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這兒,明明有擎掣天地之能,但是卻張開一個暗黑色的結界如流水般包裹住草廬。


    因為雲棠頭上戴著麵紗,燕霽看到她的刹那,捉人的同時也張開結界阻隔別人的窺探。他一直都這樣,一步三算滴水不漏。


    雲棠忽然感到安心,她帶著些慚愧回答:“兩次。”


    兩次還是三次,雲棠也記不得那麽清楚,眼見著燕霽似乎在回想,雲棠趕緊道:“燕霽,我錯了,你看每次你從我正麵過來,我看到是你之後,我是不是從來沒那麽對過你?你從我背後過來,我以為那是別人。”


    “嗯?”燕霽淡淡道,“其中有區別嗎?”


    他和別人比,當然有區別,燕霽自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偏這麽隨口一問,燕霽臉上不顯,眼中的冷戾也有少許如冰雪消融,他已經大致知道,雲棠會告訴他,因為他那麽厲害,所以她不會和他作對。


    沒想到,雲棠認真而堅定道:“因為我舍不得這麽罵你。”


    ……


    不舍得……


    哪怕是燕霽,也有短暫的一愣,他的心又跳得像之前那個夜晚那麽快,咚咚咚,像是天邊綿延不絕的戰鼓,黃昏下燒雲般的晚霞。


    他沒想到雲棠會說出那麽直白熱烈的回答,也沒怎麽經曆過這等攪動心湖的事,如今懷揣著鹿一般跳動的心,差點下意識退開。


    人一旦到了不熟悉且萬分在意的領域,都會下意識移動到安全距離,以望後續。但是燕霽沒有,他甫一認識到自己居然想要後退,心底便生出一股對自己的不滿,他要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緒,他何必退開,燕霽不退反進,不隻沒退開,還盯著雲棠:“為什麽舍不得?”


    天知道,燕霽心跳如擂鼓,卻麵色不變,站得筆直,手臂穩而有力,像黑夜中的冰涼雕像。


    雲棠沒發現燕霽的不對勁,她比燕霽矮,現在仰頭,真誠地望著燕霽的眼睛,燕霽看她眸子若琉璃,清澈堅定,又爛漫如雲霞,他的心跳得更快,但是並不露怯,正常回望過去,保持冷硬之色。


    雲棠道:“因為你對我來說很不同,我們相互知道彼此的秘密,你剛才口稱我十獄君,一定是發現了我的身份,對我的態度也沒變,還不辭辛勞跑來找我,我怎麽舍得罵你讓你難受。”


    ……燕霽繼續聽著雲棠越來越熱切的話,腳步如磐石深根,穩穩紮在地麵上。


    “我寧願罵自己,都不舍得罵你。”雲棠堅定對燕霽道。


    燕霽倏然斂眸,他稍一朝後仰,有些頂不住。他順勢放開雲棠的肩膀,不過片刻,燕霽就又恢複正常,站定在雲棠麵前。


    在雲棠眼中,燕霽不過是稍微動了一下。


    雲棠生怕燕霽誤會不相信自己,她道:“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燕霽抬手阻止她繼續說話,同時問:“你留在魔域有沒有事,我還要在魔域待一段時間。”


    雲棠點頭:“有。”


    她好奇詢問:“燕霽,你趕來找我,那張顯聖呢,有沒有死?”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那日雲棠和燕霽聯係時聽到了張顯聖正和燕霽決戰,雲棠擔憂因為自己的事情導致燕霽分心,要是跑了一個張顯聖,那就太麻煩了。


    燕霽道:“可以算死,也可以算沒死。”


    雲棠疑惑,燕霽從袖中掏出一個漆黑的錦盒,錦盒上刻著的繁複花紋纏枝瓔珞尚且不表,燕霽打開錦盒,手腕一翻,將錦盒中的東西倒出來。


    那是灰白色的粉末,雲棠感覺有些眼熟。


    她問道:“這是?”


    “張顯聖的骨灰。”燕霽淡淡道。


    雲棠:……張顯聖這是骨灰都被揚了吧,雲棠看著燕霽那毫無滿意的神色,不知道他在不滿意什麽。


    雲棠小心翼翼道:“那這……還不能叫做他死了?”她稍稍蹙眉,“張顯聖是飛升期以上修士,所以是他的元神精魄逃逸了,留下肉身被毀?”


    燕霽道:“不,他的元神同樣為我所滅,寸寸傾覆,灰飛煙滅。”


    雲棠這就有些不理解,難道高階修士之間連肉身元神都被毀滅,還能有其他活著的法子?她雖然現在修為低,但之前修為也高過,她都不知道還能有什麽活著的方式。


    燕霽道:“除開元神和肉身,沒有再活著的方式,但是我能確定,張顯聖還‘活’著。”


    他沒有多餘的意識,但是天地之間屬於張顯聖的惡心味道的確沒有散去。


    雲棠點點頭,同樣深思,如果說張顯聖通過這麽長時間的修煉掌握到超脫肉身和元神活著的辦法,那麽一定要,快點找出來,殺了他。


    她安慰燕霽:“不是你的錯,魔域一直以來就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張顯聖在魔域盤桓多年,有一些保命的底牌非常正常。”


    燕霽忽然抬眸:“魔域?”


    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森寒,雲棠一愣,繼而燕霽將張開的結界一收,抱著雲棠飛入魔域空中。


    魔域的空中翻滾著濃濃的黑雲,遠處的雲燒如浸血,還有些地方,狼煙飄上,昭示著那裏正彌漫著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


    燕霽飛得極高,之前全盛時期的雲棠都沒飛那麽高過,因為越往上飛,所耗費靈力越多,受到魔域魔氣的侵蝕也越嚴重。


    燕霽和雲棠立在高處,燕霽在雲棠身上套了一個結界,使得她免受侵蝕。雲棠也非常淡定,曾經她天天帶著劍在魔域上空飛,那些烽火狼煙,雲棠半點沒在意,她知道燕霽不會做無用功,跟著燕霽一起往下看。


    越往裏處走,魔域傳來的廝殺氣息就越重,反而他們所在的魔域外圍平靜不少。然而,魔域外圍不斷有人衝著魔域內部拚殺,想要擠進去。


    雲棠道:“魔域一直是一個永遠不會疲勞的狩獵場。”


    她看燕霽若有所思,問道:“你是覺得張顯聖沒死,是因為魔域?”


    燕霽道:“嗯。”


    他道:“你也許不知道,張顯聖早在先法時代,就被我故意毀滅肉身,留他一命苟且到現在,他所有法寶,全部被我所毀。同時,你應當也看過修真界的史冊,先法時代後發生過一場浩劫,正魔兩道幾乎完全傾覆,修真界迎來人才斷層。同時,我毀了天地間第三條橫貫中州、南州、東洲的靈脈,天地靈氣大不如以往。”


    雲棠默默聽著燕霽的光輝過去,她忽然覺得,她這個十獄君,確實不如人燕霽。


    滅世魔王,恐怖如斯,難怪之前楚月宗的人策反她時說燕霽親手締造了末法時代。


    燕霽看雲棠一眼:“你不想問我為什麽?”


    雲棠搖頭:“能做出這種事來基本理由已經不重要,我當初想要滅了魔域那會兒也沒什麽特別的理由。”


    燕霽沉默一瞬:“的確,理由並不重要,反正世間無人能阻擋我。”


    他說這話時,魔界翻滾的黑雲被他踩在腳下,黑袍隨風而舞,長發獵獵,渾身都散發出魔王氣勢,雲棠朝他靠近了一點,希望他能記得她,不要順手把她也給滅了。


    雲棠道:“那,你為什麽沒有殺張顯聖。”


    她現在可不信燕霽隻是單純地為了讓張顯聖生不如死,經過這麽久的相處,雲棠發現燕霽狂妄不假、狠辣不假,但他從不做無意義的事。


    燕霽坦誠道:“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


    現在沒了,所以要殺掉他。


    燕霽道:“具體是什麽價值,之後告訴你,你現在知道,徒惹害怕。”


    能讓曾經想要毀滅魔域的十獄君害怕的事情,雲棠想不出來,她看著燕霽,期待燕霽能知道她不害怕,告訴她真相,燕霽稍頓,伸手捏了捏雲棠的臉,捏完也不告訴她真相,旋即道:“繼續說回之前的事,世間進入末法時代,所以張顯聖不可能在這段時間內還有足夠多的能量來煉製足夠騙過我的法寶,世間連極惡穀也因靈氣不足而漸漸歸於平庸,在這段時間內,興起的稍能入眼的地方隻有魔域,也隻有魔域的新能量,能支撐張顯聖雖死而活。”


    燕霽雖然隻是猜測,但雲棠知道,很有可能是真的。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張顯聖一定要賴在魔域,因為哪怕他要靠殺人重塑肉身,選擇好的器官,修真界的人更多,他在修真界偷偷殺人說不定還能重塑一句更完美的身體。


    他賴在魔域,隻是因為不知道燕霽什麽時候來找他麻煩,隻要他待在魔域,他就不會徹底死去。


    雲棠聯係燕霽的話,世間三條大靈脈,其中一條被燕霽生生破壞,那麽,世間為什麽還會忽然興起魔域這樣的地方?


    難道是人為?


    雲棠驚訝地看著燕霽,燕霽看出她心中所想:“哪怕上述猜測不成立,魔域也是一個人為的領域。”


    人為的……


    所以每年都有人掉進魔域,魔域還有保護新人的安全區,安全區裏沒有食物,逼迫新人走出安全區,向魔域內部進發。


    那個“人”,設置了魔域,操控所有人的行為,看人比鬥、獵殺。所有人在魔域生不如死,而他在背後歡欣鼓舞。


    雲棠可想不到世界上有哪個人值得她花八年時間表演給他看。


    雲棠之前在魔域待過八年,從沒想過魔域會是人為設置,因為哪怕是最凶惡的亡靈術士也在這裏邊生不如死,她掉下魔域時修為低微,自小養成的世界觀就是魔域是一個世界,後麵修為變高,也沒有懷疑過這一點。而燕霽不同,從燕霽敢毀了世間第三條靈脈,就能看出哪怕是關乎修真界的靈脈,他也完全將它看作是法器一般,於他有用就留著,於他有礙就毀掉。


    正是因為他這樣的性格,他才會直接做出“魔域由人創造”的猜測。


    雲棠的眼睛驟然冷下來,冰涼的殺意浮現其中:“他以為他是天道,而我們是天道養的豬狗?”


    雲棠身上之前殘留的魔氣登時暴漲:“我要殺了他。”


    她說完這句話,又想到還不知道對方在哪兒,她的殺氣平息下來,她要等到找到那個傻逼,一劍一劍地淩遲他,讓他也試試這種滋味。


    雲棠平靜地重複:“我一定要殺了他。”


    “嗯。”燕霽看到她身上暴漲的魔氣,沒說什麽,燕霽並不覺得道魔有什麽區別,如果適當的魔氣反而能使修為上漲,何樂而不為,但是雲棠必須得注意,不能讓魔氣吞噬心智。


    因此,燕霽主動、不善熟練地安撫雲棠:“嗯,你能殺了他,我殺張顯聖,你殺他。”


    “他能創造出魔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我覺得我可能打不過他。”雲棠快要紅眼了,她已經這麽氣憤,倒還是非常理智。


    燕霽道:“這有什麽,我綁著他的手腳給你殺。”


    對,雲棠這邊還有一個燕霽,既然雲棠的預知夢中,燕霽一個人成功滅世,那就足以說明他是天下第一,確實不怕別人。雲棠登時有信心,伸出左手,燕霽領悟到她的意思,同樣伸手,和她在空中一拍。


    像是結盟一般。


    燕霽這輩子就沒做過這麽幼稚的事情,他麵無表情,權當舍命陪君子,然而,一拍之後,雲棠的手指一彎,從燕霽的指縫中插進去。


    兩人的手登時交握,肌膚貼著肌膚,不留一絲縫隙,燕霽的手有些發燙,他不知道雲棠做此動作的用意,隻覺得非常突然,惹人意動。


    他旖旎的冷眸看著二人交握的手,不著一詞。


    雲棠明顯感受到燕霽的手有些發燙,再看向燕霽死死盯著二人緊握的手,明悟:“你是不是不習慣?你不知道這個的意思?”


    她的手帶著燕霽的手搖了搖:“這樣的拳頭,是必勝的意思。”


    燕霽的手心真的非常燙,幾乎快要染到雲棠的手,關鍵燕霽仍然冷著臉,看不出神色變化。


    雲棠輕咳一聲:“你不習慣那我們還是不要這樣了,我馬上收回來。”


    她的手一鬆,燕霽的手指卻跟著一彎,同樣將手指按在雲棠的手背上,他力度稍有些大:“你習慣,我就習慣。”


    燕霽今日幾次陷入被動,他看雲棠萬事不覺有異的模樣,終於無法忍受自己的被動。


    他當著雲棠的麵,和她的手緊緊相貼,和雲棠一樣,握著她的手在空中緩慢地搖了兩下,再主動放開手。


    他身長玉立,如孤鬆般站在雲棠麵前,雲棠微微愣神,然後懂了。


    燕霽果然有很強的掌控欲,連握手都不甘落於人後。


    難怪他修為這麽高,這種進擊主動、滴水不漏的性格,的確能成大事。


    雲棠也想到自己的寶貝十獄劍,身在魔域,離她的劍那麽近,她一個劍修,說不想取回自己的劍,那絕對是騙人的。何況燕霽珠玉在側,她也不想顯得自己那麽廢。


    畢竟她真的很強。


    而且有了劍,她的劍意才能徹底發揮出來。


    雲棠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是先去找魔域裏究竟有什麽能讓張顯聖肉身、元神皆滅而活,也就是你說的雖死而活,這個過程中我們肯定會走很遠的路,咳咳,其實我有一柄劍落在了魔域……”


    燕霽道:“先找你的劍,這個過程找張顯聖雖死而活的秘密,找到後,以此推導創造魔域的幕後主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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