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嗎,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幹,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托。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麽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沒壞處,多了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麽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麽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麵有難色,按照規定,注冊資金一定得是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絕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隻是泛泛了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隻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難得遇到這麽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麽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隻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講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辟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了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後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麽?”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就會陷死在裏麵。”


    “呃,還有這麽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


    錢宏明哈哈大笑,心裏異常暢快。他並無壓好友一頭的歹念,可是能讓柳鈞心服口服,他還是非常引以為傲。“國內辦事,很多條規雖然寫在紙上,執行起來卻都有個‘但是’,也可以說有個彈性,比如剛才你希望用人民幣出資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資料不夠,你還得廣泛地與相關人員接觸,從他們嘴裏了解那個彈性的極限在哪裏,你通過多方運作又能到達哪一個度。多了解總是沒錯,你總有一天用得到,或者舉一反三用在別處。”


    柳鈞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錢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嘴邊的“真的嗎”吞回肚子裏去。“可是個人擁有那麽大的彈性處決權,會不會助長權力尋租?”


    “這不是你我所要考慮的問題。”


    柳鈞聽到這兒,終於融會貫通,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還有多少他不懂的東西,那些不懂的東西憑他腦子裏的既有常識都是無法推知的,甚至他都無法問出問題,以向錢宏明請教。他能問的隻有一句,“那麽我還應該留心點兒什麽?”柳鈞問了後好一陣子沒聽到回答,扭頭見錢宏明鼓著腮幫子翻白眼,他不禁歎道:“剛回國時候還豪情滿懷,看到滿地都是不足,滿地都是機會,現在才知艱難,而且是越來越覺艱難。”


    “說明你入門了。”


    “對,我以前常想,這麽簡單的事,國內的人為什麽不去做。現在知道傻的其實是這麽想的我,誰都不笨。”


    “別矯枉過正,你畢竟出國深刻體會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兩邊規則,融會貫通,我們就誰都不如你。唉,昨天楊邐對你怎麽了?說詳細點兒嘛。”


    “她喝多了,非常熱情,沒想到。”柳鈞忍不住吹一個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點兒犯罪。”


    “看今天那樣子,她歡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時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別在意楊小姐?有鬼?”


    “沒,我隻是好奇你的態度。按說,不是出國一趟應該開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談業務那幾天就沒進出歌舞廳?”


    “有啊,怎麽沒有,他們還叫小姐,我天,公共場所這麽堂而皇之,我大開眼界。國內才開放。你……這幾天嘉麗不方便,有沒有進那種場合?”


    錢宏明驚得跳起來,“別胡說。”


    柳鈞大笑,“那你幹嗎審我,我才理直氣壯呢。送你回家還是去哪兒?”


    “不用,我約了人喝咖啡,吃飯。娛樂時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這些資料。宏明,你有個大問題,你好像待家裏的時間比較少。”


    “沒有,我很顧家。”錢宏明斷然否認,非常堅決,“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棄一些私人生活。”


    柳鈞不以為然,但他知道嘉麗其實也這麽想,他接觸的那些大學同學也是說男人晚上應酬是理所當然。柳鈞很矛盾,為了獲得那些條規背後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應酬。可若如此,他用什麽時間來學習,提高,以及享受個人生活?還有,他是不是應該追逐那些“但是”?他總覺得那些“但是”充滿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誘惑,猶如伊甸園的蘋果。


    柳鈞也沒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門口就接到餘珊珊的電話,原來餘珊珊進入進出口公司,幾天工作下來上司看她可行,就給她配了手機。餘珊珊趁周末趕緊買手機、入網、遍告眾人。柳鈞忽然很想請餘珊珊吃晚飯,可是那頭餘珊珊口氣急匆匆的,似乎身後有無數事情趕著,他隻能斷了念頭。雖然餘珊珊做事不經大腦,不合他胃口,可他欠餘珊珊一頓晚飯。


    福利院還真沒什麽需要修理的,設施都非常新,洗衣機什麽的都還是品牌貨。阿姨得知柳鈞有學曆,就安排他給幾個讀小學的大孩子看作業。這倒是柳鈞能得心應手的活兒。他做到晚飯時間才離開。他這回沒見到那位保時捷女郎,卻從孩子們嘴裏得知,福利院的新樓是保時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東海總廠廠長宋總捐建,福利院的設備也是他們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醫藥費也是他們支付。柳鈞聽著似曾相識,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來的時候錢宏明在豪園請客,跟他說起過。呀,那不是楊巡傳說中的保護傘嗎?柳鈞發現自己一個不小心鑽進了盤絲洞。


    但是在福利院兩個小時的誌願工作,卻令柳鈞出奇的安心。什麽原因他也不知道,他隻知道他以後還會再來,但他會避開那位梁女士。那個圈子裏的人,他還是少惹為妙。


    楊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員工沒那麽快拿到兩國的簽證,急得跳腳,隻能打電話請他在美國的弟弟楊連幫他跑這兩個國家的公司詢問拒付究竟是什麽原因,打電話總是鞭長莫及。


    楊連好不容易請出假來,跑第一個公司就獲得有用消息,人說市一機的那批貨侵犯專利,被律師發函警告了。楊連在國外待久了,認為這個原因無可非議,但他把原因電話給楊巡,楊巡卻爆了。此時正好家庭會議,大弟楊速和小妹楊邐都在楊巡的辦公室議論事情。楊巡摔了電話就道:“準是柳鈞幹的好事。他娘的小子太歹毒了。”楊巡將楊連的調查複述給弟弟妹妹。


    楊邐見大哥暴跳如雷,一顆心莫名揪緊了。幾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斷大哥,大聲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來會做什麽。但是我告訴你,他們海外歸來的人有個幫,柳鈞現在也混那裏,跟梁思申非常投機。”


    楊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麵容扭曲而古怪,“你怎麽知道?”


    “我住柳鈞隔壁。”楊邐鎮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絕對不會讚成你專利侵權,你自己心裏有數。”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虧,他還能不長個心眼?他是土生兒,又不是天外飛來的外商。”


    楊巡殺氣騰騰地盯著妹妹,但他家就一個楊邐不怕他。可楊巡硬是相信了楊邐的話,不為別的,他早看出柳鈞身上有一股氣質,與梁思申剛來中國那陣子非常類似:那種優裕家庭出來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滿不在乎的“傻氣”。


    “我們該查查內賊,誰告訴柳鈞外商消息,和我們這邊交貨裝船的時間。”楊巡的大弟楊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不用查,個個都有嫌疑,個個沒有嫌疑。”楊巡迅速冷靜下來,鐵青著一張臉,“我們沒做任何防範,分廠上千張嘴個個都會告密。包括進出口部的也會。真要認真查起來,工廠得亂好幾天。這事我看到此打住,對誰也別說是因為專利原因,隻能統一口徑,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張臉往哪兒擱?老四,你通知辦公室擬定處理進出口部當事人。”


    楊邐答應,但她不放心地問:“柳鈞呢?”


    楊巡鐵青著臉沒回答,碰頭會也開不下去了,趕弟妹離開,他關辦公室裏生悶氣。可是他顯然不能故伎重演為自己出氣了,既然照著楊邐的說法,柳鈞應該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這邊稍有動靜,柳鈞還能不去求著梁思申?可是,這口氣楊巡怎麽吞得下去。他出道這麽多年,栽了無數跟鬥,可都是栽在有頭有臉的人手裏,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損失巨大。他無論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攔著,他也要出這口氣。


    柳鈞去工業區洽談後,便做出大致的分析報告,與爸爸商量該不該去那工業區落戶。柳石堂當然不會隻憑招商人員一張嘴就信了工業區,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們一步進駐工業區的老板,一番通氣下來,他認可兒子的選擇。於是柳鈞周二就聯係招商人員上門辦手續。


    那招商人員工作非常負責周到,全程領著柳鈞遞送審批報告,包括獨資企業的章程他們都有現成的範本,還指點柳鈞去香港花兩萬港幣代理注冊一家某島國的公司,拿著島國公司的材料過來辦登記就行。外資的審批相對麻煩,非工業區所在縣能夠審核,但是柳鈞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員卻對門道門兒清。別人都規規矩矩在大廳辦事,規規矩矩等待大廳工作人員遞送審批材料去簽字畫押,招商人員卻能熟門熟路摸到長官們的辦公室,在別人排隊等待的時候他已經捷足先登。正因為招商人員替柳鈞辦了分批驗資,好歹解了柳鈞的外幣之困。


    柳鈞過意不去,但招商人員說這是外資該有的待遇。柳鈞直到以後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戶的招商人員將按更高比例獲得提成獎勵。幾天後事情全部辦完的晚上他心甘情願地請客,請招商辦的幾位好好吃了一頓,總算還了這個人情。大家在飯桌上拍著胸脯保證,以後柳鈞在工業區遇到什麽問題都可以找他們。


    一件大事辦完,柳鈞非常快樂地回家。他甚至有點兒覺得爸爸有時候有些操心過度,其實在國內辦事並不太難,隻要所有步驟符合規定,官府的人還是和善的居多。他進門,開cd,才剛準備脫下假惺惺的西裝,楊邐來電問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過來找他談話。柳鈞想風度一下,就自己過去。但是才打開房門,楊邐已經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門口。兩人那次醉酒後還是第一次見麵,臉上都有點兒尷尬。


    柳鈞請楊邐進門,他不知道這女孩子來找他幹嗎。但楊邐搶先道:“啊,原來你家裏就有鋼琴。”


    “是啊,我從小用到大的鋼琴。請裏麵坐,喝點兒什麽?”


    “不了,我隻簡單跟你談件事。”但是楊邐伸手將大門關上,搞得柳鈞心驚膽戰,“拒收我們公司產品原來是因為兩家外貿公司收到你的律師信,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來知會你一聲。”


    柳鈞沒想到楊邐這麽直截了當,他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楊邐。楊邐也看著柳鈞,今天正經職業打扮的柳鈞可謂瀟灑,看上去很是悅目。“我大哥很生氣,你要當心了。就這些,晚安。”


    “請等等,楊小姐。”柳鈞怎麽都沒想到楊邐竟然會來警示他,“請裏麵坐會兒,我家很簡陋,請你別在意。”柳鈞說話時候伸手阻止楊邐開門的動作,順帶輕輕一攬,請楊邐沙發就坐。楊邐全身微微一震,連忙退開幾步,滿臉不自然地衝去沙發上坐正了。柳鈞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請問咖啡還是酒?”


    “白開水,謝謝。”


    柳鈞索性將咖啡壺和手搖碾磨機拎到客廳,“嚐嚐我剛從香港買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有濃鬱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歡。我去香港注冊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義來國內設立獨資企業。手續剛剛辦完。”


    “你不回德國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國嗎?”


    “不回了,國內也很好。”他坐在桌邊著手磨豆子,“楊小姐,謝謝你來知會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經吃過他的虧,但是我依然不願被侵權。”


    “可是你不能下手輕一點,在沒裝船前給外方發律師信嗎?你現在讓我大哥蒙受這麽大損失,你說他會罷休嗎?你太莽撞了,竟然什麽保護措施都沒有就對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釋?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實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樣的想法,你們都很關心我,謝謝。”


    楊邐無語,愣愣地瞧著柳鈞蹺著二郎腿側身坐在桌邊,悠閑地搖著碾磨機的手柄。柳鈞那姿態,非常帥。“看樣子是我多慮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沒多慮。但是我已經做好擔當我所作所為的準備。我等著你大哥了解因由後發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簡單。”楊邐欲言又止,讓她還能怎麽說,另一邊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詆毀大哥。


    柳鈞嚴肅地道:“我沒想得簡單。但士可殺不可辱,我寧願承擔最壞後果也必須發出律師信。況且,我的行為合法。”


    楊邐隻有歎息。她既勸不了大哥,也勸不了眼前這個,隻能眼睜睜看兩人火拚。


    柳鈞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楊邐的心意。但他隻能裝傻,給楊邐講解他手中的咖啡。楊邐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咖啡煮出來,她喝幾口,在杯沿留下玫紅的唇印,就告辭了。柳鈞送到門口,楊邐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終於還是歎一聲氣開口,“有市一機的人問起,你就說認識梁思申,就是東海總公司宋總的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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