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裏收入還是不好,眼看著日頭過了晌午,隻收到了一捆舊報紙和一隻破了的鋁質洗澡盆。斜對麵有個家具店,看見有人往出抬沙發床墊,想起我曾經的籌劃,去看看吧,一時買不了,也可先看看樣式呀,就停下車子,踅了進去。床墊真好,一坐上去就撲哄撲哄閃,這樣的床墊孟夷純躺上去就不覺得硌了。家具店裏不停地有人買了床頭和床墊,立即就有幫運的工人,幫運一次似乎價錢不低。我就去要幫一個顧客運貨,但還沒說好價錢,店門口跑進來三個運貨的人,問我是哪兒來的驢頭,到馬槽裏來吃食了,是想打架嗎?我說:好,好,我不岔你們行,但我也告訴你們,膽敢拾破爛,瞧我又怎樣收拾你們!就又回坐到店對麵的三輪車上。


    天漚熱得要命,我完全是蔫了。街上依然車水馬龍,無數的大鞋小鞋平跟的高跟的在我麵前來來去去,沒有一雙肯停下來。我又想起了夢,夢裏我怎麽老是沒鞋呢?而孟夷純在夢裏看著我的時候怎麽就消失了,隻剩下那雙高跟鞋呢?我抬起頭希望有人給我說話,但來來往往的人沒有一個能注意我。街道上的熱氣像火一樣往上長,我覺得我被烤流了,先是臉在融化,模糊了五官,再是胳膊也沒了,腿也沒了。


    劉高興!劉高興!還有人在叫我劉高興?


    是茶館門口蹴著的那個收停車費的老頭,他給我招手。


    我走過去,他說:喝水呀不,劉高興!他叫我劉高興,我就得高興呀,我給老頭笑了一下。


    老頭說:想啥哩,我看見你坐在那裏發呆半天了。


    想啥哩,我想到了孟夷純,哼,滿街人都沒注意我,孟夷純肯定能想到我。孟夷純,你現在怎麽想起了我呢?


    當一個人想著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就也在想著這一個人,這是我的經驗。因為上次我給孟夷純電話,孟夷純就說:嚇,我正在想起了你,你的電話就來了!


    老頭說:最近收入得好?


    我說:好。


    好的屁的!每次給孟夷純三四百元能頂什麽作用呢,孟夷純的冤情何年何月才能伸張啊?!


    老頭又要我給他說鄉下的事情,我已經沒有心情和他拉呱了,我得加緊轉街。我蹬著三輪車又轉了兩條巷,收到了一堆爛鐵絲網,再往前蹬,腿沉得像灌了鉛。你怎麽啦,不轉街你不是更掙不來錢嗎?吭哧。吭哧。這時候路麵若是個坡兒,不,就是碰上一個小石子兒,我就再也蹬不動了。但我還得蹬。


    我蹬了七道巷,總算收到了一個兩個變了形的窗戶防盜網,正往三輪車上裝,就遇見五富拉著架子車也從那邊走了過來。他同我一樣,收到的破爛隻裝了半車,而且沒一樣是賺錢的東西。我們相視笑笑,都沒有吱聲,就站在那裏。我遞給了他一根紙煙。


    我說:咋沒個風呢?


    雖然風雨才結束了一天,我們仇恨過那場風雨。


    五富說:來龍卷風!來沙塵暴!


    我們就一起看天,天空上一片亂雲,沒有風。近旁的一處建築工地上,六座樓分別蓋起了幾十層,機車轟鳴,人似猴子一樣在腳手架上走動。每次路過這裏,我們都多停一會兒,因為常有工人在懷裏偷揣了構件或鐵管什麽的賣給我們,而現在沒有。


    五富說:咱再等一等。


    我們把三輪車和架子車往一棵樹下停放了,這樣工地上的工人就可以看到。一個巨大的水泥攪拌機發動了,噪音震耳欲聾,一隊手推車就等在下邊,攪拌好的水泥漿咕裏咕咚拉稀一樣裝滿一車,車就推走了。推車人都是光膀子,曬得烏黑,細細的腿飛快地跑,像是一群黑螞蟻。一個推車人在經過樹前那個土堆時沒有控製好,喊:拉不住了,拉不住了!但他手仍不鬆,車子就直戳戳衝了過來,而他也被車把撥打著倒在了一邊。我和五富卻啊地叫了一聲,五富就去攔車,我忙喊:五富,五富!五富是把小推車攔住了,水泥漿沒有翻倒,五富卻跌坐在地上。五富爬起來了,那個推車人也爬起來了,都沒事,隻是手擦破了皮。


    我訓斥那推車人:你是咋推的?咹!


    甭喊甭喊,你讓工頭看見了扣我錢呀?推車人向我發恨,卻從懷裏掏出個大螺帽丟到三輪車上,說:這可以了吧?快給我一根紙煙!


    太陽下小年輕笑得很可愛,我說小夥子這裏還要不要小工?他說你也要推車呀?我說一天能掙多少錢?他說十元。我說如果臨時來能掙多少錢?他說要來就吃住在這兒哪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我給了他一根紙煙,他說:明日天黑了來,我能賣給你三根鋼管哩。他走了,五富卻問我是不是咱也要打小工呀?我說如果有空來拉拉車還行,若專門來還不如拾破爛哩。五富說:可人家能偷東西賣哩。我說:那又能偷幾個鋼管?!我把那個大螺帽又扔到架子車上。


    在收購站裏,瘦猴又坐在門口的石桌前抿小酒兒,他又開始嘲笑我們交售的貨少。知道王老九吧,他說,又抿一口酒,鼻子皺得像一疙瘩蒜,是紫蒜。五富說:王老九?瘦猴說:也是你們商州人,來西安六年了,人家拾破爛拾得在北郊買了房子,沒見過你倆這笨的!五富說:腿都跑斷了,收不到麽!轉過臉對我說:人和人咋這麽不一樣,都是弄破爛的,人家小酒喝的!


    瘦猴說:你記著,世上有坐轎的就有抬轎的!


    我惱得不理瘦猴,他怎麽這樣煩呀!


    過秤的時候,五富的報紙捆兒下邊有一條繩,五富暗中踩著繩,重量多了三斤,我看見了咳嗽了一下,五富給我丟眼色,我就再沒言傳。付錢了,瘦猴應付十四元的,五富說:你給十五元,我給你找。十五元拿了,卻說:我沒一元零錢,一元錢你還要呀?瘦猴不行,五富說:小氣!我替他掏了一元錢。


    出了收購站,五富埋怨我不該給瘦猴掏那一元錢,我說為一元錢和人家嚷能劃得來?五富要把一元的鋼鏰給我,我沒要。


    五富就將那鋼鏰在手裏玩弄,拋得高高的用手去接,問:有字的是正麵還是有花紋的是正麵?我說有字的是正麵。他又拋起來,用手接了捂住說:明日要是運氣好就是正麵,明日要是運氣不好就是反麵,高興,你說是啥麵?


    手掌打開,是正麵。五富興奮地叫起來,就用食指和大拇指夾著鋼鏰吹一口氣,拿到耳朵前聽,又拿牙去咬。我說那不是銀元!往前走我的路,五富一時無聲,突然叫:高興,高興!


    我回過頭,他臉色變了。咋啦?


    他說:錢掉到肚子裏了!


    那麽大個鋼鏰,掉到肚子裏去了?!我們都緊張起來,我讓他往出吐,吐不出來,讓他用指頭在喉嚨摳,摳惡心了再吐,他吐出一攤飯菜,裏邊沒有。鋼鏰是沉的,裝在胃裏怎麽辦,會不會憋死他,即便胃大沒事,如果滑進腸子裏,在腸子裏卡住又怎麽辦?我們就趕緊回,回去喝菜油。在我的經驗裏,清風鎮的孩子不小心將大人的頂針吞到肚裏了,就是喝生菜油屙下來的。


    我們沒菜油,一星期做飯沒見油花了。黃八有,黃八把他的菜油瓶拿來,杏胡也端了半碗油,五富是喝了黃八的油,又把杏胡的半碗油也喝了。


    杏胡說:你就愛占小便宜,喝這麽多就拉得提不住褲子了!


    很快,五富就上廁所,他拉在廁所裏杏胡的尿盆裏,然後衝了水撈,沒撈著鋼鏰,自己就哭了:會不會屙不出來?沒想又拉第二次,第三次,都沒有尋著鋼鏰,臭氣從廁所飄出來,熏得我們都捂了鼻子。五富還在裏邊屙了一泡又一泡,我們都在廁所外提心吊膽,杏胡說這像守在產房門口。終於,叮當一聲,鋼鏰碰得尿盆響,五富滿頭大汗出來,手裏拿著一元錢。


    沒事了,大家鬆了一口氣,就拿五富開玩笑。我說五富你要一天能屙一元錢就好了,我們就把你養起來,像養一隻雞!杏胡說還算命大,要再屙不出來,天亮就死得硬硬的了,過去人尋短見就是吞金子,鋼鏰和金子一樣的。黃八說死了也是吃錢死的,不丟人。嘻嘻哈哈了一陣,就不再說五富的事,也不讓五富坐到我們跟前,還是嫌臭。五富也是屙得渾身沒了勁,自個上樓去尋吃的,杏胡就開始講他們離開的這一段時間的五馬長槍。我問我那侄兒待他們怎樣?杏胡說良子人還算客氣,但並沒介紹他們在煤場落腳,他們是在煤場附近尋了個簡易棚住著的。我當下臉上就掛不住,覺得對不住他們。杏胡說:那有啥呀,良子又不是老板!可那小子精得很,送煤倒比咱們拾破爛強。我問:能強到哪兒?杏胡就也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末了說:反正有一件西服穿著,動不動就去吃烤肉串喝啤酒,一個人能吃五十串肉十二瓶啤酒哩,比你瀟灑!我說:賊東西掙一個花兩個!我問他們這一段日子靠啥生活的,杏胡說:總得活呀,白天沒事幹,晚上了去北郊卸水泥。


    杏胡又一次說到了卸水泥,我就感興趣了,我讓黃八給杏胡取個扇子來,讓杏胡扇著蚊子慢慢給我們說卸水泥的事。杏胡接了扇子卻敲著黃八的頭,說:我走後你是不是動我台階上那一摞紙箱板了?黃八說:沒。杏胡說:沒?!黃八說:不就是抽了三塊麽,我再賠你。杏胡就說:高興,你問卸水泥的?你也想去卸水泥?我說:隻要能多餘掙錢,當然想麽。杏胡說:咋啦,有什麽事啦,覺得錢不夠用啦?黃八說:錢有啥夠不夠的!杏胡說:你知道個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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