向了他們方才來的郡城方向,心中有了打算。


    “姐姐,咱們走吧,今日你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們便去妖界吧。”宿深見鳳如青出神地看著郡城,心中後悔不已,恨不能將淩吉生吃了,趕緊轉移話題。


    鳳如青很快收回視線,點頭同意了,甚至召出了黑泫骨馬與宿深去往妖界。


    可行路途中,她卻忍不住在想,白禮這一世生在王侯家,出生大富大貴,不存在夭折的可能,轉世應當還是岑商,如今年歲應該是二十四五的模樣。


    可是岑商不應該在這裏,他根本就應該在其他的國家,又怎會跑到這裏做了個這般土地貧瘠的郡王


    她功德換來的十世潑天富貴,不讓他代代君王,也應差不到哪裏去,怎會落到如此境地?


    鳳如青心思百轉,打定主意要去看看怎麽回事。如今天下動蕩,她也沒有注意過這個,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鳳如青與宿深去妖族,陪著他好生的呆了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的晚上,她借口黃泉有事,便徑直回了黃泉,查看了岑尚的生死書。


    她準備去一次那個郡城,沒有同宿深說,是因為他實在太敏感了,鳳如青不想惹他不開心,也不想惹他多想。


    她根本不可能再同白禮轉世的岑商如何,她從來分得清過去與現在,也分得清自己喜歡誰,身邊是誰。


    但這種事情,和她心思敏感的小情人就解釋不清楚,他許是太喜歡自己,覺得全天下的人都對她癡心醉心,把她抱在懷裏還生怕被誰搶了去,鳳如青哭笑不得,卻也受用得緊。


    因此她瞞著宿深,先當真回了黃泉,又趁夜在黃泉出發,很快便到了那郡城。


    第二次來這裏,她先找了一間酒肆喝了酒,打聽出了這城鎮名為河塔城,曾經四麵環河,頗為富饒,但因為連年幹旱,河水幹涸,最終成了連土地都幹裂的貧瘠城鎮。


    而她不僅打聽出了這河塔城的曆史,還打聽出了這河塔城的郡王已經上任三年,曾是生在風光無限的王侯家,但少年坎坷,入他國做了質子。


    好容易因為兩國戰亂止息回到了母國,卻又因為觸怒天顏,被封了這裏,身子也每況愈下,來了這河塔城三年多,幾乎從不出門,少有人見過。


    鳳如青隨便聽了七七八八,明白了為何那岑商前些年她在別國遇見,原來是質子。


    可她以功德換來的富貴,怎會成為質子?


    鳳如青付賬離開了酒肆,很快找到了郡王府,她身形一閃便進入了其中,一進去,便察覺了不對。


    這府內有陣法,鳳如青修習陣法無數,弓尤對她傾囊相授,同穆良在一起的那段時日,穆良也教了她許多,她整個人,就是活著的陣法典籍。


    因此這褫奪他人生機氣運的陣法,即便是以其他的陣法遮蓋得再隱秘,她還是第一時間察覺出來了。


    她心中一凜,麵色沉肅地循著陣法進入內殿,尋找陣眼。


    這本該進入生人便被觸動的重重陣法,在鳳如青的麵前形同虛設。


    鳳如青心中已然怒火升騰,待到她進入了正殿,終於在陣眼當中看到了被束縛在床,褫奪氣運生機的熟悉身影。


    她站在不遠處,慢慢勾起了嘴唇。


    她笑著,眼中卻冰寒如深淵。


    環視了周遭,她緩步走到了床榻之側,伸手撥動了一下床上躺著的人,那人如木偶一般被他扳著側過頭來,竟然是醒著的,手腕上多處淤青舊傷,可見他曾抵死掙紮。


    可如今他像一具沒了靈魂的木偶,視線看向鳳如青,眼中卻沒有聚焦。


    鳳如青看清他的瞬間心髒猛的一縮,下一瞬她眉心泛起了層層黑氣,整個人處在狂暴的邊緣。


    上一次見岑商,他至少還算意氣風發,雖然不知當時他的境遇,他卻至少鮮衣怒馬。


    可如今他麵容半邊潰爛化膿,整個人生如已死,比當年鳳如青初見他的時候還要淒慘不止一倍。


    這就是她以功德換來的潑天富貴?!


    鳳如青周身黑氣驟然溢滿整間屋子,床上的人似乎終於有了反應,看向了渾身爆發出黑氣的鳳如青。


    可那眼中帶著祈求,開口聲音啞到隻剩氣聲,卻不是求她救他,而是求她殺他。


    “殺了我……”他嘴唇緩慢地開合,“行行好……”


    鳳如青簡直被人撕裂了心口,爆出的鬼氣,終於觸動了陣法禁製,很快便有人急急地從隔壁闖進來——


    “誰人膽敢擅闖!”那人不出所料是個修士,隻不過修為實在低微得可憐。


    但修為再低微的修士,凡人對上也是如同以卵擊石,這一屋子劣質淩亂的陣法,到底還是把她的小公子害成了這幅模樣!


    鳳如青慢慢地轉過頭,周身鬼氣森森,煞氣四溢。


    那修士承受不住,當即嘔血倒地,鳳如青緩步走向那修士,每走一步,他的眼耳口鼻,便溢出鮮血來。


    幾步之遙,他已經變為廢人,而鳳如青卻甚至沒有出手。


    “不許進!”他七竅流血的爬在地上,還試圖阻攔鳳如青,可鳳如青如今的能力,勝過真神,又豈是螻蟻能夠攔得住。


    她倒要看看,這生機和歸處到底是何人在受益,這世間誰人敢動用她以功德換來的生機氣運,害她的小公子。


    “妹妹,快跑——”地上的修士聲嘶力竭,泣血哀嚎。


    來者不知何人,可他身為修士,褫奪他人生機為本該死去的妹妹續命,有這一天,他其實並不意外。


    隻可憐了他的妹妹……


    “妹妹……快跑……”


    “跑?”鳳如青聲音如地獄爬出來的惡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大步跨過地上的修士,進了岑商隔壁的房間,床上掀開被子準備下地的消瘦女子,正是這生機溫養的源頭。


    鳳如青身為鬼王,一眼便看出她早該是已死之人,她隻是站在床邊,這女子便已經如那修士一般瑟瑟發抖,胸腔悶痛地趴在了床上。


    鳳如青不關心這兩個人怎麽回事,隻看了嚇到不斷尖叫的女子片刻,堪稱溫柔地問,“你可知你哥哥害人為你續命?”


    女子嗓子發出赫赫的聲音,抖若篩糠。


    鳳如青等了一息,便驟然間聲色俱厲,“你可知!”


    “知……”女子的回答與喉間熱血一同吐出。


    鳳如青輕笑一聲,“明知奪人生機,卻還安然受之,魂飛魄散太便宜你們了。”


    鳳如青說,“我乃黃泉鬼王,判你兄妹二人……下入阿鼻地獄,永世經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循環往複不得超生!”


    鳳如青話音一落,屋子裏的鬼氣,驟然間濃重得爬滿所有地方,冰寒刺骨的煞氣令人簡直無法呼吸。


    而在這兄妹二人的尖叫中,無數雙阿鼻地獄的惡鬼之手,自地板床榻伸出,抓住了新鮮的血手,尖嘯著狂歡著將兩個人連人帶魂的全部拉入了地下。


    待到惡鬼帶著他們的新鮮食物縮回地獄,鳳如青一揚手,所有陣法轟然碎裂,卷著鬼氣一同沒入鳳如青身體。


    懷璧其罪,是她給了岑商價值連城的碧玉,卻沒有好好的看顧他,又讓他受了這樣的苦。


    鳳如青對於她的小公子總是格外的憐惜,就如同憐惜曾經軟弱無能的自己。


    她緩步走到了已經解開束縛的岑商身邊,他許是脫力,一動未動,隻是那雙眼在一錯不錯地看著鳳如青,其中含著無限的渴望。


    鳳如青伸手摸上他潰膿的側臉,眼中滿是疼惜。


    片刻之後,她拉著岑商的領子將他整個拎起來,扛在肩膀上,而後徑直閃身出了這間屋子。


    她找了客棧,雇了兩個手腳算輕的男子將岑商洗刷幹淨,為他換上幹淨的衣袍,而後喂他喝了參湯補藥,陣法的效用一消失,他便恢複了些許,喝了兩碗粥。


    客棧中,鳳如青與他對坐在桌邊,伸手碰他清理過的臉,他微微側頭去躲,鳳如青便捏住他的下巴。


    “不問我是誰?”鳳如青問他。


    “黃泉鬼王。”岑商雖然虛弱,但他之前看到了她處置那兩個人,也聽到了她說的。


    鳳如青頓了頓,神色奇異,小公子還真是無論轉生多少次都一樣膽子大得包天。


    “不怕?”鳳如青忍不住又問。


    岑商看著鳳如青,慢慢搖頭,“你救了我。”


    初遇之時也是,救了他,他便不怕她那種鬼樣子。


    鳳如青忍不住笑了下,但很快,便從懷中摸出個小瓶子,這是前些時間在天界於風雪那裏坑來的人魚族秘藥,她還想著留著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這個不時之需,這麽快就來了。


    她對他說,“給你塗這個,能夠治好你的臉,還有你體內的傷,但是不是白給你的,過段時日,我有事要你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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