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陪著楊邐喝酒,聽楊邐不著邊際地扯得原來越跳躍,愈發感覺這頓飯不簡單,楊邐似乎真有心魔。一瓶紅酒,楊邐喝了大半,酒盡時候,楊邐忽然問一句:“柳鈞,你有沒想過報複我大哥。”


    “沒有機會。”


    “說明你心裏還是想的,難怪我大哥一直提防你。”


    柳鈞心裏吃驚,但表麵若無其事地道:“我想你大哥更應該警惕資產負債表,這麽一座賓館造下來,你們的資產負債表一定很嚇人。”


    “擔心什麽。你是不是還打算並購你公司隔壁那家搖搖欲墜的微型軸承公司?”


    “你大哥這麽關注我?”柳鈞給嚇出一身冷汗,可是楊邐酒後失言一次之後不再多說,給柳鈞心中留下極大疑團。可柳鈞終是忍不住,他太忌憚楊巡,不弄清楚心裏貓抓貓撓的。“你大哥對那微型軸承公司有打算?”


    楊邐卻微醺著問:“新開的高爾夫,你做會員了嗎?我上回去打了一下,環境還不錯的。”


    “沒做,對高爾夫興趣不大。”


    “有人告訴我,在那兒社交挺不錯的。最近玩什麽好玩的?”


    “最近……嗬嗬,很自戀地錄我彈的鋼琴曲,去一家不怎麽樣的錄音棚裏玩兒。”


    楊邐眼中露出羨慕,是的,優越的人自己是不會知道優越的,但是旁人清楚。“這個需要好幾天嗎?不是彈幾個曲子嗎?”


    “我的一根手指不大靈活,若發揮好,一次通過,發揮不好,隻好再來一遍。我也很不願意。”


    包廂的氣氛一下冷了,楊邐沉吟許久才道:“你說我大哥怎可能不時時提防你。他現在恐怕很後悔很後悔,他原以為你隻是個白麵書生,是個有回頭路可走的書生,以為你遭遇挫折肯定會逃出國去。想不到你這麽有堅持。當然他不會告訴我,我想他把兩個孩子送出國去,也是出於安全考慮。”


    “我還不至於做出下三濫的舉動。”


    “是的,我相信,但我大哥不會這麽想,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人的底線也不同。放心,你們之間目前並無交集,大哥還不至於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楊邐晃晃手中的空酒杯,看一眼柳鈞的,不由分說地將柳鈞酒杯中的紅酒倒來一半,“最後一杯,請祝福我一個月後的婚姻生活美滿幸福。”


    兩人一飲而盡,柳鈞奇道:“你在擔心?像你這樣豁達理性的女孩,首先挑選的人就不會錯,其次未來的生活瑣碎你一定也能妥善處理,有什麽可擔心的。婚前焦慮?晚上請你唱歌散心。”


    “我?豁達……理性?”一直到結賬出門,楊邐還在反複念叨“豁達理性”,微醺的腦子轉不過彎來,她竟然能與豁達理性沾邊,若不是柳鈞說出來,她一定不會信。因此上了車,她決定豁出去,厚著臉皮問柳鈞:“你真覺得我有這麽好?如果你與我大哥之間沒有怨恨,你會不會追求我?”


    柳鈞毫不猶豫地給了一個“會”,他喜歡內涵豐富可供研究的人。於是,楊邐的心飛揚起來,她笑得非常開心。她想,這就是九死一生經曆萬水千山之後的豁達理性了吧。但是楊邐回家後,卻站在熱水淋浴龍頭下哭了。快樂永遠不屬於她,她寧可不要什麽豁達理性。而窗外,台風於淩晨登陸,一夜風雨敲窗。


    柳鈞早上起來,建築質量良好的牆麵竟然會有些許滲漏。他驚訝地探視地麵,隻見城市路麵黃濁濁一片汪洋,可見一夜降雨量。柳鈞驚出一頭冷汗,連忙衝出門去,連早飯都顧不得吃,小心翼翼開車蹚水趕赴公司。


    進工業區,沿路是被刮翻的彩鋼屋頂,是隨髒水漂浮的包裝盒,是挽起褲腿憂慮的人們。柳鈞提心吊膽地想著他的那些精密數控機床,若是浸水,那死路一條。他心急如焚,可是不敢加大油門,以免發動機進水。好不容易龜爬至公司大門,親眼目睹完好無損的屋頂,柳鈞幾乎激動得想哭。走進廠區,根據本市五十年一遇降雨量設計的排水係統發揮了作用,即使外麵市政排水係統已經癱瘓,即使工廠空地一片汪洋,可是騰飛卻可以用水泵抽水保證車間幹燥。騰飛完美地抗擊了台風登陸。


    基建時期,他頂著譏笑甚至謾罵,一絲不苟地選擇設計單位,一絲不苟地審核各項設計,一絲不苟地選擇建築用材,一絲不苟地現場監督,而今於此大風大雨終見真章。柳鈞站在瓢潑大雨中驕傲地看著這一切,很想抓一個當初嘲笑他的人來此現場,看,他當年做得對,當年的高價付出值得。包括他這幾年來堅持的產品的用料,產品的質量和產品的設計,時間將證明他的正確。


    然而,同一工業區的另一家公司老板卻與柳鈞見解大不同。固定資產因偷工減料在台風中造成損失?無所謂。他們本就不追求精密加工,等雨過天晴,機器設備洗洗刷刷便可正常使用。成品表麵水淹後的鏽跡?酸洗一下便是,公差要求又沒那麽高。還可以遞一份資料去稅務報損,另遞一份資料去保險公司索賠,他的低成本也是精確計算的結果,而且是被市場認可的精確。那位老板還善意地取笑柳鈞,他隻要穩守幾隻成熟經典的產品,一年四季便可旱澇保收,做人越來越瀟灑,誰讓中國市場那麽大呢。哪像柳鈞做得辛苦,成天趕著技術潮頭奔跑,不進則退,不能止息,最後賺的大多進了勞動力成本,何苦,也不過比他稍微多賺一點兒。


    柳鈞的驕傲被“嗤”的一聲澆滅了。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追求更快更高更強有時候是個笑話。


    很快,楊邐結婚了,柳鈞沒去。但董其揚終於約柳鈞告別,他找到新的東家,與申家和平分手。柳鈞問董其揚為什麽不自己做老板,有這身本事在,自己創業事半功倍。董其揚不以為然,反問柳鈞還沒嚐夠小老板的滋味嗎。柳鈞被問得無限感慨,當初被爸爸誘拐初涉渾水之時,他即使再長三頭六臂都不會想到管一家企業有如此繁瑣,而今,再難脫身。他對董其揚直言,可惜他騰飛現在廟小,否則絕不放過董其揚。董其揚聽著心裏很安慰,這也算是他黯然告別市一機之際難得的一絲溫情。兩人把酒話別,董其揚看著柳鈞心想,有時候人也不用太有城府,直爽的人討人喜歡,討人喜歡者獲得的幫助足以抵消有城府避免的傷害。比如他就挺喜歡柳鈞,知道此人言行一致,可以放心交往,也可以放心托付,不管柳鈞與楊巡交惡還是與申華東交好,都不影響他對柳鈞的判斷。董其揚心中暗暗地想,或許以後還真可以有新的交集,希望柳鈞未來發展蒸蒸日上。


    天又轉冷,不愛運動愛窩家裏的嘉麗和小碎花不免又染風寒,可是錢宏明專心在上海折騰,鞭長莫及。當然,柳鈞也知道錢宏明在上海有另一個窩,也可能不止。於是還是柳鈞半夜被嘉麗的電話叫去,車載娘兒倆去醫院看病。看著燒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嘉麗還得盡力照顧小碎花,柳鈞唯有心裏一邊罵錢宏明,一邊更加盡心盡力幫忙。他甚至不敢在嘉麗麵前罵錢宏明一句,唯恐給嘉麗雪上加霜。


    最終,當然又是送進注射室打吊針。柳鈞替嘉麗抱著哭累而睡的小碎花,時時關注旁邊燒得打盹的嘉麗,無聊地想自己的心事。婦幼醫院的注射室喧鬧得雞飛狗跳的,可即便如此,輸液下去的嘉麗還是很快稍微恢複精神,她終究是無法釋懷丈夫總是在這種時候缺失,忍不住問正對著吊瓶發呆的柳鈞:“柳鈞,生意人都忙得顧不上家小嗎?”


    柳鈞一愣,忙道:“國內生意場競爭激烈,而且競爭的又都是些題外文章,唯有占用八小時之外的時間。”


    “可為什麽我請你幫忙,總是一呼就應?宏明還說,你的工廠每天事務更繁瑣呢。”


    “我家情況特殊,我家是上陣父子兵,你若是呼我爸,有九成可能找不到人,他代我出差應酬去了。我不少朋友與宏明差不多,大家說起來都內疚,唯有用物質來彌補家人。”


    嘉麗清澈的眼睛專注地注視柳鈞,看得柳鈞的眼神東躲西閃,他本就不是個愛撒謊的人,而且他麵對的又是好友嘉麗。嘉麗輕輕歎息,“還是看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中所占的地位吧。”


    “這個你別多想,今天病中想過算了,千萬別鑽牛角尖。”正好柳鈞手機叫響,給柳鈞解圍。可是今晚麻煩事一樁接著一樁,可謂禍不單行,公司中班人員告知,騰飛對馬路的一間家紡公司著火,火勢凶猛,大有乘風飛躍狹窄非主幹道馬路撲向騰飛之勢。柳鈞當即飆汗,可此時他正是嘉麗母女的主心骨,他怎麽走得開,他心急,隻有電話裏指揮大家循序停止車間工作,直至關閉生產段的電閘,尤其注意用電安全;一邊派非車間人員放出大狗,關閉公司大門,守住公司,以防有人趁火打劫;同時保安立即啟動三號消防方案,先噴濕路兩邊茂密的行道樹與牆上茂盛的爬山虎。


    “柳鈞你趕緊去指揮吧,我這兒一個人行的,一針下來我已經恢複,而且醫院門口都是出租車,打一輛很方便,不像從家裏出來得走一大段路。”嘉麗一改常態,插話打斷柳鈞。


    柳鈞搖頭,依然是輕聲鎮定地遙控公司的防火工作。嘉麗就不吱聲了,看看小碎花依然安靜、不受幹擾地睡在柳鈞懷裏,她心中若有所思。水火無情,這還不是立刻投入工作的最佳理由嗎?所以可見,關鍵還是人的一顆心究竟放在哪一頭。嘉麗病中更是彷徨,也更信賴柳鈞。


    柳鈞聽著車間循序匯報現場操作,等到操作完畢,全部機器停下,才滿心忐忑地放下手機,依然鎮定地對嘉麗道:“別擔心,工廠的特征就是每天狀況不斷,我們早給訓練出成套應急預案,這種事若是出在兩年前,我倒是真要手忙腳亂了。”


    嘉麗低頭擠出一個微笑,看護士為她拔針。柳鈞心裏卻明白,嘉麗不再撿起電話前的話題追問,並非疑問已經解開,而是嘉麗為他著想。唉,這樣的好女人,錢宏明卻罔顧嘉麗的善意。但柳鈞此時心中火急,那是真的火引出的急,無暇思索如何進一步化解嘉麗心中的鬱結。可偏偏小碎花小孩子血管細,一瓶輸液隻能慢慢地滴入,柳鈞唯有按捺著焦急,不斷打電話詢問進展,而且還不能太驚動病中的母女。他當然可以請朋友來幫忙,可是輸液已經過去大半,他即使飛車趕去現場也須半個多小時,也不急在一時半刻了。


    送嘉麗母女回家,由保姆下樓接走,柳鈞這回來不及看著嘉麗母女進家門,趕緊匆匆走了。


    趕到工業區,一路都是鬧哄哄的人,還又是警車又是消防車的,柳鈞不得不將自己車子停在路口,跑步進去。火還在熊熊燃燒,但可以看清火點距騰飛有一定距離,而此時路燈盡滅,看不清騰飛狀況如何。直到問清公司職員,才知靠近騰飛這邊的火勢首先被騰飛出動的消防水掐滅,騰飛有驚無險,柳鈞才鬆一口氣,有閑心管隔壁公司的閑事。果然看見隔壁公司老板叫得撕心裂肺的,非常悲慘。柳鈞見到工業區幾個老板也在附近,就走過去加入。


    大家七嘴八舌,都猜測家紡公司老板得罪了本地地痞,遭暗算了。前幾天已經聽說過,不斷有地痞流氓亂用家紡公司公共浴室熱水洗澡洗衣服,老板稍有不從就大打出手,進而得寸進尺,食堂吃飯不付錢。最後發展到幫家紡公司工傷員工敲詐老板拿提成。保安根本不敢硬來,否則落單時候遭悶棍。這種家紡公司人員流動大、工人多,工傷事故層出不窮,地痞順勢而為,老板頭痛萬分,曾經向左鄰右舍請教如何卻敵,可工業區的企業要麽也深受其苦,要麽就像柳鈞公司從開始就管理分明,針插不入。據說家紡老板最近新設製度,與一家保安公司簽訂高價保安合同,一改忍氣吞聲作風,所以大家懷疑,那幫地痞狗急跳牆了。放火,這種最原始、最簡單,對於家紡企業卻是最致命的辦法,隨便找個人都想得出來。柳鈞心裏兔死狐悲,如果家家都裝防盜門窗,那麽該怨誰呢?家家都是被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逼出來的。


    大火過後,家紡公司在黎明中一片斷壁殘垣。老板一個大男人坐地上痛哭,一輩子心血全完了。細問下來,原來本小利薄,這家還不曾為廠房設備產成品做保險。大家背後都說,那是真的完了,賣掉燒焦的地皮,先還銀行,再發工資遣散員工,老板可能一文不剩,這種年紀的人,哪兒還有鬥誌東山再起。反而是那幾個地痞流氓,估計早跳上火車各奔老家了,誰還找得到,即使找到也查無證據。


    這一夜,對柳鈞是虛驚一場,可也是物傷其類。他定下神來就打電話去罵錢宏明。但聽錢宏明說已連夜趕回家,用睡眠不足的紅眼白和黑眼圈最簡潔有力地說服了嘉麗,他終於替嘉麗稍稍放心。這個氣球,他不敢戳破,又不忍注視,唯有幫助維持現狀。


    錢宏明回家後,用本來準備給嘉麗買車的錢,在不到十分鍾步行距離的另一小區置辦了一套房子,趕在春節前親自駕車去嘉麗老家接二老過來養老,而房子的房產證上寫的是嘉麗父母的名字。這一切貼心布置,比錢宏明說一百句他父母已亡以後專心孝順丈人丈母娘更有力量,也是對嘉麗更好的說服。有剛剛退休依然年富力強的丈人與對女兒無微不至的丈母娘在,錢宏明以後無須麻煩柳鈞照顧嘉麗。他的姐姐錢宏英也鬆一口氣,錢宏英還擔心嘉麗對柳鈞的過分信賴呢。


    當然,有丈人在,新房的裝修不用錢宏明操心,他甚至不需要再操心嘉麗一個人待家裏的寂寥無趣,更可以忙碌他的事業。錢宏明如今將外貿與期貨結合得越來越好,兩條線齊頭並進,每日如陀螺一般穿梭於兩條線之間,高節奏的工作,高節奏的思維,高節奏的情緒,不知疲倦,因此他需要激越的性來舒緩緊張興奮的神經,放眼他那個圈子,這樣子生活的人比比皆是。他反而有些不明白柳鈞哪兒來的耐心,一個見過世麵的大好青年苦守一家小工廠,也不會枯燥得慌。他甚至有些懷疑,柳鈞再這麽穩固蹲守下去,思維差不多該與鄉鎮企業家看齊了。


    柳鈞還真津津有味地做著鄉鎮企業家該做的事。並購隔壁那家微軸廠進展不順,因為柳鈞一口表明隻要地皮,上麵的東西包括廠房設備盡管搬走,他一概不要。微軸廠老板一手一腳撐起一家企業,對廠子的感情極深,即使不得已將廠子賣掉,卻也不願意看到廠子的設施被新主子棄若敝履,因此一直猶豫著不肯賣給柳鈞,掙紮著尋找其他下家。可惜其他下家雖然願意保留所有設施,出價卻不理想。微軸廠老板在情感與理智間痛苦地彷徨。


    雖然柳鈞等得不耐煩,若不是有第二選擇,柳鈞還真不得不繼續等。可是陰差陽錯,隔一條小馬路的家紡廠給燒成焦土,家紡老板心灰意懶,決定賣掉廠子做寓公,首先便是遍訪工業區的這些企業,看哪家願意就近接手。


    柳鈞一聽,隔條小馬路又不算什麽,家紡廠的地理位置並不比微軸廠的差,於是兩家認認真真地坐下來開談。正好家紡廠燒成焦土,符合柳鈞除了地皮什麽都不要的要求,兩家談判的起點非常一致。


    微軸廠老板一聽就急了。再說年關來臨,債主上門,人給一逼就會缺乏閑情逸致,於是感情向理智投降,微軸廠老板向柳鈞投降。微軸廠和家紡廠,兩塊地柳鈞看著都愛,可是再愛也得受拘於腰包,他同時還等著付科技園區那塊地的款子呢。年關,是所有企業主的年關,柳鈞的騰飛雖然堅持現貨現付,可到底架不過大環境,騰飛的年關雖然不用做楊白勞,一樣有點煎熬。精於研發的柳鈞將手中的鈔票和可能的貸款,以及未來的支出,推沙盤一樣地推算半天,腦子被搞成一團糨糊,索性卷起賬簿去上海找資金軍師崔冰冰。


    為免崔冰冰提前殷勤籌備,勞民傷財,柳鈞事先不給通知,算準時間乘高速大巴進市區轉上海地鐵,正好趕在崔冰冰下班時間到達銀行樓下,這才一個電話打進去,說又冷又餓,貓銀行大樓冰冷的牆角討一杯熱咖啡吃。崔冰冰哈哈大笑,果真端著一大杯熱咖啡下班,當然,與柳鈞在一樓溫暖的大廳見麵,而非室外牆角。崔冰冰可不良善,逼著柳鈞將手中一大杯咖啡喝完才肯罷休。


    崔冰冰毫不掩飾地欣賞柳鈞喝咖啡時候喉結上下滾動,等柳鈞快喝完,才問一句:“你那位青梅竹馬的朋友喊了沒,確定去哪兒吃晚飯?”


    “我沒跟宏明說我來上海,今天找你,可能得占用你不少時間。怎麽又瘦一圈?上海地鐵也太有減肥效果了嘛。”


    “唉,上海女孩子太優雅,我至今沒找到一個匪氣朋友,你說,對於我這麽個美食家而言,吃應酬飯吃得胖嗎。既然你自投羅網,那麽老規矩,連吃三家飯店,吃到你投降。”


    柳鈞卻知道崔冰冰重新打江山紮樁腳的辛苦,這正是他來上海不提前通知的原因。“找家好吃點兒的牛排館,我想死正宗牛排了,隻要讓我連吃三塊,我毫不猶豫地投降。”


    “嘿,本來還想去川菜館灌你辣椒水,瞧你,一點兒氣節也沒有。呼一下錢宏明吧,那兄弟前陣子一直約我谘詢一些政策,我一直沒空,今天倒是正好。”


    柳鈞眉頭一皺,“我最近抓著他探討人生觀,他對我避之不及,連買新車都不找我了。我一肚子奮發向上的人生觀成了堰塞湖,悶死。”


    終於確定今晚僅兩人共進晚餐,崔冰冰不禁想到“對食”,鬼鬼祟祟地一笑。“說真的,我看不出你與錢宏明探討人生觀能探討出什麽來,錢宏明雖然打扮舉止可能比你雅致,可本質上是個十足的草莽。那些手法吧……洗腳進城的農民企業家還比他有文化點兒,他有精神生活嗎?不說了,免得惹你厭煩。”


    “阿三,你明明不是個真正心直口快的人。”


    崔冰冰哈哈一笑,並不辯白,讓柳鈞開她的車,路上指一家她認可的牛排店。柳鈞猛吃牛排,她就翻看柳鈞給她帶來的禮物,柳鈞送禮態度令人發指,竟然沒一件像是給女孩子的,全是吃的,卻無甜品。可是,這些吃的卻都是她離鄉背井無比想念的,可見柳鈞對她觀察細致。


    “我來的路上定錦江之星,想要的幾家竟然都沒有客房。你家附近有沒有類似的?”


    崔冰冰奇道:“你又是大巴進城,又是住連鎖便捷酒店,兄弟,你眼下資產價值不菲,流動資金充裕,資產負債為零,該不會是暗示我給你製定新年資金規劃時候管住手腳?”


    “我摳門啊。我剛回國時候比現在闊氣,現在呢,你去公司看看,哪間辦公室溫度最低,哪間肯定是我的辦公室。一想到工廠電比家用電貴那麽多我就心疼。越掙錢,越懂得錢來得不容易,有些無所謂的享受,就不去追求啦。”


    崔冰冰驚愕,心裏立即冒出個體戶小鄉鎮企業主的形象,她在銀行接觸三教九流的老板,頗知有些大老板極端節儉,她曾知有個開造船廠的老板,家產超億,卻出門從來隻坐公交,大多數時候自行車代步,公司最好的一輛車是金杯麵包車,因為放倒椅子可以裝貨,裝上椅子可以拉更多的人,性價比一流。該老板說話結結巴巴,扔在工人堆裏絕對被人當基礎工,唯有算賬時候才麵露崢嶸。可是,那種形象與柳鈞似乎格格不入。“真話還是假話?”可她眼明手快撩起柳鈞的左手,憤憤地道,“換手表了,這塊江詩丹頓夠住幾個月五星級?騙人之前請收拾道具。”


    “我又不是說不追求任何貴價貨,我隻是有所選擇地不追求不必要的享受。比如這隻手表,我既然對它的工藝水準愛不釋手,覺得它美若天仙,那麽該買還是買,買來拆開研究一遍,學透原理。至於賓館,我反正在哪兒都睡得著,隻要幹淨安全,再頂級也毫無建設性,錦江之星足夠。花錢的心理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是早早將未來一年的收入全計劃好,掙多少花多少,現在是看到一些浮誇的價格,想想這得是多少成品的淨利,就揮霍不起來。”


    “你得道了,施主。說說你明後年的資金規劃。”


    “我的目標是吃下三塊地,這些地的報價都在這兒,有些可以分期付,有些……”


    “絕不分期,分期拿不到土地證,你這種公司沒有土地證無法抵押貸款。”


    “然後這一份是我新年——2003年的工作計劃,和資金投入計劃。必須保證的資金用的是紅字。我跟拚七巧板似的,怎麽拚都是資金缺口,拚不全,唯有請教高手。”


    “少買一塊地,就寬裕不少,如果壓縮研發資金,那麽更寬裕,問題是讓你壓縮什麽都行,就是不能壓縮研發投入。看來有些人還是有信仰有追求的,不像從小窮怕的,現在對錢那個孜孜不倦的追求啊,兩眼隻看得見銅板,什麽賺錢做什麽,一點兒追求也沒有。”


    “你今天是不是哪兒受刺激了?”


    “你的資金規劃我一周內給你做出來,回頭快件傳給你,會不會太拖?如果你急著用,我趕一下時間,最近好多事湊一起,包括煩死人的mba學期論文,時間不夠用。”


    柳鈞恨不得速戰速決,當天就拿到方案,可是也不能太逼了崔冰冰,看她那樣子,一周趕出來,已是天大人情。“要不你先粗看看,告訴我能不能三塊地全吃。”等崔冰冰點頭說行,柳鈞就換了話題,“工作上有問題?難得有匪類朋友在,不如說出來聽聽。”


    “唉,矛盾啊。以前不幸被同學媽李大人看上,從此淪為跟班丫鬟,連累我爸媽也被李大人一大家族隨叫隨到做家庭醫生,做人不曉得多卑微,可也因此獲得李家嫡係身份,畢業得以分進銀行,在銀行裏跟著同學享受特權,發展業務到底是比其他沒有背景的人順利一些。現在爭氣是爭氣了,可也成為沒有背景的人,大環境人踩人。既然自己選擇了這條揚眉吐氣的路,唯有打落牙往肚裏吞。具體沒什麽可說的,有本事打回去,沒本事忍著。”


    “以前再開心也不過是個奴才,現在你有自由,即使生氣也是自由的。”


    “這個道理,說著隻有一兩句,可小時候不懂,小時候還非常享受狐假虎威的樂趣。所以想想做人非常可怕,小時候無意做的荒唐事,冥冥之中有賬本替你一筆筆記錄,等你有了自我意識,上天會一筆筆給予報應。”


    “別這麽想,你是阿三,匪類。樂觀點兒。老天還不是因為看我們成年人擔得起,才現在秋後算賬嗎,不怕。”


    “我什麽時候怕了?不過是天氣太冷,好陣子陰天不見太陽,又好幾天沒時間找甜品吃,情緒不佳而已。”


    “嘔,阿三,看不出你還有這招,這好像是宏明太太嘉麗才該說的。”


    “你那宏明兄弟,我見到他身邊女友換了兩茬,而且一看就不是普通交往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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