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將他不熟悉的,從信用證到期貨的程序在心中好好梳理一遍,“你單獨就可以做,你已具備單獨操作的一切可能。不用分我獲利。你盡管去做,若不得不吃進高價銅,隻要與國內市場的價格差不多,我可以接手,同時說服申華東接手一部分。”


    “不,我是新手上路,我需要可以信任可以商量的人一起做,壯膽。”


    “你以現有資產,抵押的話,足夠滬銅開戶……”


    “怎麽夠?那還不如炒股票打新股去。一向都是你大膽我周密,我們一向互補協作。上吧!”


    “嚐試一個月!”柳鈞難拒誘惑,蠢蠢欲動。可心裏不禁想到,現在他與錢宏明的角色似乎倒置了,現在是錢宏明大膽,他周密。而且柳鈞的嚐試還有前提,那就是先紙上談兵演練一番,才能進入實戰。錢宏明雖然不太情願,可也答應了。他此舉頗具風險,太需要有個壯膽的同行人。


    這以後,柳鈞一邊每天投入兩個小時閱讀錢宏明搜集給他的期貨知識,一邊與錢宏明看著行情模擬操作,每天投入巨大精力和時間。可即便是模擬操作,卻也迅速見勝見負,心情如坐過山車,刺激異常。也正因為是模擬,兩人可以動用極多的虛擬資金,在期貨海洋暢遊得非常痛快。更因為是模擬,遇到兩人意見不一時,不用坐下來擺出理由說服對方,隻要另設一部分虛擬資金,各自往認定的方向操作,最終結果說明一切。這樣,便讓兩個心氣甚高的人心中生出競爭意識,競爭讓兩個人更加專注,抽出更多時間關注兩地期市。競爭也使兩人的性格暴露無異:柳鈞謹慎,錢宏明潑辣;柳鈞細水長流,錢宏明大開大合,竟是與兩人小時候給他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不過最終算總賬,盈虧半斤八兩。偶爾兩人也有意見統一的時候,這種時候,他們需要出門撮一頓以示慶祝。於是,實錢還未開始賺,聚餐已經好幾頓。嘉麗說他們兩個像上癮的賭徒。


    柳鈞專注於期貨的時候,騰飛公司為了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定而從事的外圍工作也緊張地進行著,包括座談會。因為柳鈞精力分散,專心旁騖於期貨,做事不免顧此失彼,老張起先還著手彌補,眼看著座談會時間越來越近,老張終於怨聲載道,抓住柳鈞指出最近工作因為甲乙丙丁等延誤,導致節節延誤,卻不見有誰出來力挽狂瀾。這樣下去,五天後的座談會還不如不開,得罪到場的重要人物將前功盡棄。


    柳鈞心驚,不得不暫時擱下期貨那頭,專心抓緊座談會安排工作。座談會之前,原本邀請的人還得再次殷勤地敲定一下,以示騰飛非常恭候大駕。有些忽然吞吞吐吐的,需要柳鈞專程三顧茅廬。遠路的,則是談妥接送事宜。還有會後需要送出的禮物,也需籌備。更得準備的是座談會的進程,發言稿自是不必說,他們還得設想可能發生的變故,柳鈞需要拉來幾個人當聽眾,模擬演練一番。總之全是事情。柳鈞一邊忙碌,卻忍不住將期貨行情掛在電腦上,隨時聯網,百忙之中總是會一目十行地看一下翻新的信息,稍微分心思考一下。


    等柳鈞一行進入一家四星級賓館的會議廳時,柳鈞覺得自己已是強弩之末,老張說他眼白全是血絲,臉皮全是粉刺。柳鈞無法不反思,期貨是不是分去他太多的精力。


    宋運輝來得不早不晚,比開會時間提前十分鍾到場,進門一看柳鈞那一臉亢奮和疲憊,自以為了然。他笑問柳鈞,組織這種會議是否比得心應手的研發工作更累,會不會研發時候三天三夜不睡也不如這邊開一場會辛苦。柳鈞心懷鬼胎,隻敢笑不敢回答。會議上,宋運輝主動發言,他肯定騰飛公司的先進研發體係和高比例研發投入,更就東海集團多年來國產化道路上探索的艱辛,指出騰飛公司自主研發的產品在幾個方麵的重要意義。


    柳鈞早已被灌輸得知,即使與會者來自各行各業,可是大家的行動卻隱隱向著行政級別看齊。而東海集團又與本地行政密不可分,於是行政級別最高的宋運輝的發言基本上成了會議的基調,將柳鈞自己定的有點兒自吹自擂的發言稿打進箱底。自然,宋運輝的發言較之柳鈞的自吹自擂,效果不可同日而語,完全出乎柳鈞意料。柳鈞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宋運輝的大恩。


    宋運輝沒有留下來吃中飯。柳鈞送他上車去,沿路感激不盡,宋運輝隻是很謙和地說,他隻是實事求是,同時以實際行動為優秀企業保駕護航。他上車前,督促柳鈞不要看到成績沾沾自喜,前路很難,也無止境,必須忍耐寂寞,堅持、堅持、再堅持。


    柳鈞汗顏,覺得非常辜負宋運輝的無私提攜。他滿心糾結地想,期貨占去他太多精力,他手下確實有幾個怪才,可是怪才清高不擅管理,他若不親眼盯著,騰飛的科研成果不會出那麽快那麽好。他是不是該戒了分去他太多精力的期貨?但期貨已經鑽研了那麽多,剛剛學會建立數學模型摸到門道,前麵正是一片未知的誘惑,心頭一塊火燙,著實難以取舍。


    會議算是成功,後續工作由柳石堂跟進,往往場麵做足之後,接下來的都是桌麵下的勾當。錢宏明一聽柳鈞終於閉關結束,力邀柳鈞趕緊去他辦公室麵談。幾乎是一看見手機屏幕顯示出錢宏明的號碼,柳鈞心中的天平就自覺地微微傾斜了。而錢宏明見麵便開門見山,將電腦頁麵拉出,推給柳鈞看。


    “你閉關前一天,我們難得做出同樣的判斷,我高興得躍躍欲試。你閉關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去上海了。我帶去公司的流動資金,還有我兩處房產的抵押,雖然微不足道……你看看所有發生的交易記錄,我必須第一時間與合作夥伴你通報。如何?果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不錯吧。”


    柳鈞仔細看完,嘴裏隻會說一句話,“這錢掙得太容易了。”他心裏很快將交易所得折算成騰飛的收入,騰飛需要發生多少囉裏八唆的事,耗費多少人的集體努力,花費多少的時間,才能取得相同收獲。


    “所以你看,隻要是我們都看好的,準沒錯。現在我有些猶豫不決……”錢宏明跟柳鈞詳解這幾天來的形勢變化,他又有多少下單,還有多少剩餘資金可以操作,而眼下國際形勢表明,資源市場短期內顯然波動挺大,可期貨喜歡的是波動,有風險才有回報,關鍵是怎麽走好每一步,以免已經進場的資金虧本,盡力在波動中順勢而為。


    “眼下小虧,別擔心。不會沒希望。”柳鈞看著後續數據,盡力安慰將全部身家壓進去的好友。


    “擔心有一點兒,但不大。不過今天看著收益漸漸收窄,直至小虧,我仿佛從那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已經不是玩模擬,而是真刀真槍。刀刀割肉,非常考驗意誌力。幸好你出關了。”


    柳鈞責無旁貸,即便不想贏利,眼下也得先幫朋友脫困。兩人在錢宏明的辦公室裏討論至深夜。結束時候柳鈞才發現他的體力快撐不住,而且他那邊還有大學的教授和陪同的同學忘了接待。他不得不趕回賓館,不敢打攪老師,隻能找同學賠個不是,出來後被他爸埋怨得差點瘋掉。


    不過無論如何,研討會總算是順利結束了,結束後各方的反饋都不錯,看起來高新技術企業認定有望。柳鈞終於可以喘一口氣,專心研究期市波動。他也將一部分騰飛的流動資金補充進去。騰飛的流動資金本就緊張,這麽一抽血,日常運作便有些捉襟見肘。但是柳鈞想,很快,他會以期貨所得反哺騰飛。但騰飛上下的知情人開始怨聲載道,工作認真的得不到嘉獎,工作鬆散的得不到懲罰,整套管理體係仿佛方向盤失靈的汽車,走得漫無目的。


    終於有人敲開柳鈞的門,竟然是孫工與廖工這對冤家結伴而來。他們兩個不等柳鈞說話,就自說自話地坐到柳鈞對麵,眼光不再平靜,仿佛壓抑著憤怒。


    “我們強行阻止車間開工,動用的是廠規第三章第五條,我們認為柳總簽發的工藝不對,我們以研發中心名義強製車間停工。”


    “這個產品是我負責研發,敲定工藝的時候我正病假,原以為有柳總在,我隻要安心養病,這種小問題柳總洞若觀火。”廖工將手中工藝交給柳鈞看,“紅線劃出那道工序,柳總請看,這麽走捷徑,強行加工產生的應力怎麽辦,等著交付的時候部件開裂?”


    “這麽顯而易見的錯誤,絕不應該出在一個從業十年的高工身上,唯一解釋隻有:不認真!”


    兩個高工你一言我一語,基本上不留情麵,批的都是柳鈞以往一直重點狠抓的條目:不認真。柳鈞簡直無地自容。起先,兩位高工的批評對事不對人,講的都是技術有關的問題,因此句句一針見血,打得柳鈞體無完膚。但是孫工後來見老板臉色通紅,就安撫了一句,“柳總應該不會是不小心犯這種低級錯誤,但是我看你最近住公司的時間多,按說不會有太多分心的家務事,不過你年輕人……”


    “我最近在幫朋友做一個項目,投入的精力非常大,很多高數計算。”柳鈞連忙踩刹車,免得他們懷疑他色迷心竅,酒色過度,“對不起,工作中大大分心了,害廖工提前結束病假趕回來。我很快改進。”


    “我們倚老賣老,索性多說幾句,柳總,這幾個月……公司在嚴重退步,質量上退步,生產上退步,管理上更退步。還有資金,下麵車間已經好幾次為流動資金斷檔停炊了,太動搖軍心。到底怎麽回事啊,不能再這樣了,你不心疼我們心疼,你不能讓我們下麵做事的失去指望啊。”廖工雖然平時話不多,可真說起來,都是掏心挖肺的話。


    “柳總,春節後你一直沒給我們中心開會討論新的研發方向。我已經兩次書麵提醒,不知道柳總看見沒有。”


    “柳總,我這人一向有什麽說什麽,心裏藏不住話。你老板三心二意,我們該怎麽辦?我們都是做事的人,不想吃閑飯。”廖工說到這兒,下麵挨了孫工一腳。廖工也一想不對,這不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嗎,趕緊閉嘴。


    兩位高工盯著柳鈞將工藝改過來,重新簽字,才拿走告辭。柳鈞被訓得像個小學生。但兩位高工不放心,又偷偷一個電話打給太上皇柳石堂。柳石堂還以為兒子老大不小內分泌不平衡,竭力婉轉勸說兒子有必要忙裏偷閑享受生活,不能一心撲在工作上。柳鈞倒是沒想到有人通報了南轅北轍的爸爸,他給他爸弄得哭笑不得。這麽多人提醒,柳鈞意識到他應該合理安排時間,不能太沉迷期貨。


    柳鈞幾乎是左手斬右手地克製上網時間,這個過程很痛苦,就像幾年前戒煙一樣,有一根神經根本不聽他的指揮,放肆而妖孽地自說自話。而且還有錢宏明三不五時地跟他來一個熱線,就像有人硬塞給戒煙的人一根好煙,柳鈞經常為此破戒,打開電腦。終於,連年輕而膽小的會計也找上柳鈞,告訴他這個月的辦公費用即將超過硬杠子,問柳鈞有幾筆等待付款的支出要不要收回。如果不收回,超出部分需要另外走一套財務簽字程序,才可以入賬。


    公司的財務都是柳鈞一支筆簽名,他認為自己一向把關嚴格,怎麽可能一個月多出好幾筆超支的,他心裏有些懷疑,就讓財務拿最近三個月的賬簿和憑證來查。查賬說簡單也簡單,隻要在電腦上做一個表格,一個月發生的費用全部列出,下個月有類似費用就列在一行,對比之下,一目了然。對比,最說明問題。顯而易見,一個月比一個月,不僅支出項目增加,單項支出額度也逐月提高。柳鈞越來越覺得問題嚴重,這幾個月他的把關似乎越來越鬆。


    但查賬期間,錢宏明一個電話打來,匯報今天戰況。兩人將被杠杆放大的資金幾十萬、幾百萬地一議論,柳鈞再回頭看憑證上幾十、幾百、幾千的小支出,心裏很有點不耐煩。礙於對麵坐著被他拉住加班的小會計,他隻有繼續對賬。等心情慢慢平複,柳鈞忽然驚悚,錢宏明來電的一前一後,他的心態出大問題了。工廠的工作必須擁有按部就班細碎耐心至極的心態,期貨操作則是不同,在期貨市場,隨著資金的杠杆放大,人的貪欲、情緒等也成倍放大。現實表明,他顯然做不到在兩種心態之間遊刃有餘地切換。這就是三個月來費用逐月增加的原因。因此他麵對的問題不是減少關注期貨的時間,而是麵臨兩種選擇,選擇一心一意做期貨,還是選擇一心一意做工廠。


    當千頭萬緒提煉成非此即彼的選擇時,柳鈞沒有猶豫,即使心中抱有很大遺憾,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工廠。他自嘲地心說,啊,錢不是最重要的,人生需要有追求。與財務一起查完賬,柳鈞就電告錢宏明,今天開始他退出,絕不回頭。原因隻有一個,繼續炒期貨,他的公司不出三個月會垮掉。唯有斬草除根,柳鈞才能戒掉所有的癮。


    一夜睡過,柳鈞回首做期貨的那幾個月,真如鬼迷心竅似的。他是亞當?斯密的信徒,他一向認定唯有製造業才創造價值,製造財富,因此他將製造和科研奉為他的信仰。可前幾個月,他竟將寶貴的時間貢獻給賭博一樣的所謂金融事業。那幾個月,他幾乎早上睜開眼就打開電腦,先看全世界行情變化,晚上閉上眼睛前最後一件事一定是關電腦。他是真的荒廢了騰飛的工作。柳鈞深信,這幾個月裏,不會僅僅辦公費用出問題,一定還有更多渾水摸魚。


    而他首先要做的不是亡羊補牢,而是於上班時間全心投入抓生產抓質量。果然不出所料,抽檢成品庫產品的質量合格率並不是百分百。有些鑄件竟是出現肉眼可見的砂眼,也被魚目混珠當做成品。至於原因,無非是質檢高抬貴手,車間少扣廢品率獎。這幾天,一口氣查出好多問題,包括產品質量的,包括管理程序的,處罰單開了一疊,光是激光打印機就運作了近半小時。


    可這些都隻是馬後炮,柳鈞流著冷汗想到一個嚴肅問題,在他鬼迷心竅期間,不知有多少不合格產品渾水摸魚,又不知有多少疵品流到客戶手上。像他騰飛這樣的小規模製造企業,放到偌大的中國,幾乎是滄海之一粟,毫無優勢可言。騰飛得以安身立命,唯有品質,而眼下,他似乎自毀江山了。柳鈞一時委覺不下,要不要將產品召回。如果不召回,需不需要派人去下家重新驗貨。而後者若是做出來,幾乎可以毀掉他用兩年時間建立起來的騰飛質量百分百的信譽保證。可如果坐等疵品被發現,更毀信譽。怎麽辦才好。


    與此同時,柳鈞利用八小時以外時間,全麵徹查這幾月的所有憑證。令他膽戰心驚的是,好幾張憑證明明是他的簽字,他卻對其絕無印象,毫無疑問,他簽署那些憑證的時候,大約正全心關注倫銅滬銅的起落。他這種精神狀態,賬目怎能不出問題。他發現最近幾筆短駁到內河碼頭的運輸費高得異常。他既然做銅期貨,當然也關心國際油價,在近期國內油價並無顯著上漲的前提下,運輸費怎麽可能上漲。柳鈞叫來掌管儲運的員工,指示要麽壓價,要麽換運輸公司。


    很快,員工就反饋,那家運輸公司方老板聲稱,要麽原價做,要麽拗斷。柳鈞以為很簡單,拗斷就拗斷,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不曾想,運輸市場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尤其內河碼頭短駁運輸,那真是鐵板一塊。與方老板拗斷之後,再聯係其他運輸公司,要麽一聽騰飛的名字就搖手謝絕,要麽有不知套路的拉上騰飛的貨色去內河碼頭,結果要麽不得其門而入,要麽被不知哪兒躥出來的人圍著車子砸。幾天下來,騰飛陷入隻能進不能出的尷尬境地,發貨工作陷於停頓。


    柳鈞悔得腸子都青了,若不是他前陣子鬼迷心竅,怎麽會有貨運價格偷偷小幅快跑,漲到眼下高價。而吃多了高價運輸費的貨運公司自然是不甘自行降價,誰肯把到嘴的肥肉吐出。柳鈞想到申華東家大業大,旗下幾家公司的日貨運量驚人,應該與那些人有些關係。他找申華東谘詢,果然沒問錯人。申華東了解內幕,本市內河碼頭有限,自從私有化開始,幾年下來幾乎被一群老鄉收入囊中。那群老鄉身在異地,自然非常團結,經常抱團議價抱團接貨,似乎內部有一套不為人知的運作體係,帶點兒暴力,帶點兒江湖。柳鈞眼前一黑,想到在本市很有名氣的楊巡那個老鄉團,幸好申華東答應幫助協調。


    他們晚上約一家酒吧見麵吃講茶。與運輸公司方老板一起來的是申華東家的長期合作運輸公司老板,與申華東口口聲聲稱兄道弟。用申華東朋友的話說,他是押著方老板過來講和。但他們那行有規矩,破鏡重圓,喝三杯交杯酒,從此揭過,見麵都是朋友。申華東那朋友二話不說,也不管酒吧規矩,去櫃台摘下六隻紅酒杯,倒滿六杯綠瓶紅星二鍋頭。酒保一看那人架勢,什麽都不敢說,任他們拿自帶的酒在酒吧的場子自由發揮。


    柳鈞看看瓶子上明晃晃的56°,心說這哪是喝酒,這基本上就是灌酒精了。可是再看看申華東朋友與方老板手臂上年糕般粗的純金手鏈,以及方老板手背青鬱鬱的一個“忍”字,他知道今天逃不過去,能用喝酒解決,已經是看在申華東的麵子上了。柳鈞隻能豁出去,強笑著與方老板交臂喝下三杯綠瓶二鍋頭,頓時整個人跟火球一樣,全身發燙。後來的事他全不知道了,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他身處醫院。柳鈞以胃粘膜損傷吐血和酒精中毒,終於了結他一度鬼迷心竅在騰飛造成的虧空。


    柳石堂得知此事,更加生氣錢宏明,一心認定兒子是中了錢宏明那小子的圈套。他找到錢宏英罵了一頓,錢宏英唯有唯唯諾諾。錢宏英雖然而今一心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可是她的地位越高,心裏越留戀陽光下堂堂正正的生活,便越發擔心她過去的陰暗被人挖掘揭發,而柳石堂是她最忌憚的那個。等柳石堂離開,她便一個電話打給錢宏明,將錢宏明罵了一通,要錢宏明從此遠離柳鈞,不許招惹。錢宏英問弟弟,柳鈞是一個能提醒痛苦回憶的人,為什麽一直巴著柳鈞不放,除了友誼,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潛意識,自虐嗎?


    錢宏明回答不了,可是姐姐的問題又提醒他,為什麽?理智分析,他應該離柳鈞遠遠的,最好老死不相見。真的隻是友誼嗎。難道不僅僅是友誼嗎?


    柳鈞雖然將養了好幾天才恢複正常,可騰飛卻猶如“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終於拿到質量體係認證了,起碼以後走國企正門有了一張硬pass。高新企業認定也批下來了,不過批下來的同時,一個經辦人員從柳鈞這兒私人借款五萬,倒是給了一張借條,不過借條上麵不見約定歸還日期。


    騰飛公司開始走向一條被政府關注的軌道。柳鈞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關注多了,揩油的也多了,不過給的政策也多。政策在某些人手裏是彈性的,可以給你上限,也可以給你下限,端看你企業主拎不拎得清。柳鈞顯然不大拎得清。隻是眼看研發能力在業內公認不如他騰飛的市一機獲得更多關照,柳鈞心裏到底有點兒不平衡,可也隻能認命,申家在本市散枝開葉,根係發達,豈是他騰飛可比。


    柳鈞還在亡羊補牢的當兒,市一機與技術合作夥伴的談判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此次談判,是市一機有史以來第二次走出去。與以往的盲目出走不同,此次走出去的掌舵人是申華東的父親申寶田,當年,申寶田是最密切關注市一機首次合資遭遇合同陷阱的人群之一,也曾為市一機當年的合同解套出謀劃策,因此早在第二次走出去策劃之初,申寶田就憑經驗簡單扼要給出一個備忘,指示幾處重點關注。申華東全盤操作,幾乎是完全將楊巡招聘來的董其揚隔絕在合作談判之外,申華東看不上土mba董其揚。於是董其揚處境尷尬,但按兵不動,每天按時上下班,即使辦公室門可羅雀。


    反而是柳鈞雖然查漏補缺忙得一塌糊塗,卻經常被申華東請去做技術高參,以免市一機在技術轉讓方麵重蹈當年之痛。即便是柳鈞也看出申華東強勢排斥董其揚,他私下規勸申華東妥善處理,愛才惜才。但申華東有申華東張揚的行事方式,他甚至提請柳鈞充當媒介,與董其揚商談分手價碼。


    柳鈞不願接腔,轉了話題,“你怎麽帶我走後門?太繞了,前門又沒在修路。”


    “前門有個瘋子等著砸我的車。那瘋子以前是市一機正式工,市一機還是國企時候停薪留職,現在忽然想回來上班,人事當然不同意,那瘋子就鬧到我辦公室,揚言他既然當年沒將檔案轉出去,我們現在也無權將他的檔案轉送到勞動局,我們得對他終身負責,不答應就砸車。我隻好避著走,又不能剝奪瘋子人身自由。”


    “你這不算什麽,對方最多給你造成一些不便。我以前一個員工偷圖紙,被我設法抓了送去坐牢,他坐牢期間老婆帶著兒子跑了,老娘走投無路跳河自殺,他刑滿釋放就找我,威脅說他這輩子被我害了,他現在是亡命之徒,我要麽給五十萬了結此事,要麽等著挨悶棍。你說這是什麽事,才剛按下我爸車胎被戳那頭,又來一個更要命的。做企業成高危行業了。你爸做了那麽多年企業,有沒有人找上門?”


    “怎麽沒有,我小時候有陣子好幾個人吃睡都賴在我家,現在我爸地位超然,底層有糾紛不大會找上他,輪到我挨槍子兒。前陣子我們開除一個好吃懶做的清潔工,結果清潔工她爸打上門來,正好我出門經過門衛,那人操起凳子就飛過來,我幸虧跟著你學拳腳了,要不然出人命。還有質檢跟車間打架,整個大車間的械鬥。說起來咱什麽沒見識過,這兩年大風大浪全經曆了。”


    “唉,全武行,車間遍地冷兵器,我那兒也鬧過這麽一出,才夏天的事兒,我至今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一測血壓準超標。我那天搶了一根螺紋鋼撬棍進去勸架,撬棍一頭尖嘴,一頭鴨嘴,近一人長,真要出手,準一手一條人命。事後他們說我那次紅了眼,真像要殺人,他們就怵了。至於每天的小打小鬧,唉,我現在已經麻木了。我現在修煉到可以麻木不仁地途徑吵架鬥毆現場而不出手,隻打電話給當事人的直係上司,讓他們順序處置,得道了吧。”


    “你知道我爸怎麽說,他說等哪天我修煉到聽說車間出了人命依然麵不改色,我才可以回集團上班。他說人做到一定層次上,拚的已經不是腦力,那層次的人都差不多聰明,而是比耐力,看誰更沉得住氣,沉得住氣的人才能思慮周詳,少出紕漏。我目前還做不到,我還喜歡真心實意地拍案而起,而不是裝腔作勢拍給別人看。”


    柳鈞聞言,頓如醍醐灌頂。想想最近因談判而頻繁接觸的申寶田,想想他一直視作偶像的宋運輝,再想想自己這幾年走過的坎坷,以及性格的前後變化,他心中千言萬語,卻隻吐出四個字:“原來如此。”他現在唯有佩服他爸,當初哪來那麽大膽魄,讓他一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獨挑大梁,換他可不敢,他隻會學申寶田,先發配兒子做一方諸侯曆練幾年再說。


    十月,好多人結婚,其中就有楊邐和餘珊珊。餘珊珊給柳鈞寄來一張喜帖,柳鈞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出頭緒,原來是嫁給煙草公司某大頭的公子,餘珊珊也順便進了煙草公司吃皇糧。有關那個煙草公子,傳說不少,普遍不佳,柳鈞不曉得餘珊珊怎麽會找這種人,而且動作如此迅速。而楊邐的喜帖則是約請吃飯,見麵遞交。雖然婚禮之前準備工作繁忙,可楊邐竟然撥出一晚上時間,單獨與柳鈞吃飯。飯店由楊邐選擇,柳鈞先到,進包廂往窗外一看,正好麵對楊巡正在建造的五星級酒店。淡淡夜色中,隻見體量龐大的裙樓,與巍峨聳立的主樓,柳鈞即使不是建築業從業人士,也能從中見識到楊巡的實力。他在心中歎了一聲氣,將窗簾拉上。


    楊邐穿一件真絲吊帶連衣裙,外罩西裝短外套,配一串滾圓的白色珍珠項鏈,既嫵媚又幹練。楊邐心知柳鈞不可能去參加她的婚禮,故拿來喜糖,今天就送了柳鈞。柳鈞也掏出賀禮,一套skii禮盒,乃臨時抱佛腳,請崔冰冰幫忙從上海寄來。


    “同一樓層的鄰居,竟然事先不知道一點兒信息,你保密工作做得忒好。”柳鈞替楊邐拉開座椅,“新郎官呢?等新郎官來了再點菜吧。”


    “他不會來,他在新房盯著打掃呢。看看我們的婚紗照。”


    柳鈞心裏生出一絲狐疑,接婚紗照翻看,見新郎官是個健壯的青年,與楊邐站一起,顯得稚嫩。倒不是年齡上有差別,而是神情上,一望而知的單純。看看對麵老練點菜的楊邐,再看看婚紗照上的新郎,柳鈞更是心生詫異。


    楊邐早已感覺到,爽快地笑道:“有話直說便是,藏藏掖掖做什麽。我家新郎官性情陽光,心胸坦蕩,懂得體恤家人,尤其難得是做一手好菜,多好。找丈夫嘛,又不是找情人,人好才是第一位。”


    柳鈞開始還真信了,可楊邐越往詳細解說,他越懷疑,但他剛決定學習見怪不怪,就微笑道:“這話說得很有道理,人品好最要緊。最近忙什麽?賓館籌建是個大工程吧。邊打邊學?”


    “我熟悉五星級賓館運作,現在的主要工作還不是具體事務,而是洽談酒店管理公司。原先我們談的是香格裏拉,但現在看來香格裏拉條件太苛刻,準備多談幾家。嗯,市裏剛劃出一片地做科技園區,我前兒過去看了一下規劃,你倒是動作麻利,比我還快一步啊。你看中的那塊地兩麵環水,風景極好,唯獨對岸一座寺廟大煞風景。準備搞開發嗎?”


    “搞什麽開發,我老老實實做實業。公司產能擴張,原先的土地不夠用,隻好把研發中心遷出來。那塊地風景不錯,適合規劃一個可以安靜思考的環境。說到底我就是一名大管家。我們的企業人員構成與其他企業不大一樣,我們更側重人,研發中心的科研人員是公司的寶貝,我需要為寶貝們創造最好的用人環境,才能留住寶貝。科研人員大多人到中年,拖家帶口,他們需要方便的生活環境,和孩子入學的好校區,這些,隻有城市才能提供更好的。科研人員對精神生活的追求也要求高一點兒,也隻有城市才能滿足。創造條件一要戶口二要錢,所以我看中科技園區,那兒的集體戶口歸屬於市區,我們公司作為高新企業,可以用引進稀缺人才的政策為我們的科研人員辦理市區集體戶口。那麽未來科研人員在市區買了房子,從市區集體戶口遷到自家市區房子就很方便了。如果是郊區集體戶口就沒那麽容易。再有我公司自身的考慮,科研工作不同於坐班,有時候靈感上來,卻趕上公司班車接送時間,不跟班車吧就得住公司宿舍,跟班車吧明天就沒那興奮點了。如果工作地點在高新區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那兒有市區公交網,而不是現在這邊工業區的城鄉公交,晚上不到六點全停班。另有一個客戶接待的問題,現在已經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現在酒再香也得將門麵放到鬧市去。還有很多理由,你做了那麽多年管理,肯定比我清楚。”不過柳鈞沒有說占有優質地皮即等於擁有銀行承認的優質資產的想法,那是崔冰冰教育他的結果。


    “確實這樣,你為你那些寶貝員工可算是考慮到極致了。不過既然你還沒付款,我還是要把大實話告訴你。本地老話有說,廟前窮,廟後富,廟左廟右多寡婦。那塊地正處廟前,風水大忌。否則你想,那麽好的地段,哪兒輪得到你打主意。怎麽樣,我是不是很俗?嗬嗬,近年看地多,接觸的都是這方麵的知識,想不知道都難。對於寺廟,我可以無神論,可是我的客戶們會用腳投票,我不得不考慮周詳。”


    柳鈞啞然失笑,“我說呢,我一眼看中的地塊怎麽沒人跟我競爭。無所謂,我那兒搞純研發,與客戶無關。太好玩了,真想不到你這樣的人還懂得這種東西。”


    楊邐小心地看著柳鈞笑得心無芥蒂,而不是嘲笑,才放心。“沒辦法,吃飯家什,不得不知。不過我得提醒你,那塊地未來升值潛力就差了,年代不同啦,拆廟的運動可能不會再來。”看到柳鈞心悅誠服地點頭,楊邐心裏歡喜,“這種事我以前也挺排斥,你知道我為什麽熟悉五星級酒店嗎?以前……我們這一代算是看著瓊瑤長大的……”


    “我看古龍。”


    “都是充滿夢想的文字。那個時候,我向往看不見的階層,看不見的生活,那個時候五星級酒店是最佳也是唯一的窗口,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五星酒店工作的機會。看不見的階層,唉……我大嫂就比我明白得早。我最遲鈍,最近才明白一個道理,草根出身的人,心裏永遠是野火燒不盡的草根。”


    柳鈞聽得莫名其妙,“我國改革開放二十幾年,真正好日子才不到二十年,可以說遍地都是草根,不要在意。”


    “不,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那是一種境界,自出生便已注定起步的軌道是哪一條,就像田徑場上的跑道,你站哪圈就跑哪圈,踩線是要遭處罰的,甚至取消比賽資格。我卻至此才弄明白。”


    柳鈞更加一頭霧水,“人生與跑道沒有可比性。雖然人定不可能勝天,可是……”


    “那是因為你一直占著內圈跑步,你看不到外圈的艱辛。”


    “我認為這是心魔,你看你大嫂,不是快快樂樂地積極生活著?”


    “她比我看得明白,現在一個人在波士頓撫養一雙兒女,對我大哥大撒把,我大哥反而敬重她。她很有智慧,一個人將生活安排得極好,照顧孩子之外,還可以攻讀會計碩士課程。啊對,其實就是心魔,放下一顆心,外麵天高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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