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著集體去卸水泥。


    知道什麽是卸水泥?聽聽杏胡是怎樣介紹的。


    都去過東西南北城牆外馬路邊和那些大大小小的過街天橋下的勞務市場吧,那裏永遠擠著從鄉下來的男男女女,他們拿著鐵錘、刷子、鍁、鉤、鋸子和瓦刀,眼巴巴地等待著城裏人來招募。招募人不是老板就是包工頭,如麵對著一群牲口,要問你的年齡,要看你的身份證,要量你的身高,要測你的力氣,然後在你屁股上一拍,就像是相騾相馬,你,要了!有被一來就要了的,那就是運氣好,有被十天半月沒人肯要的,就每日啃些帶來的幹饃吧,或隨地擺開還帶來的一些棗子菜花蘋果出售了維持生活。這些土特產和人一塊在推銷,而往往土特產已經腐爛了,他們還低頭坐在那裏的路沿上。鄉下人就是這麽向城裏湧,湧進來要掙城裏的錢,原本是城裏人自己要幹的活兒城裏人就不親自去幹了,或者不再幹那些肮髒笨重的活了,比如拆舊屋、挖地溝、開路麵、疏通城河、拉沙搬磚、和泥貼牆、飯館裏洗碗、伺候病人。城裏人再不願幹那些肮髒笨重的活了,那些單位和私營老板從銅川進購的水泥、煤炭也就需要鄉下來的人卸貨。銅川是中國著名的水泥和煤炭產地,每日有上百輛卡車給西安運貨,而市管會又不允許大卡車白天進城,晚上這些煤炭卡車就集中在了城西郊,水泥卡車集中在了城北郊,那裏就有了一大群沒找下活幹的鄉下人爭搶著這些車輛,然後坐上去再到送貨的單位和工地卸車。卸一車水泥二十元,卸一車煤炭是三十元。這些人越來越多,而來的水泥和煤炭車有限,每個晚上城西郊的大圓盤附近和城北郊的大圓盤附近就成了戰場,吵呀嚷呀爭呀搶呀,亂得像一鍋粥。


    杏胡和種豬是經人介紹去的城北郊卸水泥車,他們對那裏的情況熟悉,我們也就去了城北郊卸水泥。


    我們是晚上拾破爛回來,做了稠飯吃,一定要吃稠飯,吃飽了拍著肚子,五個人趕到大圓盤。杏胡指揮著種豬五富黃八坐在大圓盤邊不能走散,卻要我跟她到大圓盤前一百米的地方了,就站在路邊。我們都穿著最爛最髒的衣服,背上還披著一件麻袋片或塑料紙,她卻衣著新鮮,又拿了小圓鏡就著路燈光往臉上塗粉,說:漂亮不?我說:漂亮。她說:裝嫩唄!一有車來,白花花的車燈打過來,她就能知道來的是運水泥的卡車,一把推我到燈暗處,自己跳到路中央,乍了胳膊也乍了腿,車一停,就喊:師傅,師傅!師傅差不多就說:是卸車的吧,你細皮嫩肉的能卸了車?她說:反正有人給你卸的,我給你壓車行不?司機說:你給我泄火!她說:瞧你這張嘴!就拉了車門上去,說:讓我坐到你頭上!司機說:頭上?我坐到你身上!她說:汽車頭,汽車頭。向我一招手,我爬上後車廂。車到大圓盤,無數的人攆著車跑,剛一停住,已經有人往車上爬,我說:有卸車的,有卸車的了!但還是有人往上爬,杏胡就死狼聲地喊:黃八,五富,把他們往下拉!沒世事了,我們的車誰讓他們卸?!黃八、五富和種豬在下邊拉爬車人的腿,我在車上扳爬車人扒在車幫沿上的手,爬車人便掉下去,黃八、五富和種豬也就爬了上來,車日的一聲開動了,大圓盤上一片罵聲:狗日的女人比男人強,她不就是比咱多長個東西嗎?接著有人說:不是多長個東西,是少長個東西!轟地浪笑。


    車到了交貨地,一大卡車的水泥袋一袋一袋卸下來,那工作量實在夠嗆。如果買主是隨地下貨還好,往往他們要求把水泥袋再搬進一個房間去,那就倒大黴了。杏胡是不親自勞動的,她陪著司機還坐在駕駛室說話,我和種豬從車上往下卸,黃八、五富負責搬運,我感覺黃八、五富就是騾子馬,站過來低著頭,我和種豬把水泥袋往他們肩背上一放,他們就小跑著走了。黃八比五富力氣大,五富一次扛兩袋,黃八扛三袋。我說:行不行?他說:行,隻是肚子饑。水泥袋雖然縫口,但一搬動,粉末亂飛,不一會兒我們就麵目全非,用手巾包住口鼻,出力又憋得難受,就把手巾咬在嘴裏。問題是眼睛磣,用手背去擦,越擦越磣得疼。可憐的黃八和五富汗流浹背,水泥灰就真成了水和泥,黃八喊:我眼睛迷住了,迷住了!他髒手擦不成,我和種豬也髒手擦不成,杏胡從駕駛室出來用袖子給他擦,翻開眼皮吹一口氣,說:行了!返身又坐到駕駛室去。


    一車水泥總算卸完了,我們幾個人沒了人樣。眉眼分不來,杏胡拿了錢給每人分,叫種豬,五富也應,黃八也應,大家就笑。杏胡說:沒累趴下,還有勁嘛!五富說:有錢就有勁啊!杏胡說:那好,咱再去卸一車!我們搭車又到了大圓盤。


    卸一趟車,卸費二十元,五個人平分一人四元。每個晚上最多可以卸四車,有時就隻能卸一車。半夜裏回來,乏乏地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睡著了像死了一樣。


    白天裏,我們照樣去拾破爛。


    在大圓盤一帶,我們這五個人差不多有了名聲,因為我們搶到的活最多,因為我們有杏胡。我打趣說:杏胡老嫂子……自從卸車以來,我開始叫她老嫂子,我一叫她老嫂子,黃八五富都叫她老嫂子。


    杏胡說:是不是嫌我老了?老牛還要吃嫩草哩!


    我說:那就叫小嫂子!小嫂子,這錢得給你多分些呀!


    杏胡說:是這個理兒,掙錢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掙錢麽。可我不要,你有這個心小嫂子就滿足了!


    我說:小嫂子,你在駕駛室裏可要小心,那些司機長年在外,都不是老實東西了。


    杏胡說:你朱哥都放心,你不放心呀?你以為小嫂子傻呀?!前日晚上那個毛胡子把手搭在我腿上,我擰了他一下,他就不敢了。瞧他那模樣,滿頭是臉,滿臉是頭,他還想吃我豆腐?!


    我說:昨日晚上我看你對那小夥不錯麽。


    她趕緊給我擠眼,低聲說哪壺不開你揭哪壺,你朱哥夜裏就和我吵哩。小夥子沒結婚麽,他在我懷裏揣了一下,他沒見過麽,揣就讓他揣麽,那有個啥?我也是試試我是老了,沒吸引力了?


    她眼睛熱辣辣盯我,我就蹴下來緊鞋帶兒。她卻嘎嘎嘎笑起來,說:我這麽老皮了,是什麽金奶銀奶,我還不是為了給咱攬活?!


    卸車的活在幹過十天後就艱難了,那些舊卸車人有的再不來了,而新來的卻來得更多,勞務市場上似乎在風傳卸車能賺錢,他們去了的來,來了的去,來來去去,都以為這裏是挖金窖,大圓盤一到晚上人多車亂,實在像個匪窩。而且來的人差不多都是一幫一夥,每幫每夥裏又都有了女人。這樣,每天晚上為了爭搶車輛少不了吵架鬥毆,發生流血事件。在一個晚上,我們已經爬上車了,又被另一夥人把我們往下拉,雙方你把我拉下來,我把你拉下來,比的是力氣和敏捷。五富在拉下了幾個人,自己往車上爬卻幾次沒爬上去,下邊的人就抱住他的腿,他腿在蹬,腳上的鞋就被拽脫了扔到黑地去。五富沒了鞋,跳下去和人家打,他是咋呼著說:尋打呀?尋打呀?人家早一拳戳在他肚子上。他喊我:快給我拾塊磚來,高興!高興!那夥人已上了車,說:挨了打他還說高興?!全拿了木棍向我們耀武揚威。這是我們搶活最窩囊的一次,待那輛車開走後,杏胡大罵五富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那一身力氣到哪兒去了,他把你鞋扔了,你的手呢,你不會去打他,你個豬頭,豬!一邊罵,一邊到黑地裏去尋鞋。我說是我不讓五富動手的,要打架,你打不了,種豬沒個頭,我是不會打的,那五富黃八隻有死了。杏胡說:你不會打?我說:我文鬥可以,武鬥不行。杏胡說:戰爭年代你就是逃兵!說完她倒笑了,說:瞧我帶的這隊伍!又指揮著尋鞋。直尋到後半夜,終於把鞋尋著了,杏胡又罵了:我以為是啥鞋呢,就這一雙前頭裂了口子的鞋,你害得大家掙不來錢也睡不成覺?!


    而就在她把鞋扔給五富的時候,她一腳踩了一個坑窩子,把腳崴了。


    杏胡崴了腳不能再去,我們就更難搶到活。後來更糟糕,我們晚上去,而一大批人白天就呆在那兒占地盤,個個手裏提一根木棍,威懾著我們不能靠近大圓盤。我上前論理,說天是大家的天,地是大家的地,大家一塊來尋活麽。他們說:一個餅子,就那麽一個小餅子,你吃一口,我不是就少吃一口?我說:事情也有個先來後到,我們在這裏卸車的時候你們還沒進的吧,你們不能仗著人多勢壯就欺行霸市呀?他們說:先來後到?城是大家的城,城裏咋不給你工作?我說:既然都是鄉下來的,都是下苦人,咱好好說麽。他們立即掀我一掌,把我掀得後退了幾步,我當然沒有倒,靠在了電線杆上。


    他們說:甭給我說這話,上課呀?你是誰?!


    我說:我是劉高興!


    他們說:這兒沒你高興的!


    我說:你恐怕是餓的?


    他們說:就是餓著,你肯給一碗還是肯給半碗?


    嘿,嘿嘿,我笑著離開了他們。西安城裏的人眼裏沒有我們,可他們並不特別欺負我們,受的欺負都是這些一樣從鄉下進城的人。我過來給五富他們說:回吧,咱好歹還有拾破爛的活路,這些人窮透了,窮凶極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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