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的任遐邇大驚,卻清楚聽到丈夫嘴裏吐出一個“不”。她鬆一口氣,可又滿心忐忑。


    楊邐卻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著眼睛道:“你敢對著媽發誓?發誓啊。”


    楊巡被逼到屋角,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楊邐的手打掉,“讓我損失慘重的人,取他人頭都便宜他。你傷到沒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還賴,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幫人說的都是我們那兒的話,我早知道,柳鈞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會做這種事,流氓,下三濫,我沒想到你會做出這種事,這麽卑鄙,這麽無賴,隻有流氓才做得出來……”


    上麵任遐邇雖然避開兄妹的衝突,但一直側著耳朵聽著,聽到這兒大驚。她出國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沒去工作,不知道公司發生了點兒什麽。沒想到大事不妙。


    “我沒想到你在身邊,我再怎麽樣都不會對你下手,好啦,別激動,我賠罪,我不是針對你。傷到沒有,我陪你去醫院……”


    楊邐尖叫打斷,聲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沒想到你竟然還會耍流氓,媽媽知道會被你氣死,你這個臭流氓。你還是當爹的人呢,你竟然這麽狠毒。好了,現在柳鈞住院了,殘疾了,你滿意吧,你高興了吧?!”


    楊巡抬眼瞧瞧樓上,他見到妻子站在樓梯上的兩隻腳。但此時他顧不得那頭了,他依然一臉冷靜地對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歡上柳鈞?以前不是不喜歡嗎?”


    “我隻問你為什麽耍流氓,你別回避。你說啊,說啊。”


    “沒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義,從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應該也使手段還他,你為什麽不使?你怕誰呢,你,你隻會下三濫。我鄙視你。”


    楊巡依然冷靜地道:“你的電話已經叫了好久。”


    楊邐還想不依不饒,忽然想到電話可能是錢宏明打來,連忙撲過去抓起包翻出手機。但裏麵民警的話讓她立刻安靜下來,呆若木雞。結束電話,她盯著楊巡狠狠地道:“警察讓我過去問話。你走著瞧。”


    楊巡不語,看著妹妹抓起包飛奔出去。他還有更值得頭痛的人需要對付,那就是他妻子,兩個孩子的媽,任遐邇。楊邐做事一陣風一陣雨的,他妻子可是綿裏藏針,絕不妥協。


    楊邐又被派出所請去問話。問話這種事,一年多前楊邐在上海遇到過更麻煩的,這回她可算是輕車熟路,該說的全說了,不該說的老鄉的口音她依然沒說。即使她恨不得對楊巡拳打腳踢,可是人民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餓,回到家裏。不敢去醫院看柳鈞,她希望錢宏明能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錢宏明卻是送包醫生回家後,才想起對楊邐的承諾。他不急著打這個電話,將車停在路邊,手支在唇邊想了好一會兒,才撥通楊邐手機。“楊小姐,向你匯報。柳鈞已經手術結束,但還在麻藥期,他爸爸守著他。”


    楊邐忙問:“醫生怎麽說?”


    “醫生說還得看後麵兩天,最關鍵是後麵兩天。柳鈞爸爸為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鈞入籍德國,已經是外籍人士。他爸爸準備立即聯係德國使領館協助解決這個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話,公安局不會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驚嚇也將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決。”


    楊邐這邊結束錢宏明的電話,那邊撥通楊巡的手機,聽到楊巡接起後怨聲載道,埋怨她打擾睡眠,楊邐氣呼呼道:“你聽著,柳鈞是德國籍,是外國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國使館撐腰施壓。這叫涉外事件。你等著吧。他爸都發瘋了。”


    “你確定?”


    “錢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邊。現在柳鈞還沒醒,又斷一根手指頭,問題嚴重。”楊邐頓了頓,又問,“你怎麽不問我傷了沒有,我在派出所說了沒有。”


    “我認識他們指導員。你給我錢宏明電話。”


    楊巡睡不著了,偷偷摸到書房,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吸煙。一起驚醒的任遐邇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丈夫出去,再也無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書房門口,也不開燈,隻冷靜地道:“你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爸,你現在做事無論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讓我們孩子以後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園。”


    楊巡立刻感覺到妻子心照不宣,隻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


    柳鈞外籍,是楊巡沒考慮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麽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長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複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麵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柳鈞反而沒那麽憤怒了,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麽?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爛蘋果比爛。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沒什麽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地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


    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欲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絕不裝好漢。柳鈞因為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麽躺都是痛,錢宏明將床調整了半天,才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為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裏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為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有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挨打往大裏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麽都不可能壓著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實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了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路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夥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著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著鮮花水果進來,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著,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為我幹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麵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隻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裏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隻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麽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阿民早年是漁民,後來漁船出海夾帶私貨,悶聲大發財。而今開一家三星級賓館,三教九流來往如雲。阿民到前進廠視察的時候,身後馬仔前呼後擁,都是稱呼一聲“馬哥”,誰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時的“阿民大眼”稱號。阿民走後,爸爸曾告訴柳鈞,全市大概隻有有限幾個人敢搶阿民看中的貨色。眼前這個楊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鈞新廠的設備已有規劃,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遙遠的郊區上班,處理原先工人是個大包袱,起碼以工齡計算的遣散費就不是小數目。再加現金一次性支付,楊巡的開價不菲。但是柳鈞深知他需要用什麽來交換這個開價。


    “如果決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著手辦理移交手續,我先把一百萬定金開支票過來。”


    柳鈞閉目良久,才能吐出兩個字,“成交。”楊巡微笑,也沒什麽客套,旋即走了。柳鈞再次睜眼,艱難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歎息道:“半枚德國手指的賣價不錯。”見錢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強笑道:“你看,我這隻手伸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吸毒的,還是以為我是濫賭的?”


    “別瞎說。”


    “你說,後半輩子這個手指都不會變了。人一生有那麽多的不可逆,傷疤,皺紋,白發,讓人無法不懷念青春。”


    “喂,你才幾歲,你後麵還有長長的壽命,你想幹什麽,別瞎想。”


    “我想用長長的壽命讚美生命。”


    “去你的,嚇我。”可錢宏明想了想還是道,“你不愉快還是說吧,盡管跟我說。”


    柳鈞茫然很久,“讓楊巡這麽一鬧,我什麽憤怒都沒了,也不知道有什麽不愉快需要表達。”


    “大少,忍並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鈞沒回答,過了會兒,推說睡覺,給爸爸打完說明電話,又昏睡過去。


    柳石堂小睡過來接了錢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楊巡派來的律師請去辦手續,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鈞雖然又累又困又虛弱,可是全身疼痛,卻又隻能半坐著睡,他睡得極不踏實。睡夢中他仿佛回到愛運動愛打架的童年,總有媽媽手勢輕柔地替玩得筋疲力盡的他擦去汗汙,掖緊被子,用棉花滋潤他幹渴的雙唇。柳鈞苦中作樂,將一個夢抻得又長又圓,依稀半醒,他都不願睜眼回到現實。等護士進來換藥,他才不得已睜開眼睛。柳鈞看到,端著水盆子出去的卻是那個讓他厭惡的傅阿姨。怎麽又是她,爸爸難道無人可用了嗎?可是傅阿姨為什麽卻總讓他憶起媽媽。


    柳鈞身不由己,隻能眼睜睜看護士來了又走,傅阿姨去而複返,病房隻剩下他和傅阿姨兩個人。他凝視傅阿姨,不願說話,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鈞看得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勉強聲明:“你爸爸讓我來的。”但麵對柳鈞不依不饒的目光,她臉色僵硬,又道:“我事後才得知我做得不對,不應該傷害到你。你是個好人。”


    “那麽你承認外傳我的測試數據?”


    “對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麽樣……”


    “我爸不怎麽樣與你偷盜測試數據之間有什麽必然聯係?你替天行道?”柳鈞說到這兒,想到餘珊珊將楊巡市一機的秘密透露給他,他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麽不妥。那麽該如何定義正義與出賣?用每個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麽樣,我對你不方便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親君子遠小人?”


    “可惜我沒那麽多選擇。我兒子還得靠著我才能進市一機。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在你爸家裏多做。”


    “既然你這麽坦白,那麽我告訴你,你偷盜的是完全由我個人勞動出來的成果,你直接傷害了無辜的我。然後市一機憑此偷盜我的專利,又憑強權打擊我的維權,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間接又傷害了無辜的我。我請問你有何臉麵和膽量站在我麵前?”


    “這麽嚴重?可我兒子說他隻要討教一個思路。”


    “這是你對我的辯白,還是給自己找的借口?其實你心裏是清楚的,對不對?我今天也把話跟你坦白,弱者與強者的對抗,結局就是我的現狀。我拜托你別在我麵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沒選擇,我是你家保姆。”


    “無賴。”柳鈞隻能自己閉上眼睛,眼不見為淨。


    傅阿姨卻是臉色大變,“我不是。因為是你,我覺得對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這話說出來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鈞氣得胸口劇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無法理解傅阿姨的邏輯,又是被自己身體的劇痛打倒,隻有繼閉目之後閉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靜更凸顯走廊外的吵鬧。柳鈞氣鼓鼓地聆聽室外的嘈雜,靠著辨別室外的聲音來平靜自己的情緒。一會兒,剛開的手機有電話進來。他忍痛舉起,睜眼看到的是餘珊珊的號碼。餘珊珊問他是不是遇襲,是不是與楊巡有關,她很後悔交給柳鈞那兩家外國公司的信息。因為傅阿姨在場,柳鈞隻能用英語作答,他阻止餘珊珊這種時候來醫院看他,被楊巡看到並懷疑上並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區域,病人沒有隱私,從門口湧進來的三個公安人員打斷柳鈞的電話。正當柳鈞思索該如何應對有關被襲問題的詢問,公安人員卻與傅阿姨有問有答,隨即帶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業秘密。柳鈞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來已經被他責問得蒼白的臉色變得益發蒼白,看到傅阿姨被強行帶走時候投向他的驚慌失措的一瞥,他說不出話來。


    不久,又一名中年婦女進門,帶著柳石堂的紙條,說是新保姆,來照顧柳鈞。柳鈞有些看不明白。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後,柳石堂空閑點兒,才來電告訴兒子,他不能因一次證據不足輕易放過傅阿姨,他願意忍耐,尋找新的機會將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寶貝兒子一起處理了。沒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氣吞聲與楊巡合作,那麽他將傅阿姨作為合作條件向楊巡拋出,楊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歸案的還有傅阿姨的寶貝兒子。楊巡卻大可將責任推給傅阿姨的兒子。不管怎麽宣判,即使隻關幾個月,也夠傅阿姨母子喝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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