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聽了深深地微笑,下意識地將左手放到唇邊,“我想借你一天時間,你陪我去一趟上海,我打算買輛進口的。”


    柳鈞一愣,“錢總……儂準備打出多少預算?進口原裝車稅高,花翻倍的錢買來的可能還不如國產化程度不高的那四張熟麵孔。你要是有特殊需求,等我消閑,我替你改裝。”


    錢宏明依然微笑,“我要特殊化!你說個時間,這個周末?”


    柳鈞直到放下電話,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錢宏明要的是“與眾不同”。他心裏冒出gti、evo等錢宏明可能吃得消的好性能車子的倩影,但隨即在心裏一口否定,那都不是“與眾不同”的車子。他唯有聳聳肩,等到了上海再說。他將準備去上海看進口車的消息發到本地最熱門論壇的車版,不料有好幾個人提出跟著他一起去,因為柳鈞豐富的改裝知識幾乎在車版一言九鼎,好幾個人希望跟著柳鈞去現場領略,也有一兩個想買新車的希望柳鈞幫忙指點,有位網名“漂移王”的,平常潛水居多,這回居然非常踴躍地要求給柳鈞做個長隨。


    柳鈞周五傍晚與錢宏明匯合,坐錢宏明的桑塔納2000去市府門口停車場,與漂移王等三人匯合。傍晚的市府門口停車場不再是高朋滿座,柳鈞一眼看到一輛寶馬五係的車子,掛的正是漂移王短信給他的車號。顯然漂移王也看到他們的車子,跳出來打招呼。兩人見麵,都是驚訝,柳鈞看清,漂移王居然是申華東。柳鈞不禁瞟向寶馬打開的車門,嘴裏也毫不掩飾地問:“沒帶上餘珊珊?”


    申華東一臉疑惑,也直截了當地問:“餘珊珊不是你的女朋友?”


    兩人都莫名其妙。申華東力邀柳鈞和錢宏明上他的車,快而舒服。三個人一上車,申華東就一腳油門踩到底,六缸轟鳴著飛快竄出去,後麵另一輛廣本跟著有點兒艱難。錢宏明坐在後麵,被申華東的橫衝直撞搞得異常緊張,喃喃地道:“這兒限速得厲害,別吃一疊罰單回家。”


    申華東橫一眼柳鈞,道:“罰單算什麽,不能在情敵麵前丟份。”


    柳鈞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哈哈大笑,“漂,我看你漂。最好每一次漂都攔腰擋住廣本,哈哈。”


    “不許漂,這兒是市區。”錢宏明毫不猶豫地阻止,他很懷疑前麵的兩隻鬥雞還真會漂起來。


    柳鈞冷嘲熱諷,“就這胎,也敢漂?讓他漂。”


    申華東無語,他早知道在車子方麵他不是眼前這個網上id為“螺絲螺帽”的柳鈞的對手,他表現越多,被柳鈞抓到辮子的機會越多,他隻有越沒麵子。正好錢宏明發話,他順坡下驢,將車速緩下來,將話題扯開去。“螺絲,餘珊珊有沒有跟你說,她打算三十歲才談戀愛?”


    “有這種事?”柳鈞驚得笑出聲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理由,不過聽起來像是餘珊珊的風格。


    “可能你連聽這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跟餘珊珊談這種事情幹嗎,我跟她見麵談理想談人生都談不完。”柳鈞也不甘示弱。


    “我起碼還知道餘珊珊是單身,你連她現在什麽狀態都不知道。”


    “喂,兩位,你們成年了。”錢宏明不得不在後麵提醒,免得兩人鬥得忘記開車。


    申華東卻扭頭道:“我們清楚,不用提醒。”


    錢宏明立即笑道:“好嘛,這就成‘我們’了,一致對外了。”


    “哈哈,《圍城》裏說,這叫同情兄。”柳鈞心裏挺高興,笑聲分外響亮。


    錢宏明坐在後麵抱臂聽前麵兩位繼續任性地鬥嘴,心中雖然非議兩人的小孩子氣,可沒再插嘴。他借著儀表板的微光細細打量車子的內部,再看看前麵駕駛者申華東瀟灑輕鬆的模樣,越看越是動心,他也想要這樣的氣派。


    一行人半夜才到的上海,到了後都不肯休息,又去吃了消夜。第二天卻個個精神抖擻地跑遍上海車市。人生地不熟,不知吃了多少罰單,還不如全程包出租車便宜。錢宏明果然訂下一輛寶馬,不過他還真有點兒吃不消五係的價格,最終買了三係的,這其間,幾乎沒柳鈞什麽事兒。柳鈞也沒太堅持,他已經明白錢宏明要的不是性價比,而是“與眾不同”,他隻管盡心盡責地將車子試駕了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便罷。柳鈞反而與申華東一起將跑車看了個遍,申華東簡直是黏在法拉利身上不肯離開。


    上海回來,柳鈞跳上自己的車子,就直奔餘珊珊的家。路上打餘珊珊的手機,不通。等到餘珊珊家樓下,一眼就看到申華東的車子也趴在那兒。兩人見麵,會心微笑。申華東告訴柳鈞餘珊珊不在家,也沒開手機。兩人友好告別。


    但柳鈞回到公司,羅慶立即給他一個“驚喜”。羅慶私下遞上辭呈,說是提前休息起來,準備應付公務員考試。


    柳鈞大惑不解,“為什麽去考與專業混不搭邊的公務員?多浪費你的才能。”


    “柳總,對不起,恕我很現實。我需要穩定的工作,良好的工資福利,還有立竿見影的工作回報。我耐不住做技術的寂寞,因為幾乎看不到獨立設計的前景在哪兒。我很氣餒。”


    柳鈞想不到羅慶的理由是這個。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可是羅慶,你熱愛機電。我還記得你畫對圖紙時候,眼睛裏閃過的光亮。你已經攀到山腰,你舍得放棄?你問問你的內心。”


    “我已經思想鬥爭很多天,除了我自己和柳總,所有人都支持我考公務員。柳總,千般理想,不敵生活萬般無奈啊。我等不起。騰飛其實已經給我們夠多,可是相比公務員……”


    柳鈞搖搖手,阻止羅慶說下去,他能理解羅慶的選擇。他給羅慶的辭呈上簽了字,他反而看到羅慶眼中流露出的失落。“去嚐試吧,什麽時候想回來,我還是歡迎你。我替你可惜。”


    柳鈞看到羅慶的內疚,和羅慶的激動,但是他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柳鈞竟然是被選擇出局的那一方。他做出千般努力,都不如人們對公務員身份的一個希冀。他鬱悶了好久,卻更想到,他究竟做出了多少。此時,看到錢宏明一擲千金豪買寶馬時心底的一點點兒刺痛,在柳鈞心底漸漸浮起。


    柳鈞又一次深深地懷疑自己,他究竟在瞎忙些什麽。他的公司投入那麽大,可是幾個月運作下來,他別說是沒有買新車的賊心,連平日的開銷都一反常態地束手束腳,騰飛的利潤哪兒容得他的揮霍。做工廠,除了將產品當豬賣,難道還得將自己辛苦成一條狗?這不,羅慶已經提出辭呈了。社會上有那麽多輕易可達成功的行當,唯獨不是他的騰飛公司。柳鈞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路了。


    錢宏明買寶馬車的消息,隔天就傳到出差的柳石堂耳朵裏。柳石堂一聽就爆了,什麽,錢宏明那種人憑什麽比他寶貝兒子更早買寶馬?連他都還開著一輛老奧迪呢。他當即一個電話打給柳鈞,道:“阿鈞,賬上有多少現金?”


    “夠用,高利貸已經有五百萬打進來了。爸,什麽時候回來,我跟你重新議定一下價格。”


    “你拿出一百萬,買車去。要買拉出去全市人民都盯著看的好車。”


    柳鈞好不容易領悟過來,想不到他爸爸也被錢宏明的寶馬震撼了。難怪錢宏明一進車市就絕無旁騖直奔寶馬,錢宏明早等著這個效果。“沒必要,爸爸,隻要把騰飛運轉起來,我們開拖拉機出門都沒人笑話。”


    “不行,你以前在國外一個人掙工資都還買寶馬……”


    爸爸的電話也提醒了柳鈞,他回國一年半,此時回首當年,真有物是人非的感覺。當年剛去德國讀書,手頭存下一筆錢,首先想到的是買一輛拉風的二手車,然後所有積蓄都花在改裝上。等工作掙錢,更是傾家蕩產買下寶馬m3二手,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現在這是怎麽了,居然含蓄得開拖拉機都不在乎了。若不是爸爸說出來,他還沒留意到他已經變化那麽大。


    羅慶辦完離職手續,抱一隻大紙板箱來找柳鈞,紙板箱裏滿滿的都是機電類專業書。


    “柳總,這些書都是我從上海托同學買來,我們圖書館裏沒有,我不帶走了。今天整理出來我才發現,我來騰飛一年不到時間裏,竟然自覺看了那麽多書,比大學讀的專業書還多,不得了。”


    “可你最終還是選擇放棄。”


    “是的,我看了那麽多書,才發現我這才推開一扇門,門裏有前人的經驗,和飛速發展的最新科技。我得啃完前人的經驗,跟上今天的飛速發展,才能端穩技術這隻飯碗。原來技術行業的積累沒有大用,很快就會被淘汰……”


    “不,機械行業的經驗積累非常有用。”


    “可柳總,你不能否認在工控、材料、加工技術等方麵發展日新月異,我看你每天有空,有時候連吃飯時候都抱著原版書看。這一行,太辛苦。我已經看到,這一行做下去,付出與所得將會永遠不成比例,到年老時候還會被冒起的年輕人追趕嘲弄。這一行其實也是吃青春飯,隻有三十歲到四十歲是黃金十年,與it的並無兩樣。”


    柳鈞認真聽羅慶講完。“我理解你。謝謝你特意來告訴我,你離開並不是因為我公司辦得不好,我好過許多。”


    羅慶驚訝地道:“我們公司在同類企業中已經是最好的,我們都說這兒是理想王國。而且我們都說你是個好領導,除了太嚴格了一些。”


    “馬後炮!我送你出去,這兒叫不到車。”


    羅慶這一刻有收回辭呈的衝動,可是理智占了上風。他見識到什麽叫好合好散,他將騰飛和柳鈞都記在心裏。


    送走羅慶的柳鈞卻是異常沮喪,即使羅慶行前說了很多讚美,可那有什麽用,羅慶最終用腳投票表明了對他和對騰飛的實際否定。柳鈞這輩子所承受的否定,加起來都還不如回國這一年多遭受的多。一連串的否定,讓柳鈞差點也否定自己,他是不是真的已經麵目全非。起碼,他非常不喜歡如今心態沉鬱活力欠缺的自己。柳鈞竭力想與現狀撇清,證明自己依然風流倜儻,便去電勾引餘珊珊,約請晚上一起吃飯。不料一勾就中,餘珊珊竟然熱烈響應。


    餘珊珊的熱烈響應和她明顯落力打扮過的美麗,成了柳鈞這陣子灰暗心情中的唯一亮色,讓他總算撿回一點兒對自我的肯定。晚餐吃得很愉快,餘珊珊不矯情,不做作,七情六欲全寫臉上,映得兩隻大眼睛波光粼粼,照得柳鈞心猿意馬。就在柳鈞試圖安排飯後餘興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叫響。他一看是公司車間電話,頭皮一下炸了,準沒好事。


    果然,公司又出事了,而且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一位高頻焊接工人違規操作,啟動前未關閉屏蔽牆,摔倒正好撲在高頻頭上。即使普通家用50赫茲的電流都可以擊死人,何況工業用高壓高頻電,任何有點兒常識的人一聽這種事故就知道意味著什麽:死人!柳鈞方寸大亂,腦子裏唯有一絲希望,那就是工人最好穿著上沒有違規,腳上穿的是絕緣鞋。


    “公司出人命了,你結賬,自己回家。”柳鈞給餘珊珊扔下一句話和一疊錢,就匆匆奪門而走。局勢急轉直下,餘珊珊目瞪口呆,可一顆心強烈地牽掛起來。


    柳鈞一路飛車,甚至超越尖叫的救護車。他急得咬牙切齒,媽的,屏蔽牆呢。每天班前會跟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安全等於生命,班後會提醒他們注意休息不要酗酒,都當耳邊風,操作上不知手把手糾正多少次,每次都到罵人才有小成,都一個個不拿自己性命當命。屏蔽牆是特別為設備配的,就是怕工人萬一撞到什麽摔上去,也可以同時減少輻射傷害,可總有人不重視。這下好了,違反操作規程導致工傷——最好是工傷別死人,最後還得公司全額買單。


    柳鈞趕在救護車前衝進車間,可是一得知前因後果後,他氣得快炸了。一共三個人中班前在小飯店喝酒,雖然一人一瓶啤酒,可酒精夠麻痹安全那根弦。果然,事故不是偶然,原來是酒後上崗。唯一的希望是,傷者一息尚存。


    但等他們趕到醫院,當值醫生檢查後通知柳鈞,本市醫院全部對付不了,唯有送去省城。柳鈞隻得跟車趕去省院。但即使如此努力,第二天清晨,那位工人還是去了。期間餘珊珊來電關心,柳鈞一看清號碼就掐了。這會兒還哪有興趣泡妞。


    柳石堂半夜接到兒子電話時候,便一口要求兒子,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兒子回避,由他來處理。柳石堂讓柳鈞要求醫生抽血取證,化驗血液酒精含量,複印所有醫院單據。然後不管有沒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讓柳鈞立刻離開,不要開口做任何承諾,回公司照管生產。首要保證的是生產不停頓。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車風塵仆仆趕到省院,死者的親屬還沒趕來,而柳鈞則已經從行政經理那兒了解到解決辦法。柳鈞心疼爸爸一夜趕路,可是兩人一個照麵,他發現爸爸精神抖擻,反而比他更精神。原來柳石堂在車上一路睡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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