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新生兒來說,有一件事情是十分重要的。”海涅靠近元慶,少女抬頭看著他,等待著海涅的後邊句話。


    “正視自己的欲望。”海涅的眼睛深邃,他望著元慶,“而對於一個人類來說,也有一件事情很重要。”


    “是什麽……”元慶看著那雙淺淡的灰色眼睛,下意識順著他的思路提問。


    “正視自己的恐懼。”他回答。


    失去了香粉與酒水的氣味掩蓋,元慶能夠清晰地聞到海涅幹燥清淡的味道,淺淺淡淡縈繞在鼻腔,讓人感到心安。


    “我很害怕。”元慶訕笑一聲,“也很害怕被人發現我在害怕。”


    “我,不屬於這裏。”她看著海涅,“雖然舒芙蕾太太很親切,雖然您為我解答疑惑,但我還是很害怕,很擔心。”


    “我知道。”海涅平淡地望著元慶。


    她輕輕咬著下唇,承認著自己的恐懼。


    “八百年零五年。”他輕聲開口,“這場夢,對你而言,確實太長了。”


    “恐懼與不安,慌張與無措,崩潰到放聲大哭,甚至尋死。無論在你身上看到什麽樣的情緒,我都不會驚訝。”


    “可你適應的很好。”


    “我很驚喜。”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能感受到這樣的情緒了。”他似乎在感慨。


    元慶抬頭,看見的是一張年輕的麵孔,但她知道,舒芙蕾太太同她講過,眼前這位卡塞爾親王,已經超過一千歲了。


    “如果你活得時間夠久,就會慢慢發現,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已經不會讓你產生情緒的起伏變化。”


    “因為您已經能預料到所有可能產生的結果了嗎?”元慶試著猜測海涅的想法,但她不敢肯定。


    “不是所有,是絕大多數。”海涅糾正,“就像你,你的反應就帶給我驚喜,不是嗎?”


    “我感覺,您其實並不是特別意外。”元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海涅雖然口上說著自己帶給了他驚喜,可他的眼中,看不到這種情緒的變化。


    “或許我的反應不像您設想的那樣,但也談不上驚喜,您還是發現了我的恐懼。”


    元慶一口氣說完,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海涅,見他並沒有因為她的冒犯而生氣,就繼續說下去。


    “您用自己舉例,也隻是為了告訴我,即使是您也會恐懼這漸漸無趣的漫長人生。”


    “也是希望我能夠放下心來,去適應在這裏的生活。”


    “可我始終介意。”元慶毫不避諱,在她這位長親麵前,她總是這樣不容易控製情緒。


    “舒芙蕾太太真的很好,這裏的生活也不錯,但我不習慣,也許我很快就會習慣,隻是現在,我覺得很難過。”


    “甚至,比母妃去世的時候還要難過。”


    元慶看著地板,她不敢抬頭。


    這一刻,她覺得很委屈。她不是特別清楚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承受這種獨在異鄉的感覺,這種在不屬於自己時間的感覺,讓她手足無措,她也想大哭一場,或者索性一頭磕在牆上,無力的迎接死亡,或是從夢中驚醒,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可她不是這樣的孩子,她很清楚,自己已經回不到屬於她的時間,在這個陌生的地方活下去需要勇氣,非常大的勇氣。


    她會想,以前那麽討厭的胡靈修,如果現在能夠出現在她的眼前,那麽她一定會不顧形象的大哭一場。


    甚至,她賞自己幾個板子也是好的,至少那是她熟悉的生活。


    她的思緒波濤起伏,連帶著海涅的心緒也跟著變化。


    這是他近百來,情緒變化最多的兩天。


    海涅抬起手,輕輕按在元慶的頭頂,按在她綢緞一樣的柔順黑發上,從上至下,從上至下,從上至下。


    他撫摸過她的發,整整三次。


    這是,安慰嗎?元慶眨著眼睛,抬頭看向海涅。


    他垂著頭,下頜微含,淺灰色的眼睛之中沉澱著許多複雜的情緒,卻又如此通透。


    “你應該睡上一覺。”海涅輕聲說,“這會是一個緩解情緒的好辦法。”


    “可就算我睡上一百次,這也不會是一場夢。”


    “為什麽不在醒來之後,去迎接新的生活呢?”海涅反問她。


    “既然已經無法在陽光下嬉戲,不如靜下來地欣賞月亮的美麗。”他又給出了回答。


    “我……”元慶啞口無言。


    這是一個努力生活下去的借口嗎?


    她的直覺告訴她,這個一個借口。


    可她無法戳穿這個謊言,她需要這樣的謊言。


    “謝謝您。”元慶後退一步,她提起裙邊,有模有樣的向著海涅行禮。


    “我是你的長親,我轉化了你,自然有義務引導你。”


    “即使遲到了八百零五年。”


    海涅的眼底帶上了淺淺的笑意。


    “我會引導你,成為一位真正的血族。”


    “這是我的責任。”


    —


    “發貨了?”海涅從書卷之中抬頭,看著一大早趕來的工廠負責人莫雷諾。


    “是的。”這位中年男人額頭上還可以看到汗珠,他抬手擦拭,“我剛從碼頭趕回來,監督碼頭扛包的苦力將貨物運上船。”說完,他長長舒了一口氣,總算是有驚無險,數千女工輪換工作,終於趕在最後一刻將這一批貨物補上。


    可同時他也清楚,這一次工廠賠了不少進去,而這是因為他的疏忽。


    莫雷諾不由擔心起來,先前愛德蒙不與他計較這件事情,是因為尚未結束,而現在,他可有了機會好好整治他。


    “不用擔心。”海涅將羽毛筆插回墨水瓶,他剛剛整理了一下基礎的字母和單詞,用於明天黎明時伊莉絲的語言教學課程。


    “這不僅僅是你的疏忽。”他說,“它同樣也暴露了工廠內部很多的問題。”


    “這些事情,我會一件一件慢慢處理。至少,我的工廠內,不能出現這種做不平的賬,你說對不對?”


    海涅從整理好的單詞冊下拿出一本賬本,正是前天晚上,元慶在工廠辦公室內拿起的那一本。


    當時他隻是草草翻了翻,就發現了賬本上的問題。


    “我們的會計連假賬都做不平。”他抬頭看著莫雷諾,“這是一本錯賬。”


    莫雷諾感覺自己剛剛擦過的額頭上又冒出汗珠,不過這一次是冷汗。


    “我會從銀行派會計去工廠。”海涅說,“在那之前,我希望你能處理掉這位親屬。”


    “同時我也不希望我的工廠裏出現什麽妻子娘家弟弟這種靠關係的人,我要的是才能的管理者,要的是有技術又能勤奮工作的工人。”


    “隻有這樣的人,才配從我這裏拿到高額的報酬,你明白了嗎?”


    莫雷諾連連點頭。


    “是是是,愛德蒙閣下請放心,我會處理好這些事情。”他把頭低得極低,不敢去看海涅的眼睛。


    他很清楚,做那個賬本的,就是他妻子的弟弟,也就是海涅口中的靠關係進入工廠的人。


    “毛呢工廠的事情不會就這麽揭過去的。貪汙受賄,壓榨工人,甚至采購劣質羊毛,這些事情我都會一件一件處理。”海涅微笑看著他,細數著一件件看似無關的小事。


    “我承認,最近一段時間,我的心力不在工廠上,但愛德蒙的名聲,不是這樣仍由你們敗壞的,明白了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極具威嚴。


    莫雷諾感到恐懼,又感受到無比的可笑,可笑他以為隻要自己不越線,這位年輕的愛德蒙閣下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可能不清楚。”海涅看向他,“當初,你的父親與我簽訂契約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


    “現在,我可以重複一遍。”


    “既然選擇成為了血族的仆役,那麽直到契約結束之前,一但你產生背叛我的念頭……”


    屋內詭異地吹起一陣風,卷起了書桌上的那本賬冊,風翻卷起來,幾下就將那脆弱的書頁撕的粉碎。


    “背契者的下場,不會比這賬本好。”


    海涅冷聲提醒。


    第13章 海涅的千種麵容(六)


    莫雷諾離開之後,亞倫的身影從黑暗之中浮現。


    “主人。”他恭敬的低著頭,“已經有線索了。”


    海涅抬起頭,陰影之下,侍衛長亞倫如同一道寒光淩厲的刀刃,他微微昂起頭,用手勢示意他繼續。


    “找到喬拉的人是巴倫·帕奇名下工廠的廠主,帕奇家族的理查德·帕奇。屬下辨別了毛呢成品上沾染的樹脂,發現其與市麵上一種產於南岸與東岸的樹脂味道一致,而帕奇家族掌握了地中海通往東案和南岸的銷售航線。”


    海涅轉頭看向窗外,厚重的羊絨窗簾阻隔了他的視線,“隻是這樣嗎?”他輕聲道。


    “不。”亞倫麵色平靜地搖搖頭,“屬下覺得這其中有古怪。”


    “主人也發現了不是嗎?帕奇家族雖然與我們的有一些生意上的糾紛,但他們大可不必這樣與我們作對。”


    “若我們真的想查,快就能查到那些樹脂的來源。一種產自南岸和東岸的樹脂,我們很容易就能聯想到是誰在背後動手腳……”


    “這就好像他們本來也沒打算隱瞞。以巴倫·帕奇不願意惹事的性子來說,這不像是他的手筆。”


    “到像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讓我們對帕奇家族發難。”


    海涅聽完亞倫的分析,微不可察的點下頭。這也是他的想法,所以才會特意讓亞倫看一眼喬拉那裏的金幣,有了氣味的輔助,身為吸血鬼的他們能夠將懷疑的範圍縮小到一定程度。


    “去做吧。”


    —


    元慶看著餐盤裏舒芙蕾太太準備的澆了黑胡椒汁的炙烤牛排以及用來搭配解膩的撒了清炒豌豆粒鱈魚泥,深深地歎了口氣。


    舒芙蕾聽到歎氣聲,連忙上前。滿臉關切地詢問道:“怎麽了伊莉絲小姐?是不和胃口嗎?”


    “不。”元慶搖搖頭,她抬頭看著舒芙蕾太太,真情流露道:“我很喜歡您做的食物,我隻是有一點想我的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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