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在家裏嘮叨著,心電感應,坐在車站台階上的子路就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打得驚天動地,連站在廣場上那個警察也回頭往這邊望望,子路有些不好意思,但立即矜持起來,麵上平靜如水,然後目光放遠,瞧起西夏擠進了售票房前的一堆人群裏。原本該西夏在這裏守護行李子路去買票的,但子路的個子小,擠不到售票窗下,又不想從那些人的胳膊下鑽來鑽去,西夏就長胳膊長腿地去了。


    西夏在人窩裏擠得滿頭大汗,鞋踩髒了,發卡也掉了,好不容易買了票退出來喘氣,旁邊一個女人一直在看她,說“這麽漂亮的人,該有自己的私家車哩!”西夏說:“是嗎?那我就得換老公呀!”那女人白皮淨肉地笑了,說:“到哪兒旅遊?”西夏說:“回婆家。”女人說:“哪兒的?”西夏說:“高老莊!”說罷自己也嗤地笑了,她想到了豬八戒,《西遊記》裏的豬八戒也是高老莊上的人,西天的取經路上,動不動就要回去。那女人並不知道西夏發笑的意思,聽說是去高老莊,就過來把西夏的手拉住,說高老莊是個好地方,她是去過的,而且現在還有個親戚就在高老莊。西夏便覺親近,問高老莊都有些什麽好玩的,那女人說:有山,山深似海哩,這個時候去,柿餅板栗吃不到,杏子卻下樹了,你若坐車,路邊常有人叫喊買呀買呀,你把一張錢丟下去,賣杏人就把杏子往車上撂,你沒有接夠數,他們會攆著車跑呀跑的,還給你扔!溝畔裏到處有古鬆,苔蘚和蕨草就從樹根到樹梢附著了長,一嘟嚕一嘟嚕的藤蔓便垂下來,有紅嘴白尾的鳥在裏邊叫。你見過連翹嗎?中藥鋪裏有一味藥叫連翹,誰能想到連翹竟長那麽大的一蓬,花開得是那般黃,佛黃。西夏就興奮起來,問還有些什麽,那女人說有太壺寺,有一貓腰就能打出一桶水的泉窩,桶裏會有七條八條小蝦蟆,高老莊人不吃蝦蟆。還有白雲湫。西夏把撲撒到臉前的亂發攏了攏,問白雲湫是什麽,那女人說,是個湖,是個溝,是一溝的老樹林子,人都說那裏住著神仙也住著魔鬼,是天下最怪的地方,但我沒去過。女人很遺憾,西夏也陪著她遺憾了,又攏攏撲撒到了臉上的亂發,罵了一句:“這頭發真煩!”女人說,要去高老莊,得剪個短發的,到處是梢樹林子,雨後進去撿菌子,長頭發就不方便,高老莊的狗都是細狗,一生下來主人就把尾巴剁了。說著從自己頭上摘下一隻發卡給了西夏。西夏不願無故接受贈品,謝絕不要,但不行,再要付錢時,女人說這能值幾個錢呀,動手幫西夏把頭發攏整齊,別上了發卡,直叫道漂亮。西夏謝謝著這位陌路相逢的女人,邀請她去見見子路:說不定論起來,她的那位親戚還是子路的什麽親戚,世界說大,大得很,說小又小得就那麽幾個人呢!但那女人卻不想去見子路,說她是電視台的記者,得立即去很遠的地方出差呀,就拜拜,沒在人群不見了。


    西夏返回車站的台階上,子路卻不在了那裏。舉目四顧,他雙肩掛著兩個大提包,腰弓著,越發矮得像個孩子,在一家小店鋪門口和人爭執哩。西夏就喊:“子路,子路!”子路過來,一臉的惱怒,晃著手裏的空水杯,罵那些小店主嗇皮,跑了三家都不願給他倒一杯白開水的。西夏說:“你給人家掏兩角錢,誰不會熱情賣給你?”子路說:“要是高老莊,水拿井盛哩!”西夏拿了水杯轉身要去買,子路說:“不喝了,氣都氣飽了,票買到手了嗎?”西夏說:“買到了,你猜我見到誰了?”子路說:“誰?”西夏說:“白白淨淨的,鼻梁上有一顆痣,她說她親戚也在高老莊。送我了一個發卡,別上好看不好看?”子路說:“好看,你別什麽都好看。她親戚也是高老莊的,怎不領來拉拉話?”西夏說:“人家忙著出差呀,是電視台的記者,人家是記者哩!”子路說:“那算啥的,不就是拿個黑驢屎往領導嘴裏塞著的工作嘛!”西夏說:“這都是教授說的話?”兩人就撲撲哧哧笑起來。地道口前的欄杆下坐著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孩子在看著子路和西夏笑,子路和西夏也就笑了。子路和西夏已經不笑了,孩子還在笑著。子路就給孩子做鬼臉兒,把兩隻耳朵往前拉,撅著嘴,像肥豬的樣子,孩子並沒有反應,反應的卻是孩子的母親,她微笑著向子路招手。這是一個白麵長身的女人,子路就走近去,女人對孩子說:“叫叔叔。”孩子說:“叔叔。”女人說:“讓你好好吃飯,你不好好吃,再不好好吃你就隻長叔叔這麽高!”子路臉騰地紅起來,但子路畢竟是教授,他說:“你娘說得對,要好好吃飯哩,個頭長不高受人歧視的。”女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話沒說好,忙抱歉她不是那個意思,子路卻嚴肅地走開了。


    兩人走進車站,西夏問:“和人家說什麽了?”子路說:“她問我做什麽事?我說是教授。她說做教授好哇,可憐她隻是初中畢業……”西夏說:“瞧著人家漂亮了把什麽都說?!”子路說:“她漂亮?你一來這裏還有漂亮人?!”子路把兩個提包都提過來,小跑著跟在西夏的身後,像個馱驢兒。


    車是要路過高老莊而往西南的湖北去的,後窗上破裂了玻璃,涼快是涼快,塵土卻迷進來,頭發很快就粘成一綹一片。出城後一個小時,車駛進山區,西夏萬般興奮,雖然旁邊的窗子一打開,前邊那個老頭的腦袋伸在窗外,嘔吐的汙水會雨星一樣飄過來,她還是不停地要打開窗子,大驚小怪著外邊的景色。而子路一上車就坐在那裏把眼睛閉上了,他並沒有睡意,隻是竭力要從腦海裏抹去那個白麵長身女人的形象,但女人的話不去思量又怎能不思量?十五年前,同樣在這條路上,父親送子路去省城上學,撕棉扯絮的雪下著,卡車上沒有座位又沒有篷頂,人插蘿卜般地擠坐在車廂,腿再發困發麻也不敢動,一動就再也沒地方坐下去了。子路實在是忍耐不住,拔出一條腿來揉搓,他擔心時間長了腿要患關節炎的。但將腿揉搓了一會兒,旁邊的一個女人卻說你抓了我的腿了!這怎麽可能,他在強辯著。女人卻說你是高老莊的吧,子路說是高老莊的,又怎麽啦?女人說:瞧你高老莊的男人有這麽長的腿嗎?!他把腿再往上抬,果然發現這是女人的腿,一條細而長的腿。這件事烙鐵一樣永遠在子路的心上留下疤痕,他是帶著高老莊男人特有的矮體短腿在省城讀完了大學,也在高老莊男人的矮體短腿的自卑中培養了好學奮鬥的性格,成就了一位教授,又出版了一本關於漢語語法研究的專著。十五年後,又是女人在嘲弄了他的個頭矮小——奉承女人能使一個卑賤的男人崇高起來,以貌取人卻是鑒別淺薄女人的標準——子路閉著眼睛無聲地笑了,他想,那女人是不知道他是誰,如果她是高老莊人,或者是家鄉那個縣的人,甚至她如果在省城的大學讀過書,她就知道子路是什麽人物了。子路睜開眼來,見西夏正趴在車窗口向外拍照,一條腿屈跪在座位上,一條腿斜蹬在座椅底,臀部豐滿,腰肢美妙,禁不住一種幸福感湧上心頭,伸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自父親做過了胃癌手術,整整的四年裏子路的負擔多麽沉重,每日的清早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害怕著這一天父親的病情會不會複發?以至在講台上正講著古代漢語,思路就突然中斷了。為了逃避焦慮,他去了曆史博物館觀看新出土的大唐壁畫,壁畫裏最讓他感動的是唐人打馬球,瞧呀,那馬臀部滾圓,四足精瘦,奔跑起來蹄腳騰空幾乎平行啊!高老莊是沒有馬的,惟有黑矮的毛驢從山峁到山溝,從山溝到山峁一日複一日地馱運糞土,在這個城市所在的平原上,也僅是有騾,騾畢竟還隻是馬的附庸。古人講龍馬精神,原來馬也同龍一樣給人以形體美,力量美,以及神秘。也就在這次參觀完走出了大廳,博物館的院子裏陽光燦爛,幾位年輕的女人正從台階上往下走,有人一個趔趄從台階上跌下,然後爬起來,說:“真討厭,腳小老立不穩!”這樣的話明顯地在誇耀自己的身高腳小了,自然遭到她的同夥們的一頓戲謔,偏不去扶她。而子路是瞥了一眼她的腳,腳雖不大,卻也不是小到站不穩的程度,倒覺得這女人有趣而性情可愛。從博物館回校後的許多日子,子路每每想到大唐壁畫中的大宛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女人。為什麽從馬就聯係到了那個女人,是那女人同馬一樣有長條細腰,滾圓的屁股,瘦勁腿腳和一種健美的神態嗎?這種想法深入人心,以致於在大街上見到漂亮的高個女人了,子路皆稱之為大宛馬。正是如此的心情,子路在以後的日子無數次去博物館看大唐壁畫,果然也就每次碰上了那女人,由此認識,糾纏不舍,最終將馬牽進了自家棚圈。


    子路之所以與原妻離異,同西夏結婚,他喜歡的並不是周圍人和家鄉人所說的因為西夏是城市人,年輕而漂亮。他喜歡的是高大,子路是太矮小了,賣啥的不吃啥,沒有什麽就希望有什麽!他的這種觀點並不避諱,甚至在講古漢語的課堂上竟也談起了大唐的壁畫,激賞那個時代的偉大:馬是西域的大宛馬,人也不是純漢族,那畫中的女子的形體容貌,服飾和發髻,並不是要以胖為美,而是展示了一種崇尚力量的世風啊。他娶過了在博物館從事壁畫臨摹工作的新的妻子,便將其名改為西夏,西夏大概就是曆史上北方的一個匈奴人種的國名,連不是平麵臉龐,有著淡黃頭發的西夏也覺得自己的祖先可能就是胡人,至少也該是漢胡的什麽混合血統了。


    現在,趴在車窗口還在不停拍照的西夏,望見了遠遠的崖頭上馬蜂窩一樣的石窟而驚訝不已,子路告訴說這是昔時山民為避兵荒匪亂而藏身的,洞窟裏有廳間和臥間,有糧倉和水窖,洞外刀削的石壁上鑿有石窩,插著石撅,進洞要在石橛上一頁一頁搭上木板子,人走過又一頁一頁將木板抽掉,飛鳥也飛不到上麵去。西夏立即將目光盯住洞窟,思緒卻如天邊那一朵雲,有了浪漫的顏色而微笑了,說:洞窟裏有沒有壁畫?子路撫摸了她的頭發,搖搖頭,感歎了年輕的城市裏的女人天真,她們永遠不懂生活的沉重和苦澀,這或許是時代不同了,也或許正是年齡差別的隔閡,他後悔起這次帶她回來是不是一個錯誤呢?高老莊畢竟不是如詩如畫的桃花源,回到貧困的故鄉根本不等同於回歸自然的旅遊,西夏能適應故鄉的環境嗎?何況,那裏還有著他的前妻和前妻留給他的一個癱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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