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宋運輝熟悉全部宿舍環境,洗完澡,打來飯菜開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現在門口。這是一個高大強壯精悍的年輕男子,穿著工作服,理大鬢角,頭發偏長,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長。宋運輝見此人不急著進門,倚在門口冷冷掃視他這個不速之客,他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但可以看出明顯的不友好。宋運輝微笑打個招呼,“你好,我叫宋運輝。”


    那人神色沒什麽表示,嘴上也沒什麽表示,卻動身進屋,坐下吃飯,眼睛一直沒離開宋運輝。


    這下輪到宋運輝好奇,吃幾口飯,終於忍不住問:“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隻眼長哪裏了嗎?”


    那人卻忽然抖著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運輝想到不正經女人的“花枝亂顫”。過會兒,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樓下也這麽看你們這回分來的大學生,結果看得人大姑娘一樣紅了耳朵,吃飯差點吃進鼻孔裏。你膽兒大,你以前是班幹部?”


    宋運輝想到虞山卿說到工友不友好別苗頭之類的話,這才恍悟。好笑地對那男子道:“你這也看出來了?高明。我怎麽稱呼你?”


    那人頗有深意地看了宋運輝一眼,道:“我叫尋建祥。都說你住到我這屋是因為水頭兒說話,你是水頭兒親戚?”雖然《加裏森敢死隊》放到一半給喀嚓了,可小夥子們說到領導就是“頭兒”。


    宋運輝這時候晚飯吃完,索性拿起飯碗走到尋建祥麵前,微笑著攤開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沒多沒少,正常人。你問的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為什麽都這麽問我,我們以後住一起,來日方長,你我都會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尋建祥沒料到宋運輝這麽快就輕易地反客為主,瞄著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臉一熱,後麵充滿八卦探究的居高臨下的問話再也問不出口。這會兒,心中隱隱有些知道傳說的水頭兒親自找關係要來這個叫宋運輝的大學生是什麽原因了。


    宋運輝洗碗時候覺得好笑,哪兒都有老資格,他在學校時候作為四年級生,常見同學眼睛裏閃著調戲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盤問一年級生,這會兒畢業了輪到別人調戲他。他連以前做狗崽子時候都不曾讓人調戲,何況現在。但從尋建祥嘴裏再次聽到水書記,難道是全廠上下都知道他與水書記有關?他究竟哪兒撞到過這麽個行政級別等同於地級市市長的書記了?宋運輝心中一點印象都沒有。


    但等他回去寢室,尋建祥兜頭就給他一句:“你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宋運輝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謝你提醒。”心說難道被水書記關注惹禍了?那可真是飛來橫禍。


    尋建祥氣得一拍桌子,怒道:“問我一句為什麽會死嗎?我才不會像你一樣給句來日方長敷衍人。大學生就是腸子多。”


    宋運輝不緊不慢地道:“我今天才來,才知道大門朝哪兒開,你們誰是誰我一概不知,你卻追著問這問那,還拿居委會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掃描我,你說誰沒道理?你既然有話,那就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藏著掖著幹什麽?你這人彎彎腸子比我更多。”


    尋建祥哭笑不得,又是雙肩亂顫,“那就再問你一個問題,晚上幹什麽去?我去看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聽說特刺激,你一起去?”


    見尋建祥好好說話,宋運輝也說正經的,“不知道有沒有閱覽室,我想去看看報紙,你能不能帶我去?”


    “有工人文化宮閱覽室,開到九點,我等下順路帶你去。其實你急什麽啊,自打《小字輩》放了後,隻要是個男人,拿本書倒公共場合看個半天,準有女孩子衝你含情脈脈,你額頭上都鑿著大學生了,還裝啥樣子,現在全廠有女兒的老娘都盯著你們。”


    宋運輝聽得直笑,道:“你這一說,我堅決隻看報紙不看書,我還不到婚齡呢。我虛歲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歲,以後你叫我頭兒。你怎麽這麽小,這屆共八個人,中專畢業的都比你大,我隻知道你最小,沒想到你這麽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時間還早。”說完大腳一撩大搖大擺出去了。


    宋運輝心說這廠子怎麽這樣,他人還沒來,底細早讓人摸清楚,好像全廠人民都知道他。大學生吃香也沒到那麽恐怖地步吧。他估計也就相關人等認識他。心中則是為此驕傲,人未到,聲先至,先聲奪人,多大的排場。尋建祥說的以後日子不好過,沒怎麽放宋運輝心上,他才來,一介書生,又沒得罪誰,誰能看他不順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頭,穿花襯衫喇叭褲的尋建祥出去,宋運輝才發現估計錯誤,跟尋建祥打招呼的個個都會後麵問一句,這就是跟你住的大學生吧,然後都是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這目光,一而再地出現,宋運輝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岀異樣的味道來,他很想鑽進那些跟尋建祥打招呼的人心裏看一看,看他們沒招呼出來的話是不是“這就是水書記要的人?”。他這時仿佛看到有條無形的繩子將他與水書記捆在一起,這讓他想到尋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話,他以後的日子難道將因為水書記而不好過?


    金州化工廠看來很富裕,有新電影院,電影院邊上是有點老舊的三層樓的工人文化宮,報刊雜誌閱覽室在文化宮二樓。尋建祥居然沒去看電影,跟著宋運輝進了閱覽室。但他沒坐下看報,他趴門口跟兩個管理員說笑。宋運輝自己找到一疊《人民日報》,沒想到旁邊還有《參考消息》,他不客氣,兩掛報紙都拿來放自己麵前。這種報紙沒人看,不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新民晚報》之類的早被人從書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閱覽室,看的是《小說月報》。


    那邊兩個管理員追著尋建祥打聽宋運輝,尋建祥說人年紀還小呢,說兩個管理員在人家眼裏跟老鹹菜一樣,隻有他尋建祥拿她們當玫瑰花。氣得兩個管理員拿裝訂得跟磚頭似的雜誌揍他。尋建祥被追殺到宋運輝身邊,一看,這小子居然在認真閱讀《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而且看得出絕對不是裝模作樣。尋建祥看宋運輝如看神人,順手拿了一份報紙坐旁邊看,一看頭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樣嚴肅的《解放日報》。他一邊翻看裏麵的小道新聞,一邊斜眼看宋運輝看什麽,看了之下心中鬱悶,這小子越是嚴肅的看得越仔細,他看得仔細的第四版,這小子卻是掃一遍就過。果然是神人,難怪水書記會特招這小子來。


    一直到管理員催促,宋運輝才將報紙放回報架,跟尋建祥一起出來。他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麽一直陪在閱覽室,又總打量他。走到外麵,他才笑問一句:“尋頭兒,我臉上刻著花兒還是刻著烏龜?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尋建祥肯定地道:“你整個人就是怪物。”


    宋運輝奇道:“我又怎麽你了?”


    “你哪能怎麽我。小子聽著,閱覽室兩個大妞對你有興趣,在打聽你,你想不想認識她們?”


    宋運輝回想一下,沒興趣,但委婉拒絕:“年齡有差距。”


    “我就說,她們在你眼裏跟老鹹菜一樣。”


    宋運輝想了想,問道:“你們都說我是水書記親手招來,難道水書記家裏有女兒?”


    尋建祥一聽“噗”地笑出來,自行車騎得亂晃,“小子你怎麽想到的?幸好水頭兒家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否則你真慘了,衝水家人那品質,你得娶個醜姑娘。告訴你,你不懂可以再問我。這個廠本來是水頭兒說了算,他招你時候正是他當權時候,沒想到前不久部裏文件下來,說什麽由廠長說了算了,現在兩方鬧得夠僵,一個要權一個不放權。你說,都知道你是水頭兒的人,你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原來是這樣。宋運輝心想,但估計水書記權威還挺高,還能關照他宋運輝的生活細節,讓他不用進門就做苦力,不用住廁所水房對麵的四人寢室,不用住潮濕的一樓。但是,小恩小惠,也讓他進門就掉進派係鬥爭漩渦,他隻會苦笑,“你說我該怎麽辦?這廠裏我誰都不認識,誰都沒見過,我這不是很冤嗎?”


    “誰讓你太神,敢看《人民日報》當消遣,你看我就沒人來找我。”


    宋運輝想了會兒,才道:“大學班裏,我最小,大夥兒把讀報的任務派給我,四年下來,我才會習慣成自然,拿《人民日報》當消遣。我們班裏那些同學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裏的內參。”


    尋建祥在前麵“哼”了一聲,懶懶道“你別拿我當傻大個兒混,跟你說了一晚上話,我還看不出你是誰?我這五年幹飯真是白吃的嗎?我跟你不打不相識,敬你是個聰明人,給你指條路:來日方長。”


    宋運輝沒料到尋建祥真的幫他,不由伸手在背後給了尋建祥一拳,“多謝,我聽你的。”


    尋建祥回頭敲上一句:“那你明天開始給我打半年開水。”


    “一個月!”


    “是朋友嗎?”


    宋運輝幹笑,可早已沒了心情。迫不及待想進入社會大幹一場,結果卻遭此無妄之災。明天費廠長和劉總工接見,他還能有好果子吃嗎?想著都心灰。難怪大夥兒看見他都這麽好奇,好像他臉上畫了花兒一樣,原來都是等著看他好戲啊。


    尋建祥硬是要扭頭看清楚宋運輝的臉色了才肯再往前騎,他看到宋運輝臉上的沒精打采,心說這小子總算還是個人,心理大為平衡。


    回到寢室,才九點多點,尋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說倒班七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題唯有“睡覺”兩個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覺,以免後麵晚班撐不住,結果十二點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去的人吵醒一次,睡岀一身床氣;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點,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早班的人吵醒,隻有念叨著中午睡覺補充,早上沒睡足沒力氣,下午睡太多脫力,整一天沒做事的力氣;晚班回來正是一天好時候,亮晃晃的太陽照得人睡不著,中午又餓得睡不著,晚上吃完趕緊睡會兒,睡得正舒服就給鬧鍾叫起來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給晚班折騰得睡覺都來不及,誰有心思去玩去鬧。尋建祥說,有點關係的工廠子弟都很快給抽調出去不做三班倒,隻有最沒用最沒關係的底層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歲就跟六十歲一樣老。不過他說宋運輝永遠體會不到這種三班倒的苦,大學生是當幹部的命,大學生歸幹部處管,他這小工人歸勞資處管,最沒前途。


    尋建祥在牢騷聲中睡著了,這麽熱天,這麽個血氣漢子的蚊帳外麵卻圍著一塊深色床簾,宋運輝估計這是白天睡覺時候遮光之用。他自覺關掉頂上日光燈,征用尋建祥的台燈。為此贏得床裏麵尋建祥一聲迷迷糊糊的謝。


    宋運輝雖然一天舟車勞頓,可他睡不著。早上揣著一顆跳躍的心出門,至晚上理想基本破滅。今天跑的各部門人浮於事,上班閑聊,對大學生態度的兩種極端,還有大廠小社會,流言滿天飛,陷阱遍地布,在在讓他感覺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風不渡玉門關,這種工作環境,與他原先想象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處境就像是每個商店玻璃櫃台上貼的一張長紙條,“商品售出,概不退換”,他無回頭路可走。


    既然無回頭路,宋運輝當然不會原地不動,他從小已經習慣於夾縫中生存,而今,再走一遍老路而已。他想,雖然尋建祥說得恐怖,可全廠那麽多人,有多少人以前是水書記手心手背的親信,“水書記的人”這個稱號,哪裏落得到他這種才進門的大學生頭上,可能是底層群眾如尋建祥等見著風就是雨的猜疑。再說,全廠那麽多人,他才是頂小的一個新進小夥計,按照以往父親說的慣例,批鬥輪得到,爭權奪利沒份。如今沒了批鬥,水書記與費廠長的爭權奪利又跟他距離遙遠,他似乎沒必要太過擔心未來的日子。


    想明白了,他這才放下擔心,輕手輕腳地從皮箱裏取出以前幫陸教授翻譯的初譯稿,有的放矢地取了與金州化工有關的一本譯稿翻閱。那是國外行業期刊上的幾篇文章,講的是金州化工相關產品的最新工藝和適配的最新設備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運輝一向有預習的習慣,他得把設備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進車間裏麵連路都摸不著。當初翻譯時候已經為了翻譯準確,被陸教授灌了幾頓小灶,後來糾錯工作又強化他的記憶,現在摸岀來重新看,老友一般的熟悉,有些數據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無錯,今天要求深解。陸教授曾說,一種產品的基本工藝全世界都是大同小異,主要設備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細微工藝影響產品產量質量上大有區別。宋運輝來前曾就金州化工找過資料,可惜找不到對應的,陸教授幫忙也找不到。他還記得當時陸教授歎息說,百廢待興,中國科學技術方麵出現的巨大斷層,需要他們這幫剛走出大學的新興知識分子去填補。宋運輝當時聽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譯稿想起陸教授的話,他信心倍增,挑燈夜戰,被台燈照得滿頭大汗地將相關譯稿全部看完,睡覺前不得不又去衝了一個涼。


    第二天一早,他騎三輪車到各個寢室叫上其他四個大學生,載著他們一起上班。對於沒有自行車的這幾個新來大學生而言,寢室到廠區的路非常遙遠。可他們目前都沒錢買自行車。三個廠子弟大中專生也今天來,但他們一水兒地騎著嶄新自行車,家中經濟條件高下立現。年輕人之間容易說話,八個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處最大一間辦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夥兒聊的都是未來會被分配到哪兒工作,三個廠子弟說,可能會被分配到全麵整頓辦公室,協助剛剛開展的全麵整頓工作。因為別的地方一個蘿卜一個坑,隻有那兒最缺人手。宋運輝話不多,旁聽,心中開始回憶所有有關全麵整頓的資料,年初在報章上看見過有這麽回事,但沒太重視,當時關注的側重點與現在不同。


    大夥兒直聊了快一個小時,總務才來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樓小會議室,說領導立即要接見講話。大家忙都從一樓湧上三樓。這麽漂亮的小會議室宋運輝還是第一次見,會議桌是圓環形,上麵鋪著雪白台布,周圍垂著墨綠帷幔,很是幹淨端莊。幾乎才坐下不久,先後進來三個領導樣子的人,都穿著整潔的工作服,兩鬢都看得出飛霜。


    俗話說閻王易見,小鬼難纏,三個領導都和藹得很,態度比生技處總務好百倍。領導與眾人一一握手說話。三個廠子弟都認識領導,他們開口一稱呼,宋運輝立刻大驚,其中一個瘦小精幹,架著一付黑框眼睛的五十來歲男子竟然就是水書記,他竟然也來了。與費廠長和劉總工握手後,才握到水書記的手。兩人都已知道彼此,水書記拍拍宋運輝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時招呼大家也坐下,一邊扭頭跟身邊的費廠長道:“老費,這個小宋,宋運輝,沒想到年齡這麽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見。他可是小徐推薦給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薦,我問都沒問,想方設法都要挖到他。沒想到這麽年輕,江山代有人才岀。”


    宋運輝心說小徐何許人也,原來他來金州有這麽個因頭。費廠長早已笑道:“原來是小徐推薦,徐庶行前向劉備推薦臥龍鳳雛,難怪老水親自出馬。”


    對麵劉總工一點不客氣地道:“小宋的檔案我看過,成績一直前三。今年分配來的八個大學生,虞山卿的學校最好,小宋的成績最好。書記廠長,這兩個人我都要了。”像農貿市場籮裏撿菜。


    水書記微笑道:“本來我不會跟你爭,看見小宋以後我才想到一個問題。這兒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邊支農幾年後才千辛萬苦考上大學的,唯獨小宋應該不是。小宋是應屆高中畢業直接考大學的?”


    宋運輝幾乎都已看到大夥兒投來的嫉妒的眼光,見問忙道:“我初中畢業支農一年後考的。請問小徐是哪位?我怎麽沒有印象?”


    水書記倒是沒有驚訝,但還是先回答了宋運輝的問題,“我們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們的父母官徐縣長,啊,不,現在應該是徐書記。小徐以前是我們工廠出去的。你說你初中…”


    “我支農時候自學的高中課文,所以不算應屆生,報名不受限製。”宋運輝至此才把他被招進金州的脈絡搞清楚,原來是徐書記推薦,徐書記那兒,當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這關係!


    “難怪,難怪這麽年輕。既然已經支農過,我的主意就作廢吧。老費,占了你那麽多時間,現在會場交給你。”


    費廠長本來是有話要講的,現在他新掌權,這批新來的大學生當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關方麵,他們還是一張白紙,可以被他熏陶,與那些搖擺在水、費之間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異常重視,可被水書記喧賓奪主這麽一攪,他如果真認認真真發了言,那就跟是被水書記指定委派了似的,他無形中就低了一級。他不願,隻得改變既定方案。“今天大家就見見麵說說話嘛,要不,請劉總介紹一下工廠情況?這兒除了一位女同誌,其他幾個以後都在你手下工作。”


    劉總工本來就是備好課的,開始簡單扼要介紹總廠三個分廠的布局,其中主要設備是什麽,原料是什麽,成品有哪些大類,產能是多少,以及本廠在全國的重要地位。他一邊說,一邊環視七個男生的神情,六個人不出意外地給了他激動的表情,對,誰都會為能成為全國一流企業的金州人而自豪,唯獨那個被小徐推薦的小宋果然不同,他從小宋眼裏看不出激動,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劉總工在看,水、費兩個也在看,他們都在挑選最佳白紙,以親手畫上屬於他水書記或者費廠長的水印。


    宋運輝隻是認真地聽,劉總說的流程、原料、成品之類的大致沒跳出那個框框,可見陸教授說得不錯,大同小異。隻是他驚訝於讓劉總自豪的產能和領先技術水平,據他從翻譯文章中了解,這些都隻達到發達國家六十年代水平可能還不到吧。陸教授總說差距極大,當奮起直追,他當初還不知道,今天有了數據對比,才有了深刻認識。他一邊聽,一邊隨手把那些數據記錄下來,準備回寢室再仔細印證一下。


    劉總介紹完後,看看費廠長,見費廠長跟他做個眼色,了然,便繼續講下去,“目前工廠麵臨兩大主要任務,一是挖潛、革新、改造。國家外匯有限,不可能大規模引進國外先進設備,我們要立足本廠,發掘現有設備的潛力,通過一係列的技術改造,進一步提高我們的產品產量和質量,並將生產重心向消費品原料方向轉移;二是將上級布置的整頓工作落實下去。整頓和完善經濟責任製,全麵進行經濟考核工作、崗位責任製、質量管理等指標的製定、完善,同時通過嚴格按照經濟考核、崗位責任製定獎懲製度,約束、整頓、加強全員勞動紀律。這兩項工作的開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調閱了一下你們的檔案,看到你們有些的專業側重工藝,有些側重設備,我按照你們的專業初步設定了一下工種分配。要不,請書記廠長先過目一下?”


    水書記二話不說,起身就先接了那張名單,拿著自己看。費廠長不得不稍移一下腦袋一起看。水書記看了後道:“小虞是老三屆的,社會經驗豐富,他應該進整頓辦。小宋年紀太輕,不適合做製度核定工作,還是與小虞換一下。其他我沒意見。老費呢?老費說說意見。”


    費廠長非常被動,隻得大度地說:“老水說得沒錯,就這麽定。”其實這份名單他早已過目,對於宋、虞兩個人的安排,兩人都考慮了水書記的影響,知道不得不照顧水書記的麵子,將宋運輝放到整頓辦,走高起點管理之路,另兩個是廠子弟,總得先行照顧自己子弟,他們是很可惜地將虞山卿放到挖潛小組的。沒想到卻被水書記自己調換回去。那就正好,隻是不知道水書記究竟是什麽考慮。也或許正如他所說,他一點不認識宋運輝,因此沒有啥特殊考慮。虞山卿卻因此欣喜異常,心中異常感謝水書記。


    會議很快結束,水書記卻當著眾人麵就將宋運輝叫去他的辦公室。宋運輝感覺自己像是一團被架上火爐燒烤的紅薯,煎熬。


    水書記一進辦公室,也沒叫宋運輝坐下,就直捷了當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層三班倒。作為一個技術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線親身體驗設備運營,做什麽都是花拳繡腿。什麽挖潛改造革新,都是空談。我不給你提拔的年限,你既然腦子不錯,你什麽時候做出成績,什麽時候我對你量才錄用。”


    宋運輝聽著眼睛直晃,三班倒,尋建祥嘴裏的最底層?


    但沒等宋運輝答應,水書記又不由分說地道:“我還要你放下大學生的架子,從今天開始把文憑鎖起來,不許再提起,下去,與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還是高幹子弟,他來的時候誰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搶著幹,工人們都擁戴他,喜歡他,他說什麽大家積極響應。你既然是小徐推薦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後以小徐為榜樣。小徐現在怎麽樣?”


    水書記的話來得如疾風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運輝有思考時間,隻能跟著水書記的思路走,“徐書記一年前還作為外鄉人受排斥,今年已經全麵掌握。我雖然從沒直接接觸過徐書記,但道聽途說,如水書記所言,大家都很擁戴他,信任他。”


    水書記聽了開笑,道:“一個有能力有性格的人,無論扔到哪裏,最後有且隻有一個結果。你很幸運,有小徐推薦,但我不會給你特殊照顧,我不願寵岀一個八旗子弟,你給我從基層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做起。”


    聽著這話,宋運輝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應一聲“是”。水書記這才放宋運輝走。宋運輝走出來再回想一遍,雖然水書記並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可他覺得,水書記說得沒錯,他有信心從倒班最底層開岀最燦爛的花,猶如徐書記一樣。


    到生技處,水書記早已經電話下了指令,宋運輝被發配到一分廠第一車間,總廠主力分廠的主力車間,總廠的心髒。大家都不明白宋運輝究竟怎麽得罪了水書記,以致一來就被連降三級用作苦力,以往對他與水書記關係的猜測又添新的調子。倒是減少了費廠長們心中的疑慮。


    一車間也直接接到水書記的電話,雖然目前規矩應該是聽費廠長指揮,可大家都已經習慣水書記的指令,他說啥下麵就照辦,車間主任無比迅速地就把宋運輝押到一工段,工段長又親自把宋運輝押進設備運行現場的控製室,將宋運輝交到正好輪到做白班的三班長手中。


    宋運輝才進門,於機器刺耳轟鳴中,聽到一陣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尋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亂顫。宋運輝笑著過去,一拳砸在尋建祥肩上,“以後我們兄弟共進退。”


    尋建祥笑道:“料到你沒好日子過,沒料到你這麽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運輝心說他要真是被發配,尋建祥笑得也真夠黑心的。見工段長要他過去,他忙過去。工段長指派三班長做他的師父,說三班長的技術一流,全廠都知道,要他好好跟著學。也沒多交待什麽,就走了。三班長是個實誠人,叫宋運輝端把凳子坐他旁邊來,告訴說他姓黃,他說以前工農兵大學生分配來都是先下車間,他要宋運輝別氣餒,基礎打紮實一點對以後技術工作有好處。宋運輝沒跟師父隱瞞,直言說下來基層是他自己願意,不是什麽得罪人。說這話時候旁人聽不到,外麵機器太響,牆壁隔音太差。三班長這才寬慰地笑,說這才好,這才好。


    三班長兩個小時出去巡查一次,他帶著宋運輝將流程從頭到尾順著液體流動走了一遍,告訴宋運輝這個是什麽用那個是什麽用,管子這種顏色的代表裏麵流著什麽液體,那種顏色的又代表什麽,雖然顏色漆脫落得七七八八。一趟走下來,幾百隻閥門,無數管道,幾十隻大小不同的泵,還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運輝記住後麵忘記前麵,等回到控製室,早忘得七七八八。黃班長寬厚地笑著安慰,要宋運輝別急,等明天他拿一張他以前畫的示意圖來,再對照著看心裏就會有些譜。宋運輝問有沒有書,黃班長說分廠生技科據說已經在編,但還沒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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