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菀跟了過去。


    嵇侯魏其轉身:“想不到,如今還有人來拜訪老夫?”


    魏其年四旬許,三綹長須,形貌清臒,一身青色廣袖大衫,白狐輕裘,衣袍素淨沒什麽紋飾,腰懸一方白玉佩,似已個隱居山林的文人雅士。


    形象高雅,不過到底掌權數十載,其威含而不露,卻是尋常文人沒法與之比擬的。


    韓菀微笑抱拳作了一禮,她今日是紮袖騎服,作的是君子禮:“元娘初到縉都,不敢過門不入,特來拜訪魏大人。”


    “本該早些來的,隻是郇都諸事繁瑣,元娘無暇分.身,請大人恕罪。”


    “誒,起罷,也難得你還有這份心。”


    韓菀為何而來,以什麽身份來,魏其一清二楚,也不用多說了,想起韓父,他不免有些傷感:“一別二年,不想人事全非。”


    他和韓父也算多年交情,誰知一別,就是天人永隔。


    韓菀聞言有些黯然,但很快打起精神,和魏其寒暄。


    氣氛還是不錯的,約莫一盞茶時間,最後韓菀告罪:“不敢瞞大人,進城後,元娘就要登門拜訪高垣君。”


    魏其並未介意,事實韓菀還先往他這邊走一趟,已出乎他的意料,韓伯齊這女兒年紀雖小,處事卻很有章法,處事頗有幾分胸襟氣魄。


    他便提點兩句:“黃勝者,奸猾重利,小人也。”


    “謝大人。”


    韓菀抱拳:“如此,元娘且告退了。”


    魏其頷首:“去罷。”


    ……


    拜訪魏其的時間並不長,告辭後折回大道,韓渠和縉國大管事馮信已驅車在等了。


    韓菀上車更衣,而後將韓渠馮信及穆寒招進來,四人交談一番,韓菀問了問高垣君其人。


    馮信作為縉國總號大管事,自格外關心縉國政局,早在高垣君初初崛起的時候就關注他了,甚至還往他府中放了一二眼線,後邊界糾紛出現,韓渠趕至,又添了兩個。


    雖都隻在外圍,但了解高垣君的脾性行事,也足夠了。


    “此人氣量狹隘,又好利,今年送往各府的年禮,高垣君府添了一倍有餘。”


    “心思多變,曾有朝盟夕毀之舉。”


    聽完韓馮二人的話,韓菀點點頭,魏其提點不錯且很精辟。


    不過此人能鬥倒嵇侯,是個小人也是個能小人,估計很難纏。


    韓菀長吐了一口氣,“先回總號。”


    她和穆寒對視一眼,現在得爭取時間,緊著給小楊氏投了一封帖子,進城梳洗後午後,她立即往高垣君府去了。


    好在楊夫人前一封信剛到,省了韓菀不少解說的時間,她抵達的時候,小楊氏特地遣了乳母出來接,很順利直入君府。


    小楊氏二十七八年紀,吊梢眉丹鳳眼,很美,隻眉心一道淺淺的褶痕,麵相有些刻薄,不過待他們態度卻還算和氣。


    “嫂嫂的信我早上已接到了,既是嫂嫂相托,我自全力相助。”


    小楊氏屏退下仆,接過韓菀遞來的信,啟開看過:“如此,你們這就隨我去拜見主君吧。”


    既時間甚緊,也不多廢話了,小楊氏立即叫人去前院詢問,得知訪客剛走主君暫空,她立即起身,帶韓菀一行去前頭引薦給高垣君。


    這高垣君黃勝,別看是新貴,但其實他年紀看著比魏其還要大點,兩鬢微見銀絲,快五旬了,不高,頗胖,濃眉高梁,眼睛不大目光炯炯,頗有精光蘊爍之感。


    小楊氏嬌笑:“夫君,這是妾母家親眷,是我嫂嫂的內甥女,如今是韓氏家主,特來拜訪您呢。”


    “哦?”


    黃勝捋了捋下頜短須,看韓菀一眼,挑了挑眉:“韓家主巾幗不讓須眉啊!”


    他拍拍小楊氏的手,笑道:“既是夫人親眷,我自是要多多照應的。”


    小楊氏年輕貌美,看來頗得愛寵,不過外務政務,君府素來沒都沒有內眷插手的道理,小楊氏嗔笑一陣,就福身告退了。


    “你們此來,是為了欒邑丹砂脈?”


    小楊氏走後,黃勝看韓菀一眼,兩人便坐下交談,說了一陣,便進入主題。


    黃勝微微笑,撚須挑眉,顯然小楊氏的寵愛,並未能他態度發生什麽偏移。


    韓菀有心理準備,拱手笑道:“小女子初涉外事,也不懂磋談,韓氏仰慕黃君多時,今願許君金千鎰,浦珠百斛,隻求丹砂礦脈能重歸韓氏名下。”


    “日後商賦,地賦,悉數遵照縉律,斷不減短延遲半分。”


    一鎰黃金二十兩,一兩黃金五千錢,更甭提還有品相最佳的浦邑珍珠足足百斛。


    黃勝一擊掌,站起:“韓元娘痛快人,好!本君做主,丹砂脈便重歸韓氏了!”


    ……


    晴空積雪,朝陽穿過房簷飛脊落在軒榭前,在廡廊上投下一束明亮的光柱,五彩斑斕。


    韓菀提起油紙,將研碎的茶末倒進沸騰的砂瓶中,茶香四溢,她加進香料提起砂瓶,讓炭火餘溫慢慢熨煮。


    目前要做的就是等。


    一路旅途疲憊,昨日回來倒頭就睡,晨起得訊,栗竺抵達縉都,他更衣梳洗,已直奔高垣君府。


    毫無疑問,接下來會有一場籌碼戰。


    她搶先了一步,栗竺到了,現在就等栗竺發招,她才好接上。


    積雪皚皚,軒榭避風,炭火旺旺燃燒,四麵大敞雅致清幽,韓菀和穆寒正坐在軒中,煮茶品茗,瀏覽縉國事務和總號傳訊。


    騎馬久後再緩過氣,身子骨酸疼得很,韓菀把一疊帛報往穆寒跟前一推,“你來嘛。”


    她換了個姿勢,懶懶靠著憑幾。


    穆寒任勞任怨,挪過那一大疊信帛開始整理,往硯台抄點水開始研墨,他提筆在空白信帛上擬回複。


    很認真,時不時凝眉思索,快速書寫。


    韓菀撐著下巴看他。


    認真的男人都格外英俊,光斑映照窗台折射在他的臉上,愈發顯得他眉目深邃。


    穆寒眉骨很高,眉毛很黑,她摸摸自己,她也是。


    韓菀蛾眉細細長長但很黑,鴉羽般的黛色,幾乎都不用螺黛。穆寒也是,他更濃,顏色更深,跟著眉骨斜斜挑起,濃密英挺。


    人說眉黑的倔,她肖母,母女都挺倔的,那穆寒呢?


    穆寒沒再她麵前倔過,隻知他很固執,固執的喜歡她,一輩子都不肯成家。


    韓菀輕輕歎了一聲。


    她細細打量穆寒,一寸一寸睃視他的眉眼,其實他生得很不錯,就是不符時下審美,太過陽剛硬朗,不過她喜歡。


    韓菀翹了翹唇。


    穆寒速度很快,不多時就將十數封帛信批罷,擱下筆,“主子。”


    他把原件和自己的擬批意見推過去,給韓菀過目,而後把縉國的事務挪過來。


    韓菀“嗯”了一聲,她正提起砂瓶倒茶,把穆寒跟前冷的那杯倒了,重新給兩個白玉小盞注入滾燙茶湯,把其中一個往穆寒這邊一推,執起信箋細看。


    穆寒卻頓了頓。


    韓菀推過來的,……是她的杯子。


    小巧玲瓏的白玉小杯注入淺褐茶湯,嫋嫋熱氣,小杯邊緣一個淺淺的紅色唇印,杯沿白膩,胭脂殷紅。


    穆寒心跳漏了一拍,立即抬眼看她。


    陽光投在她的耳廓細細絨毛清晰可見,她微微垂頭,正專注翻看手中信帛。


    穆寒心一定,她專注信帛,這是推錯了。


    他輕手輕腳,把玉杯換回來。


    韓菀貌似專注,實際餘光一直留意他,穆寒全程沉默克製,一絲逾越舉動都沒有,要不是她親眼見了那個荷包,說他心裏有她估計她可能都不大信。


    她暗暗撇嘴,看來這暗示力度不夠啊,她得加大點兒才行。


    韓菀放下其中一張帛批,提筆略作修改,一心二用,她毛筆沒拿穩,咕嚕嚕滾了下案。


    韓菀瞥了眼,支起身去撿,手臂擦過剛好側身的穆寒,兩人一下子湊近了。


    她的側臉距他大約一掌,他能嗅到清晰的桃花香氣。


    穆寒忙往後仰,才一動,對上韓菀一雙明眸,點漆般的明眸明澈燦爛,不知為何,他心跳忽漏了一拍。


    韓菀眨眨眼睛,但很可惜,不待她再做些什麽,廊下一陣急促腳步聲,韓渠和阿亞前後腳回來了。


    栗竺的消息來了。


    穆寒立即起身請罪,“卑職冒犯,請主子恕罪。”


    韓菀心裏有些惋惜,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拾起筆擱在案上,“沒事。”


    她抬頭看已踏入軒榭的韓渠和阿亞:“怎麽樣?”


    穆寒順勢立在她身後,斂了斂神,平複下那莫名的心跳,抬眼看韓渠阿亞。


    韓渠稟:“栗竺出來了,神色大霽。”


    阿亞奉上一封小楊氏的手書,韓菀展開一眼,栗竺奉金千鎰,浦珠百斛,及一方珍藏玉璧。


    小楊氏描述那方玉璧,潔白無瑕,世當無雙,高垣君見之大喜。


    韓菀把短信按下,“備車,往高垣君府。”


    ……


    韓菀一開始開的價碼,是留有餘地的,栗竺不遺餘力爭奪,在她的意料當中。


    隻後續的籌碼戰,卻比她想象中還要激烈,栗竺其人,比她預料的還要難纏太多。


    曹邑宰被看管的牢牢,他也不可能知曉韓菀心思,栗竺直接赤膊上陣,兩人爭奪得火花四濺。


    打點縉國朝中的事交給馮信,韓菀專攻黃勝。


    她幾次折返高垣君府,最後給出真章,丹砂礦一成的年利,並陳明厲害,丹砂礦石不是采出來就能用的,她有成熟的練砂匠人,隻有好的匠人,才能提純最上品的丹砂。


    栗竺展開傳信,冷冷一笑:“小丫頭口才果然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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