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走?快走,快走。人還活著沒?”


    “死了。行政老張帶家屬已經上路,大概再半個小時能到。死者未婚,家裏隻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獨子,要死……”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像工傷沒完沒了是個無底洞。老張有沒有說有規章可循?”


    “有,我們交了工傷保險,因公傷亡職工的喪葬補助、供養親戚撫恤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都由勞動局的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但是這位員工喝過酒,可能會被排除在工亡認定之外。”


    “千萬不能跟勞動局管工傷鑒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麵價,人命二十萬,不是國家賠就得我們賠。既然死了人,不賠逃不過。我們的工傷保險絕不能白繳。”


    “那是才剛工作沒多少年的,正當青春,就這麽死了,我們私人在工傷基金之外,另外多給十萬吧。”


    柳石堂兩眼往周圍一掃,揮手擋住兒子的話頭,“這件事我來處理,我不管你願意給多少,給一百萬都我沒意見,但這話隻能事後提,現在是討價還價時候,什麽都不能說。人心叵測,我們要有打硬仗準備。再說,我們的損失誰來賠?自認倒黴?”


    “爸,雖說如此,可別太冷血,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依法辦事。他奶奶的,這事一出,銀行剛啟動的貸款審核又得泡湯,我們又得多借幾個月高利貸,這息差損失誰來賠我們?倒黴……阿鈞,工傷很常見啦,你不能婆婆媽媽。”


    “是的。但……”


    “沒有但是,騰飛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規矩來,別給以後處理留下高標杆。我會處理。接下來是比誰更無賴,你做不出來。你找人把我業務頂上。你快走。”


    柳鈞心裏非常擔心爸爸的處理手段,他可以設想,爸爸會很巧妙地對付死者家屬,然後將總賠付控製在二十萬之內。他在路上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處理結果如何,他個人再給十萬,要不然他過不去自己心裏的那道坎。可是柳鈞又默認爸爸處理這件事的起始態度是正確的,在人與人該如何相處的問題上,他已有前車之鑒——傅阿姨,讓他對人性的良知很難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護。他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知不覺間,也對靠近身邊的人開始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鈞坐上大巴想打個瞌睡,可是怎麽也睡不著,工亡員工臉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別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得多大的鎮定。


    等回到工廠,看到出事焊機被保存現場,所有焊機之後的後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鈞心煩得不行,他一向交貨及時,按照合同安排的生產向來一環緊扣一環。他不知道焊機會被封存到什麽時候,可是交給外加工,他又擔心質量跟不上。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壞掉,前功盡棄。


    不等柳鈞想出主意,調查事故責任的各路政府大員都到了,因為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員個個不敢怠慢,上班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及時趕赴騰飛出事現場。柳鈞隻夠時間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閑擦拭機器,他趕緊跑去會議室接待,敘述事故發生時候的情況。他將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暫時略而不談。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複的事故鑒定。安全條規建立?沒問題。安全培訓?沒問題。日常安全監督?沒問題。勞動局的來人有其特有的辦事套路,柳鈞以不變應萬變,騰飛有柳鈞問以前的德國同事要來的全套安全防護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專門安全檔案記錄,每一個經手人全有簽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責任賠償,柳鈞相信他的企業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不作任何賠償。


    在場的勞動局工作人員將文字記錄一一審核下來,沒有發現問題。然後進去車間現場鑒定。他們沒等全套進門程序完畢,就笑話說,這個車間是他們見過最難進的車間之一:他們從頭到腳的裝備全給換了,才被允許進入。柳鈞在一旁看著,心裏苦澀地想,可即使如此嚴格,依然不夠,除非是設立快速血液測試,以免喝酒嗑藥的進入車間,防不勝防。


    中飯時間,柳鈞毫不猶豫將工作人員拉到飯店吃飯,並且點了一桌高價菜,一條中華煙。柳鈞曉得這樣的行為與行賄無疑,柳鈞也曉得這樣的行為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柳鈞還曉得如果狷介地不這麽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麽過錯都沒有。果然,大家到了這樣大方的飯桌上,言語之間和善寬容起來。有人還說了一句政治很不正確,但實際卻又是那麽一回事的話。那位公務員說,他這輩子調查了那麽多安全事故,有時候無法不用迷信解釋一些現象,有些看似絕無可能發生事故的場合或者人,偏偏當事人猶如被鬼使神差著撞上去了,真正是什麽理由都找不到。大家都說騰飛的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範,也敵不過小概率事件的殘酷降臨。大家挺理解地寬慰柳鈞,事已至此,到底那邊是一條人命,唯有耗點兒時間精力金錢,將事情抹平,不認倒黴不行。他們也告訴柳鈞,不管騰飛有過還是無辜,程序必須走,該填寫的文字說明一件都不能少,該參加的三次鑒定會審也一次不能落下。柳鈞答應了。好歹,焊機被恩準開封使用了。


    剛送走這一撥,又很快迎來下一撥。死者家屬組織能力驚人,很快組織一群人吹吹打打來到騰飛公司,為死者招魂。柳石堂讓柳鈞退開別管,這種人倫大事,即使騰飛的管理再嚴,你也不能攔著人家不看看事故現場。但是,其實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幫人進了車間就不肯走了,堵在車間門口,哭聲震天地說什麽都不肯起身離開。柳鈞打電話問派出所那個他曾經協助工作過的民警,這事兒該怎麽處理,不過人家跟他講,這種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麵,最好大家坐下來好生協商解決。


    柳鈞心急,柳石堂卻依然有張有弛,與死者家屬中的一名代表你來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應於賠償之外額外拍出一萬元的喪葬費,代表才拉上家屬們哭哭啼啼地走了。


    不等柳鈞鬆上一口氣,車間主任來報,班後會點名,有位員工失蹤,那位員工對應的圖紙也告失蹤,沒能收上。柳鈞腦袋又是一聲“嗡”。多少公司覬覦他的圖紙設計,因此他設立了嚴密的保密製度,圖紙落實到人,人在機器邊圖紙也在機器邊,人離開,圖紙必須辦理移交手續才能拿到出門證。但是今天現場混亂,想不到有人趁機渾水摸魚了。


    柳鈞查閱該工人檔案之後,唯有報警一途。該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家鄉是那種老少邊窮地區,打官司容易,索償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計抓到人的時候,圖紙也已經被賣了。對於柳鈞而言,抓不抓,其實已無關宏旨。但他又不能不報警,其他的工人都盯著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呢,他處理得太軟,下一步估計是層出不窮的圖紙失蹤事件。他必須殺雞儆猴。


    父子倆說到殺雞儆猴,兩雙疲憊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對視。柳鈞將所有有關這名工人的檔案複印一份,放進一隻透明塑料文件袋裏,準備親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樁腳,找以前配合過的那位民警幫忙。柳石堂卻搶了兒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種關係基本上不算關係,派不上用場。還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幫忙抓傅阿姨的人?”見爸爸點頭,柳鈞忍不住又問一句,“傅阿姨出獄了沒?”


    柳石堂聞言卻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麽時間……哦,差不多一年了,真快。過陣子該出來了。還是你守著公司,這幾天準保不太平。那幫人今天剛給打蒙,還糊塗,等醒過神來,該跟我們討價還價了,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個人進門,否則我們很被動。”


    “他們還會怎麽鬧?今天這樣子還不夠?”


    “當然不夠,一條人命,而且是獨養兒子的命,他們哪肯輕易放我們過門。現在人死了,他們還能求什麽,當然是能榨出多少賠償是多少。我趕緊去派出所,回頭再跟你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吃完趕緊睡覺,你一整天沒歇著,我看你眼神已經不對。我出門會關照保安晚上看緊大門,放出兩條狼狗巡邏。媽的,倒黴透頂,我們讓他害得損失慘重,還得挨他們索賠,好像還是我們的錯。”


    柳鈞也是皺著眉頭,跟著他爸出去,“算了,人都去了,我們別計較那些。”


    “我們這麽停工一天損失多少?”


    “別提了,我也不想算,這些沒法計較了。想開些,爸,你也別太累著,早點結束早點回家睡覺。”


    柳石堂心說,這幾天還想早睡?休想。但為了讓兒子能安心睡覺,他一個字都不提,隻不斷念叨著倒黴倒黴,到了快與兒子分手時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鈞,明天你早點去廟裏拜拜,聽話,無論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沒時間。回頭我再找和尚做法事。”最近禍不單行,讓人無法不迷信。


    柳鈞筋疲力盡地答應,送走爸爸,勉強吃幾口飯,想到他心裏有點兒敬佩的董其揚,連忙打電話請教。


    董其揚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的遭遇差不多,我這兒前天鋼結構屋頂鋪彩鋼瓦,一個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業沒係保險帶?”


    “你說事情就這麽巧,綁了,但是綁的那根帶子竟然會被鋼梁鋸斷。鋼結構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鄉追得失蹤,那幫人就纏著我要錢。我怎麽可能給,這事情我交給楊小姐處理。你要不要問問她?我看她處理得很麻利。”


    “麻利算不算合理?”


    “說句沒良心的話,遇到這種事,誰心裏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該承擔多少責任,該付出多少賠償,都必須照著明文規定來,即使最後我想補償,也隻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處理過程中稍有婦人之仁,這事情基本上沒完沒了,看不到結束了。楊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麵,巾幗不讓須眉。嗬嗬,你該不會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吧。”


    柳鈞拿勺子將飯碗裏的飯翻來覆去,看起來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楊邐。“還有一件事,董總,我這兒有位員工趁亂偷了我一份圖紙失蹤了。請你幫我留意,若是他上門兜售,圖紙給你,人給我。”


    “嗬嗬,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這份失蹤圖紙有用嗎?如果有用,我連夜發信號重金招賊贓。”


    “隻是其中一隻零件的圖。但是我願意私人給你五萬,請你幫我以市一機名義設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這個人,殺一儆百。失蹤的員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會找你市一機的董總串通。”


    “這件事……我願意幫你,可你知道我的處境比較為難。要麽你去找楊小姐,我看她很願意送你一個人情,減輕一點兒內疚,你看呢。或者我打個電話給楊小姐,讓她找你。”


    柳鈞忙笑道:“我臉皮還行,我會自己找楊小姐。謝謝董總,你總是在關鍵時刻幫我。”


    “柳總,我再次聲明,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我的職責是升值股東利益,而不是做股東的狗腿子,嗬嗬。”


    柳鈞由衷地道:“哪天我的騰飛要是能請得到董總這樣的人才,我就可以專心我的技術研發了,現在我的時間大部分交給雜務,非常可惜。董總,可不可以預約你?”


    董其揚聞言驚訝,以一個資深銷售人員的素質很圓滑親善地道:“我很榮幸,希望有那麽一天。”


    董其揚不過是畫了一隻虛無縹緲的大餅,柳鈞心裏卻認真上了。


    楊邐則是實實在在地給了柳鈞一塊大餅。楊邐想不到柳鈞會直接來電向她提出要求,她當然不會要柳鈞的五萬塊酬勞,但她有要求,“希望柳總替我保密,我大哥顯然不會樂見我替柳總做這件事。我也不會要你公司流出的圖紙。”


    “我當然。”柳鈞驚訝,他心裏閃過的是當初在市一機做測試時候楊邐千方百計偷窺秘密的形象,楊邐而今變得如此道德了?柳鈞頗不適應,心裏不得不疑神疑鬼,不由得多問一句:“請問有什麽辦法可以聯絡上我那失蹤員工?”


    “嘿嘿,你怎麽挖我的員工,我怎麽聯絡你的失蹤員工。”


    柳鈞被楊邐說得臉皮發燙,但他心裏卻是相信了幾分。他當初從市一機挖人,除了幾個他早就認準的,其餘的靠的是他看似漫無目的向市一機的人發布消息。一個老板可以收買員工八個小時的工作量,可是無法收買員工的心,往往工廠有兩條平行的消息渠道,一條由公司主導,一條則是工人自發,有時候後者甚至比前者更加暢通。正如他柳鈞可以發消息給市一機的工人,想來市一機在騰飛也有渠道,楊邐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柳鈞不懷疑,很快就能傳到失蹤員工的耳朵裏。那位員工的失蹤,不過是從他柳鈞眼皮子底下失蹤而已。


    “楊小姐,再請教你一個問題,你怎麽處理工亡索賠的那些苦命親戚。”


    “你是不是被糾纏上了?”


    “我才開始,今天幾乎停工一整天。明天還不知道怎樣。”


    “不知道該說你是運氣還是不運氣,運氣的是開工一年未遇工傷,不運氣的是一遇上就是工亡,你一點兒處理經驗都沒有。我們這麽大公司工傷不斷,我剛接手時候……”


    柳鈞聽到這兒,正聚精會神呢,忽然電話斷了。他一看手機,果然是他的手機沒電。柳鈞扔下飯碗就跑回辦公室,拿座機給楊邐打電話,二話不說直奔主題。“對不起,剛才我手機沒電。你剛接手時候是不是看見職工的鮮血,首先想到的是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員工,並賠償他們損失?”


    楊邐當初在現場嚇得麵如土色,首先想到的是怎麽辦,如何回避責任追究。但聽柳鈞這麽一問,她當即收起原本想說的經驗,“是啊,大概誰都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吧。可是事故處理過程中各方站在不同立場糾纏同一個問題,可以拖到一年半載,拖得雙方所有人筋疲力盡,最終一定是誰先拖不住誰先妥協。於是我領悟到一點,別把感情因素放到工作上,既然作為資方,就做一個合格的資方,千萬別拖泥帶水。等你經曆過這一次之後,你可以回頭再看看我們今天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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