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歎一聲氣,他這回沒再說出不能因為別人的言行而改變自己的理念之類的話,深深的屈辱讓他閉嘴。他很懷疑,時隔一天,他還能喊出“我是柳鈞,我永遠是柳鈞”這樣的口號嗎?


    餘珊珊的住處是一剛落成的新區,才剛交付,整幢樓還黑燈黑火的,沒什麽人家入住,黑夜中偶爾還傳來裝修的聲音,寂靜得可怕。柳鈞陪餘珊珊上樓,就站定在門口不再進去,看餘珊珊進門開燈宣告沒事,他便告辭。他沒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終於找到一家還沒打烊的五金店。他買一把鎖回家,連夜就將鎖換了。他不願再忍,再也不要見傅阿姨上門。他也沒找錢宏明痛訴,他隻是一個人在陽台坐了半夜,麵對著城市的萬家燈火,打著卑鄙的主意。


    柳鈞暫時放下手頭的技術工作,開始學著爸爸,拎一隻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會老師,他從來都受老師的喜歡。從母校出來,他拿著老師和留校同學給的名片,借著老師和同學電話開通的捷徑,一家家上門找校友演示他的專利。他的同學是最幫忙的,不僅替他安排食宿,還幫他煽動上司點頭,幫他出謀劃策如何最有效地與主要負責人溝通。柳鈞從爸爸那兒學乖了,最先交給同學校友好處費的時候,他還會臉紅,還會猶豫會不會被拒絕,也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一來二去,他熟練了,素未謀麵的校友們也成了他的好幫手。他用五萬到十萬不等的價格,將他的圖紙一家家地賣出去。


    這回,他不心疼他的勞動果實。他知道,他賤賣出去的那些技術很快就會被轉化為生產。那些生產出來的產品,很快,將與楊巡高成本開發出來的產品展開激烈競爭。充分競爭的結果,楊巡別再指望拿高價偷竊來的產品賺大錢發橫財。


    市一機的有關消息也不斷傳入柳鈞的耳朵。當初前進廠在市一機手裏吃過的虧,市一機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幾乎是所有的內貿生意全都毀約。厚道一點的毀約是一個電話打來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價格,不厚道一點的則是一聲不吭,等市一機送貨上門,他們以千萬條質量理由將產品退回。偏偏沒有柳鈞這樣的人盯現場監管,市一機產品的合格率還真馬馬虎虎,有小辮子可抓。


    這幾個悶虧,楊巡吃得無法發作。好在他還有外貿大單,他則是自己親自出馬,督促銷售部重新打開國內市場。柳鈞回家,將帶回的匯票與差旅費一結算,盈餘已經夠填補研發虧空。


    但是沒完,楊巡應該失去更多。


    柳鈞即刻支取十萬元,去銀行兌換一萬美金,放在銀行,隨時準備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兒子的轉變。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兒子心中瘋狂燃燒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剛出差回家的兒子,就讓兒子晚上回家說話。


    柳鈞敲門見到傅阿姨。他沒料到傅阿姨還有臉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門口逼視一會兒,才進門見他爸爸。他見到傅阿姨低頭縮肩地走開,一會兒又是低頭縮肩地送來一杯茶水。柳鈞將茶水遠遠推開,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給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兩人不同尋常的交手,他沒有問什麽,但也是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將兒子拉進客廳的陽台,拉上陽台隔音玻璃門說話。隔著開闊的大客廳,神仙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雖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氣依然熱烘烘的,隔絕了通風的陽台頓時燥熱起來。柳鈞毫不猶豫地將t恤袖子推上肩頭,催促他爸,“爸,快說,慢一步陽台上多兩塊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們技術的是傅老師?”


    “是。”


    柳石堂驚訝於兒子的幹脆回答,他本來準備聽兒子繼續跟他打馬虎眼,他知道兒子的心腸一向很好。


    柳鈞又補上一句,“我已經給我的房子換鎖。”


    柳石堂猶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雇她,一個做熟的保姆比老婆還強。以後不讓她接觸太多秘密就是。”


    柳鈞直言不諱地指出:“爸爸,你已經失去血性。工廠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結果你都控製不了生產,讓新機床一直荒著。我看你留不住數控機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廠裏其他工人的排擠。”


    柳石堂被兒子說得老臉通紅。但他對兒子沒脾氣,還是耐心解釋,“我算的是總賬。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現有局麵,利潤會增加嗎?生活會更方便嗎?都不會……”


    “爸你怎知不會?憑經驗推斷,還是嚐試多種選擇後的最佳決定?”


    “先不說我,我們來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報複楊巡嗎?好,可是你算過總賬沒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兩個多月的時間,而這兩個多月裏,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遠不止眼下這點進賬。可是楊巡失去什麽?他隻是失去他收入的一個零頭。就像小魚咬大魚一口,大魚最多痛一下。大魚咬小魚呢,一口吞下,命都沒了。你跟楊巡玩得起嗎,你值得嗎?”


    “楊巡作惡,他需要為此付出代價。”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討還一點點代價?你會算賬嗎……”


    “有一種賬,叫做忌憚,叫做下不為例。”


    “你別總打斷我,我問你,社會上都這麽做,你難道一家家地討公道去,你哪來那麽多時間?我看你至今沒拿出新工作計劃,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對付楊巡?”


    “爸爸,比如說你不解決傅阿姨的問題,結果呢,我們兩個人得躲在這兒說話。你掩蓋小錯,總有一天大錯爆發,難以收拾。”


    “阿鈞,做人不能太獨,不能全都由著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錯誤的行為,但絕不容忍無賴的觀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討論這些,算我承認你年輕人有血性……”


    “這種根本性意見不統一,我們接下來有關前進廠未來的討論怎麽進行?繼續舊模式的生產嗎?”


    “不需要統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這半年多賺的是大錢,快錢,我以前想都沒想過,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經考慮過,前進廠的未來肯定得由你來定,可是爸爸擔心你顧首不顧尾,心裏想替你上個雙保險。這樣吧,阿鈞,金工車間我保留,金工車間所需的流動資金也劃一塊給我。其他都由你去處置。我唯一要求,你別再把精力都放在討還公道上了。你自己發展得好,什麽公道都會自己回來。”


    柳鈞非常驚訝,看著爸爸不敢置信。兩個月前,爸爸還隻提出小改小弄,穩步積累,不料今天思想大變。“爸爸,這是好主意。雖然我一直認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著家裏,可我們也不妨將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貸,爸爸,你會獲得最好的回報,我向你保證。”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應嗎?”


    柳鈞猶豫了一下,“不答應。”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無可奈何地看著兒子跳躍著離開。


    柳鈞匆匆離開,是因與錢宏明早就有約。他今天才剛回家,做的事多,連晚飯都沒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於媽媽,都沒問一聲有沒吃飯,吃了點啥。他當然也不願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飯,他已經白紙黑字告訴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飯。他此時唯有饑腸轆轆地衝進麥當勞,買一隻巨無霸,一路啃著去找錢宏明。錢宏明約見他的地方總是市內最高檔的場所,今天是新開四星級賓館的咖啡座。柳鈞啃巨無霸進去,招來無數側目。


    錢宏明也看著旁若無人的柳鈞笑,好好一個公子哥兒,吃相搞得像餓鬼轉世一樣惡劣。柳鈞吃完,便將剛送上來的咖啡一飲而盡,“怎麽樣,我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歡迎吧?”


    錢宏明微笑:“我家女兒以後若是領這種轉世餓鬼進門,打出去。”


    “不是說不讓b超看性別嗎?”


    “你忍得住嗎。這幾天一直忙什麽?有什麽產出?”


    “賺了點錢,可性價比極低,總算對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說說,我替你開解。我等會兒也有事問你。”


    “你什麽事,你先說。”


    “幹嗎總跟我搶壓軸。好吧,你給我說說cif[3]報價和l/c[4]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識,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錯的點。我已經看了一本實務書,但總覺得虛。你最好舉實例。”


    “每天做死外貿已經夠煩,你還讓我炒冷飯。”錢宏明雖然抱怨,卻沒拒絕,想了想,拿出自己經曆過最典型的一個案例,細細給柳鈞講解。柳鈞將此與自己看書所學的對照起來,基本上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又問了許多問題。


    “看來l/c拒付與合同關係不大。明白了,說說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時候一天一個電話催我回來,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連夜飛來幫解決,夠朋友嗎?”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們的手機似乎還不至於有人竊聽。說吧,你看我咬著麵包趕來見你,別一臉怨婦相。”


    “我想出來單幹。可去年前年外貿幾乎滅頂這一幕還在眼前,去年有國營大進出口公司做靠山,單幹後遇到什麽事,就全一個人獨吞了。我在家裏一說,全體反對,連囡囡都在她媽肚子裏踢打。”


    “其實你打定主意的事,他們別想扭轉你,是吧?你是想讓我去說服嘉麗,讓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錢宏明訕笑。


    “說說利弊,我得負責任地說服嘉麗。”


    “其實很簡單:這麽多年做下來,我個人已經有非常穩定的業務量,我現在手頭的積蓄可以維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車的生活,我隨時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進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麗為什麽都死命反對。”


    “你們一家辛苦動蕩那麽多年,剛剛安閑下來,他們想過一段清靜日子。”


    錢宏明點頭,“還有呢?嘉麗對這方麵應該感受不深,為什麽她也激烈反對?”


    輪到柳鈞微笑,“不會你對嘉麗了解至深,對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別看你性格非常溫和的樣子,其實你內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讀書做事從來有股非常強烈的狠勁,爭當出頭鳥。嘉麗大概是怕你鑽了追求經濟利益的牛角尖。”


    錢宏明聞言,愣愣地看了柳鈞很久,“不一直是你在爭勝好強嗎?”


    “我?當然。但我雷聲大雨點大,你雷聲小雨點大。其他還有什麽需要我的?”


    “沒了。最先半年我會比較辛苦,一切從頭開始,包括辦公室都得一窮二白地租建起來。正好嘉麗生孩子,雖然嘉麗媽媽在,但我出差的時候,有些體力活兒得麻煩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麗單純。”


    “完全不是問題。辦公室找到沒有?我那房子,現在樓上樓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個月後你贏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個人住那麽大房子太費,打算住廠裏去,可以吃食堂,還……”


    “別使勁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費用,幫我順利上道。多謝,不要你房子,我開始時在家辦公都行,財務都打算外包呢。”錢宏明說著摸出中華香煙,不過頓了一下,“你還不歸順煙民隊伍?不遞煙說話費勁嗎?”


    “別招安了。高中時候我吸煙你怎麽說的?臭流氓!我現在一看見煙心裏就有陰影,你害的。現在我返璞歸真了,這個世界也得讓你們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錢宏明舉打火機對著煙頭想了好一會兒,笑了,才將煙點燃。“柳鈞,跟你說話最不費力,我才說半句,你把後麵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來,看看這包煙,我教你一些道兒上的知識。以後你送人煙酒用得上。”


    “不用以後,已經用上了。直接砸錢,省得在煙酒上費心。你別說話說半邊,你說我厚道,後麵是什麽?”


    錢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這半句。柳鈞又催,他隻得道:“別逼我,我好不容易……”說到這兒,錢宏明頓住了,怔怔看著柳鈞不語。柳鈞卻有些領悟了,伸手拍拍錢宏明依然握著香煙的手,笑道:“所以說,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不,噎死了?以後找我多練練。咱光屁股兄弟,你怎麽出糗都不在話下。”


    錢宏明舉拳放到唇邊,微笑。他想到的,柳鈞也想到了,不過柳鈞總是寬厚,不像姐姐雖然也了解他,卻字字不留情麵地剝皮。他在柳鈞麵前無拘無束,全心信賴,甚至——中學時候已經開始有所依賴。


    但柳鈞畢竟不是場麵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話頭還得錢宏明熟練地撿起。“你最近怎麽樣了?沒見你做技術。”


    “我賣技術。既然一定會被盜版,不如自己先低價賣了,好歹收回點兒成本。回頭,我剛與爸爸談下來,我也準備單獨創業。我現在已經有些計劃,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幫我一起論證。”


    “資金夠不夠?是不是先上測試設備?”


    柳鈞被問住。因為他的計劃裏,壓根兒沒有測試設備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擊國內企業重生產輕科研嗎?今天輪到了他,他卻首先想到的是買機床。包括他的大學同學,替他規劃發展計劃的時候也幾乎沒人提起重點優先建設研發中心。是大家都已經對自主研發心灰意懶?


    “怎麽?”錢宏明看到柳鈞的失魂落魄,異常擔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頭找你談。我發現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鈞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後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市一機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餘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家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國護照幫了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柳鈞委托當地律所,將有關專利侵權的律師信遞交兩家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家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了。他已經將權利委托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家公司麵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度。他心裏非常悲哀,他的知識產權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地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複仇。因為那兩家公司都在國內設有辦事處,國內的辦事處不能違反中國的專利法。


    柳鈞回國,並不意外地聽說,市一機的外銷產品已經發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巡將接到買方雞蛋裏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錢宏明說過,隻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柳鈞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穩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巡這個鑽在錢眼子裏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巡可知道,他施加於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基本。


    柳鈞一個人悄悄地出國,又悄悄地回國,跟以往出差一樣,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雙肩包。進入小區時候被楊邐的車子從身後追上,兩人見麵都是訕訕的。柳鈞則是剛剛擺了楊家一道,凱旋,便主動相問,“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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