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建祥一個小時得出去巡一次,大約是現場太煩,他也懶得多說話,一整天後來都沒來跟宋運輝說。宋運輝也沒找他,有時間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條一條管線地認,一個一個閥門地確定作用,想通一個點,他就上去控製室問問黃班長,是不是這樣。反而是黃班長要他不用那麽心急,遲早閉著眼睛都會走。宋運輝倒不是心急,隻是他這人本來就認真,工作上手後就一門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進一個新環境,他每搞懂一點就歡喜一分,一點沒有嫌累嫌吵。


    中飯有食堂大師傅騎三輪車送來,這兒不愧為主力一線車間。下午三點四十分時候,有中班的人上來交接班,大家對著宋運輝又是一陣好奇。四點鍾下班,大夥兒走下去取自行車。尋建祥在樓梯上就對著後麵大叫一聲,“呔,大學生,坐不坐我自行車?”


    “怎麽交易?”


    尋建祥一聽又笑,“便宜一點,三瓶開水。”


    黃班長道:“你載我徒弟一段會死啊?一瓶開水,來一瓶,去一瓶。”


    尋建祥賊頭狗腦地笑:“你女兒還小,等你女兒長大,大學生早讓娘們吞了,你護著他幹嗎?”


    黃班長操起工具袋追打尋建祥,笑道:“反正不許欺負我徒弟,聽話。”


    旁邊一起下班的十幾個人和剛上班下來巡查的幾個一起起哄挑撥,有取笑黃班長笨嘴笨舌的,有鼓動尋建祥說啥都不能聽話的,更有看好戲的,宋運輝也笑著看尋建祥不去搭理黃班長,卻反而捏起剛上班一個小夥子的脖子痛得那小夥子尖聲求饒,眾人打打鬧鬧才下了班,各自騎車出去。


    這回宋運輝騎車,尋建祥坐後麵,騎岀吵鬧的廠區,尋建祥才問:“你自己要下來的?你膽子也忒小了。”


    宋運輝笑道:“高處不勝寒,基層呆著踏實。”


    尋建祥斥道:“你是男人嗎?我昨天才一句話就嚇著你了?怕他們幹嗎?他們敢拿你怎麽樣,你每天睡他們門口要他們好看,他們倒怕你。這全廠宿舍區全在一塊兒,誰住哪都清楚,這兒領導最怕工人找上門去鬧,你懂嗎?書呆子,偏現在小娘們都喜歡書呆子。”


    宋運輝倒是沒想到尋建祥對他真心,忙解釋道:“大學學的東西有限,如果一來就進生技處,就跟住空中樓閣一樣,底盤子虛。我不希望以後每天一張報紙一杯茶無所事事打發日子,趁年輕多做點事學點東西,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腦袋。”


    尋建祥想了想,道:“還是傻,人這東西,下來容易上去難,你看你師父老黃,我隻服他,他技術多好,遇到大修,分廠生技科的都聽他的,可他八輩子都脫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份。”


    宋運輝雖然不會向尋建祥承認與水書記的對話,可也向尋建祥坦承:“說實話,我也沒把握得很。事在人為吧,與其讓我窩窩囊囊地去整頓辦掃地充開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層多學點東西。”


    尋建祥道:“你倒是實在,可就不是當官的料。哎,本來還指望你升官發財拉兄弟一把。”


    宋運輝回頭笑笑,道:“你更實在,其實挺熱心一個人,非要裝得吊兒郎當招人厭,你說你說笑時候別賊眉鼠眼有多好,本來誰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嚇跑,有見過笑起來全身都會抖的領導嗎。”


    尋建祥後麵“哎,哎,哎”亂搖,宋運輝不得不棄車而逃。尋建祥也不換位置,坐在後車座上扔下宋運輝騎回寢室。吃完晚飯,這回尋建祥非去看電影不可,因為早就聽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裏有黃色鏡頭。宋運輝趁天還亮著的時候將工廠宿舍區都摸了一遍,裏麵幼兒園小學公園都有,比個小城鎮還熱鬧。回來繼續看專業課教材,看了幾眼扔掉,上車間才一天就知道,這些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他還是拿起機械設計來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閥門為什麽直接聯在管線上,有些為什麽要用上法蘭。


    尋建祥很晚才回來,喝了點酒,胸前背後全被汗水浸透,兩眼異常的亮。問他電影好不好看,他直說沒意思,不刺激。可過會兒又兩眼發直,嘴裏夢囈一樣吐出一句“綠毛衣…襯得兩隻奶子雪白”。宋運輝在大學聽那些經驗豐富大哥們的臥談會早聽得臉皮如城牆拐角,聞此好笑地問:“那還說沒意思?”


    尋建祥急道:“可這才一個鏡頭,其他都是沈丹萍拉著個臉苦大仇深的。哎,大學生,聽說你們摟一起跳交誼舞,你有沒有跳過?”


    “沒有,隻一次,剛進大學時候看到老師們跳,我們都不會,以後再也沒有過。你一臉猴急啥啊,剪掉長頭發,穿正經點,不是說我們廠工資待遇高嗎?找對象容易得很。”


    尋建祥喉嚨裏“咕嚕”一聲,“哪那麽容易啊,我們廠男多女少,跟本廠女職工結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還不止,分的東西都吃不完。否則,我結婚了還得住這宿舍。你以後會知道我們廠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們這次分來的大學生都是光頭,唯一一個女的又是已婚的。誰搶得過你們啊。不說了,洗澡去。”


    這方麵,宋運輝倒是不愁。雖然理解尋建祥的心情,可愛莫能助,看著尋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襯衫心想,難怪這小子騷得厲害。過會兒,尋建祥回來,宋運輝出去洗澡。等他回來,那一向隻要有人就不關的寢室門卻死死關著,敲也敲不開。過好一會兒門才開,但等宋運輝進門,尋建祥早已又縮回床上。宋運輝心照不宣,沒再找話跟尋建祥說,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書,但也有些心猿意馬。


    第二天中午,尋建祥叫了一幫朋友來寢室喝酒,有男有女,錄音機放得山響,一首“阿裏,阿裏巴巴”來來回回地放,尋建祥被喇叭褲包成兩瓣兒的屁股扭來扭去。宋運輝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黃師父說的圖書館,進去看能不能找到點對口的資料。不出所料,有,這是寶庫。


    等他回來,尋建祥喝得眼睛血紅,牛一樣操一隻臉盆滿走廊亂打,寢室裏聚會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運輝冒險又騙又哄將尋建祥送進澡堂,冷水衝了半個來小時,這家夥才安靜下來,回頭卻又沒事兒一樣跟著宋運輝去上中班。宋運輝問他跟誰吵了,他說沒吵,就悶得慌。還說這是正常現象,上回還有一個是喝醉了操刀子亂砍,人跑光了他砍牆,直砍到沒力氣才讓人綁起來。回頭尋建祥指那個操刀子的工人給宋運輝看,挺白淨文氣一個人。宋運輝不知道這些工作挺好錢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麽會這麽無聊。


    後來的日子,圍繞著“睡覺”這個主題,日複一日。宋運輝拿到黃師父親手寫的資料之後,進境神速。工段沒有給他安排特定的崗位,他愛幹啥就幹啥,因為工段長說過,大學生嘛,過幾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當一個人用。他就每天隻要天氣晴朗,繞著設備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跑。一個星期下來,全部流程走通,兩個星期不到,原理搞通,儀表能讀,普通故障能應付,第三星期開始,他可以開岀維修單,但得給師父過目。第四星期起,誰家裏有事請假,他可以頂上,坐到儀表盤前抄表看動態做操作。師父說他學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沒人可以讓他頂替時候,他在儀表室後麵支起繪圖板。先畫岀工藝流程圖,經現場核對無誤,又讓師父審核後,開始按部就班地根據液體走向,繪所有設備的零件圖、裝配圖、管段圖等。這工作最先做的時候異常艱難,首先是繪圖不熟練,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標零件,還得到機修工段測繪,一天有時都繪不成一個小小非標閥門。如果車間技術檔案室有圖紙還好,可以對照著翻畫,可檔案室裏的圖紙殘缺不全,前後混亂,想找資料,先得整理資料。資料室中年女管理員樂得有個懂事的孩子來幫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鑰匙給宋運輝,要是她下班不在時候,讓宋運輝自己偷偷進來關上門尋找資料。


    機修工段的人本來挺煩這個宋運輝,說他一來維修單子多得雪片一樣,支得他們團團轉,有人還趁宋運輝上班時候衝進控製室指桑罵槐,被尋建祥罵了回去,差點還打起來。但後來集中一段維修高峰後,維修單子又少了下去,上麵還表揚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機修工段各加一次月獎,可見設備性能好轉。再以後遇到維修,他們不能確定要用什麽零件,打個內線電話給控製室問宋運輝,一問就清楚。雙方關係漸漸變得鐵起來。基層有時候很簡單,隻要拿得岀技術,別人就服。


    這一段時間,宋運輝每天平均在車間工作十四個小時,刨去睡覺的八個小時,他還有一個小時留給閱覽室圖書館,另外一個小時給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來有股狠勁,越難越煩,越壓不垮他。


    第三個月開始,有分廠領導開始過問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時,卻沒再有實質性表示。


    而就在宋運輝剛剛開始安心於基層的時候,總廠上層展開轟轟烈烈的爭權鬥爭。費廠長名義上管理工廠的日常生產經營工作,可水書記卻以別家工廠基本派不上用場的職代會,和本來就派得上用場的黨委會,對內積極行使決定權、選舉權、罷免權,對上行使建議權,一步一步地架空費廠長的管理,使費廠長的命令越來越難以強力推行,他有個什麽決定,總有一半被駁回。於是圍繞在費廠長周圍的有些人開始觀望、動搖。


    宋運輝呆在基層,這種風雨與他無關,他隻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風聲多少傳到他的耳朵裏。雖然水書記對他不錯,可他心裏卻覺得,水書記的做法極其霸道,幹涉了廠長負責製的有效執行。當然,他不會說。對他唯一的影響是,他覺得現在不是遞入黨申請書的時候,以免被人視作向某一派表忠心。


    他過著忙忙碌碌的清靜日子。


    去縣醫院的日子被宋運萍拖了又拖,終於一天雷東寶實在熬不住了,說你不走是吧,那好,我扛你走。說著真扛起老婆要走,宋運萍說還得上班,雷東寶說他是書記,上不上班他說了算,硬是扛著往外走,宋運萍無奈隻好答應。一路打招呼的人不斷,人家問兩人去哪兒,去做什麽,宋運萍都不好意思說,都是雷東寶大聲撒謊。


    終於檢查出來,宋運萍是真的有了,兩人雖然早連兒女名字都已經起好,可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婦產科都是女人,雷東寶不好進去,宋運萍在裏麵跟醫生說話,雷東寶外麵大聲問這問那,聲音響徹整條走廊。醫生被煩死,有別的科室醫生出來大聲嗬斥,宋運萍見此都無心與醫生說話,醫生也不願搭理這種人家,宋運萍尷尬地走了出來,拉起依然興奮臉紅胖著嗓門的雷東寶急急走出醫院。


    走到外麵,宋運萍才低聲埋怨雷東寶的嗓門,說這兒又不是鄉下,說話大聲被人難看。雷東寶壓根就不當回事,也不會覺得難堪,不管宋運萍的埋怨,拉她去買吃的。宋運萍見他依然大著嗓門毫不在意的樣子,隻能心裏歎一聲氣。想隨便他去,可心裏又總惦記著別人的眼神,又罵自己怎麽這麽瑣碎,可看到別人投來的譏誚目光她又心煩。自從上回省悟到自己懷孕後,她心裏一直有放不下的擔心,總覺得後麵的事責任重大,有無數大事小事需要在孩子出生前解決,可她又暫時不知道從哪兒做起,雷東寶又隻會大而化之,她心裏一直很煩,今天結果出來,她很想與醫生好好談談該注意什麽,她想把心裏的擔心都問岀來,她極其需要醫生的建議,可被雷東寶大嗓門打斷,她心中生出火氣。


    雷東寶興高采烈話特別多說著有兒有女的美好生活,直走出好一會兒才留意到宋運萍的臭臉,嚇了一跳,忙問:“怎麽了?哪兒不舒服?還是醫生說啥了?”


    “醫生說啥都被你打斷,醫生還能說啥。我想了多少個問題,都沒法問。”


    “噯,我們轉回去,再問。我保證管住嘴巴。”雷東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忙捂住自己的嘴,隻留兩隻鼓溜溜的大眼,像青蛙似的。


    宋運萍哭笑不得,扯下雷東寶的手,道:“還回去什麽,去新華書店找本書看看。你啊,我跟醫生說話時候你插什麽嘴,醫院又不是小雷家,不是你當家作主。”


    “行,家裏的事你做主。萍萍,醫生有沒有說不可以拍照?”


    “怎麽問這個?”說話時候宋運萍也看到旁邊的照相店,櫥窗裏展著色彩鮮豔的彩色照片。他倆結婚時候窮,隻拍了一張黑白結婚照,還是她掏的錢。這會兒生活好了,看見美麗的東西,她無法不動心。“應該沒問題的,東寶,我們照張彩色的。”


    “多照幾張,嘿嘿,你還得照全身,照片拿來,你後麵寫上字,以後給兒子看,喏,這張,一家,有三個人,一個還在娘胎裏。”雷東寶見宋運萍舒開眉頭,他也高興,話又多了。


    宋運萍聽著直樂。雷東寶一般不沾手錢,錢都是她拿著,她到櫃台開票,她想拍兩張,一張兩人的兩個頭,一張兩人的全身,可雷東寶一定要多拍幾張,她嫌貴,不肯,最後皮夾被雷東寶拿走,開了五張的票,排隊等候時候宋運萍直埋怨,雷東寶心裏正高興著,才不管她。但宋運萍埋怨會兒,還是動手給丈夫整頓儀容,掏出手絹幫他擦臉,雷東寶閉著眼睛乖得跟貓似的,可惜宋運萍知道這是個披著貓皮的虎,才不會受騙上當。然後宋運萍自己找鏡子想把辮子重新梳一梳,雷東寶指指外麵櫥窗上掛的美女說披著好看,宋運萍不肯,覺得害臊,硬是要梳起來,雷東寶不說話光行動,搞破壞,沒搞兩下輪到他們拍,攝影師在門口一聲吼,宋運萍隻好披著如雲秀發進去,臊得臉都抬不起來。


    宋運萍編過麻花辮的頭發散開來後如燙過一般,攝影師看著叫好,親自操梳子將她一邊頭發梳岀一縷順著臉盤子垂到胸前,一邊頭發夾到耳朵後,又幫她將很少的碎發梳成薄薄的留海兒,這一來,宋運萍看上去異常嫵媚。雷東寶雖然挺不喜歡男攝影師翹著蘭花指圍著他妻子轉,可看到效果,他就不說了,將拳頭藏到背後。


    攝影師退走,燈光一打,雷東寶看到他的萍萍兩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頭發更是像蒙了層霧,臉嫩得跟剝殼鴨蛋,喜歡得眼睛挪不開,對著萍萍喃喃自語,“好看,好看”,連攝影師的指令都沒聽見。攝影師心說這樣也挺好,算是含情脈脈,就叫著“保持保持,笑”,開始數數。雷東寶充耳不聞,心癢難搔地想親親妻子,結果閃光燈閃前,他正好親在那隻露出來的耳朵上,攝影師驚覺時,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張“廢片”。


    幾天後雷東寶獨自到縣照相館拿照片,看到這張“廢片”,樂不可支,沒與照相館計較。晚上回家與宋運萍兩個看著直樂,捧著肚子笑好半天。裏麵,宋運萍察覺到身邊的偷襲,驚異,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而雷東寶則是一臉狡計得售的得意,樣子滑稽至極。兩人回頭又縮印了兩張,各自皮夾裏夾著,天天都可以看見。反而是其他正正經經的照片不被重視。宋運萍總指著裏麵的雷東寶說,這壞爹,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雷東寶指著裏麵的宋運萍說,這小姑娘,才一點點大就當娘了,看著不像。


    八月的幾天,兩個準備當爹娘的嘻嘻哈哈地過,這張“廢片”將本來焦燥的宋運萍從情緒中牽出來,每當她又憂心的時候,自覺取出照片來看,一看就萬事太平。


    但,八月即將結束時,一條噩耗從縣裏傳來。暑假過來探親的徐書記愛人,在陽台幫徐書記晾曬冬被時,厚重的冬被沒擱穩掉下,站凳子上的徐書記愛人瘦弱的身子給被子一帶,也栽下三樓。竟然摔死。


    雷東寶一聽說這消息就去縣裏找徐書記,他如今在縣裏可以直進直岀。可到了縣裏被告知,徐書記連夜帶遺體回京了,都說這麽冷靜的人,愛人一去世,整個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說徐書記到底是北京來的,派頭大,大熱天還把遺體囫圇地送回北京。


    等聽說徐書記回來,雷東寶又想去看看,徐書記的秘書出麵婉拒,說如果沒別的事,徐書記的家事到此為止,不要特殊對待。於是雷東寶總是與別人一起見到徐書記,見到徐書記的笑容褪減了,人清瘦了,態度好像消沉了。單獨接近徐書記的時候,雷東寶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語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緊緊握住徐書記的手,用力搖幾下,似是給人打氣。徐書記也是知道的,他會伸手拍拍雷東寶的手背,流露一絲黯然。


    十一節休息三天,宋運輝回了一趟家。全家歡天喜地的,宋運萍和雷東寶一起回娘家團圓。宋運輝取出一半工資交給父母,又送給姐姐一斤毛晴毛線,說是給未來外甥結小毛衣用。大家都讓宋運輝把錢拿回去自己用,買些新衣服穿,不要總穿著大學裏的舊衣服,現在是幹部了,不一樣。宋運輝說單位裏進進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還沒涼,棉襖已經發下來,雨衣雨鞋也有,不用買傘,幾乎不用買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補貼的,菜好價低,每頓都有葷的。連肥皂、洗衣粉、衛生紙之類的都不用買,每季度有發。宋運輝還說他才是個剛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隻有隔三岔五地看著老工人今天領什麽費明天領什麽錢,等他轉正之後還可以多拿些錢回家。雷東寶聽了感慨說,看來小雷家大隊農民做工人的目標還遠沒實現。


    宋家父母就把錢收下了,不過單獨給兒子記帳,以後拿來給兒子結婚用。大家又討論要不要買國庫券,利息比銀行的高一點,有8%,可錢放進去得放那麽多年不能用,心裏又別扭,而且現在三年期儲蓄利率有5%多,眼看著利息還得升,存儲蓄裏,家裏有急用又可以取出來,不像國庫券沒法取。雷東寶說公社農業銀行每天為國庫券頭疼,隻好串通公社下令每個單位分派一些任務,算是支援國家建設。大家聽雷東寶這麽一說,就打消了買國庫券念頭。


    宋家四個都拱在一起說得熱烈,隻有雷東寶旁觀者清,感覺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悶,不像以前雖然話不多,可兩隻眼睛滿是自信。他不是個有話悶心裏不說的嫡係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問宋運輝這是怎麽回事。宋運輝現在挺敬服雷東寶,沒隱瞞,直說了。他說他是徐書記推薦去的金州,一去就太受重視,近乎是眾矢之的,水書記建議他從下麵開始鍛煉。他也覺得鍛煉挺有用,可有時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來,看到一起分配的幾個帶著屬於幹部身份顏色的安全帽趾高氣揚地全廠巡查,他心裏就挺憋屈的,再說上麵爭權奪利得厲害,沒人像是正經要發展經濟的樣子,他現在有點懷疑,他下沉到基層究竟是不是錯誤決定。


    雷東寶說,他不知道工廠是什麽情況,但對於他自己,隻要是自己認定的事,不撞南牆不回頭。雷東寶說到這兒,宋運萍插嘴替他補充,說他即使撞到南牆,他也得狠撞幾下看穿不穿得過去。宋運萍也勸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別人也看得到,像他們家這種沒背景的人出去想與別人爭,隻有靠自己多岀點力氣多花點時間,這是沒辦法的事。宋運輝一聽也對,說他們廠裏每一個資深廠子弟身後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當然他們先看到先搶到,像他這樣的隻有憑本事實打實地做了。他也想到尋建祥,說尋建祥類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競爭的機會,幹脆自暴自棄。


    這一說,雷東寶就聯想到了自己工程隊現在請的別村人,他與宋運輝商量說會不會也有小雷家人欺負外村人的情況。兩人商量結果,覺得現實明擺著小雷家人勢力大,所以做領導的得稍微偏向外村人一點,免得外村人做得冷心,做事沒責任感。宋運輝本來此時正彷徨著,自己努力做事卻受機修工段的人抵製辱罵,他安心基層努力學習卻被人指為充軍發配,眾口鑠金,他即使再強的信心,此刻也有動搖。回家與家人說說,才又跟充電了似的恢複正常。尤其是姐姐說起雷東寶開始時候撞南牆的事,誰都是一窮二白起家,沒下個十二分的力氣,怎可能不勞而獲。


    宋運萍和雷東寶吃了晚飯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現在的宋運萍不能岀麻煩。宋運萍本來興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卻忽然委屈地說,她懷孕了回家報喜,都沒見爸媽如今天看見弟弟拿工資回家這麽高興,可見爸媽還是有點偏心的。雷東寶說她這是挺好的自己找氣受,又說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麽都不順眼。


    宋運萍見丈夫也不偏著自己,心煩氣躁,一路埋怨雷東寶大大咧咧,又說他最近見她懷孕反應大又吐又鬧還晚上不讓他碰,他有怨氣,他是在打擊報複。說得雷東寶冤得不行,辯說幾句,宋運萍嘮叨得更委屈,他隻有閉嘴,氣悶得不行。一直到家裏,燈光下見妻子眼淚都出來,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對著妻子吼不出來,隻好哀求,要萍萍憑良心想想,他姓雷的到哪兒讓別人這麽數落不回嘴過。宋運萍一想可不是那麽回事,內疚地低下頭,自言自語說自己最近怎麽脾氣這麽差。兩人這才言歸於好。雷東寶心裏挺不快樂,可想到妻子懷孕辛苦,就沒敢說出來。有兒子本來是挺快樂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氣折騰得他最近火氣上頭。


    宋運輝回去繼續埋頭苦幹,雷東寶也是一條路走到底。最近上麵有文件下來,他已經去公社學習過,說不讓各縣各市對外地產的工業品進行封鎖。文件下來後,他讓人放半拖拉機磚去試探試探,衝卡沒成,半拖拉機的磚給卡了。他就告到縣裏,縣裏陳平原縣長告訴他縣裏很為難,都是兄弟縣,人家縣的縣長衝他倒苦水,他也說不出口。


    雷東寶沒去找徐書記,人家心情正不好著,他不想拿這種小事麻煩徐書記。反正他現在是先進,小雷家是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典範,常有市縣領導帶領導地來參觀,他隻要看見領導就反映就行。他現在可算知道了,做什麽事,循規蹈矩地來,最後都不知磨蹭到什麽時候去,而找領導,領導又要扶持他這個先進,領導隻要說一句話,比他跑斷腿都有效得多。經驗都是這麽從實戰中總結出來的。


    雖然,雷東寶很不願意工作時候被人從工地喊過來陪領導參觀,把同樣的話說上一遍又一遍,可為了反映問題,他最近幾乎是等著領導光臨。終於,在問題說上一遍又一遍之後,一位副市長異常有魄力地現場辦公,將鄰縣封鎖問題解決了。至於其他市封鎖的問題,副市長說他回去協調。而雷東寶卻已經無所謂了,目前的產能,全市不封鎖已經夠他發揮。於是,副市長一走,他回頭就讓磚窯開足馬力生產。


    雷東寶在外一呼百應,在家跟小媳婦似的忍氣吞聲。


    秋風染山頭的時候,徐書記一個電話打到隊部,問小雷家周圍有沒有可以釣魚的河流,雷東寶說兩個魚塘隨便他挑,徐書記一聽在電話那頭笑了,說他又不是饞魚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風,他隻不過想周末時候找個清靜地方散散心。雷東寶才明白過來,忙說有,不僅是那兒水清魚多,還少人過去,隻是路難走點。


    雷東寶很為能替徐書記出力而高興,星期天一早先去地裏割些蔬菜,就轉去縣裏接了徐書記到野河塘釣魚。野河塘果然清靜,坐河邊釣魚,身後有小山包遮擋,頭頂有兩人合抱大柳樹遮陽。隻是雷東寶拿來一頂女人用寬沿草帽要徐書記戴上,說柳樹上麵毛毛蟲最多最毒,掉一條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燙過一般的難受。雷東寶出來前,宋運萍已經吩咐過他,人家書記是來找清靜的,要他別多嘴,一邊兒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後,他就不打擾。但釣魚這等水磨活兒實在不是他這種沒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自知之明,撒一把蝦杆沿河塘放著,就地掘來的蚯蚓,粗的給徐書記釣魚,細的他釣蝦。


    徐書記拿出來的釣竿烏黑鋥亮,可以伸縮,據說是日本貨,可釣了半天沒見一條魚上鉤。雷東寶的蝦杆是臨時問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樂乎,淨見他在草叢裏竄,不過常釣上的是偷吃的小指頭長的小魚。


    過了也不知多久,徐書記才開腔,“東寶,釣多少了?”


    “有二十多隻,中午拿回去煮鹽水蝦,我們喝點酒。徐書記,你釣鉤上蚯蚓要不要換?”


    徐書記微笑一下,“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東寶,考你一個問題,你們這裏春天時候什麽葉子先綠。”


    雷東寶笑道:“考啥不好,考這個。這兒一年四季不會斷綠,毛竹不說,即使大前年雪下那麽大,刨開雪下麵的草也是綠的。”


    徐書記聽了啞然失笑,“我的問題岀錯,不嚴謹。我說的是我們頭頂的柳樹,還是我愛人說的,春到江南,別的樹還沒發芽的時候,柳樹已經像一蓬鵝黃的煙。隻是秋天時候,卻是柳樹最先掉葉子,剛掉下來的葉子也很漂亮,鵝黃色的。你看這一地的黃葉,看到就想起我愛人的細致了。”


    雷東寶心說,女人怎麽都差不多,“我家萍萍也拿後院什麽樹先開花來考我,我答不出來她就得折騰我。嘿嘿。徐書記與你愛人也是自由戀愛?”


    “是啊,你怎麽看出來?”徐書記與雷東寶講話雖然不多,但人與人之間有種默契,知道有些人可以當朋友,可以有話直說。雷東寶對徐書記也是這樣。


    “當然看得出來。我跟萍萍也是自由戀愛,我們結婚後還特別好,比人家相親結婚的好得多。我們談的時候我還是窮光蛋,家裏什麽都沒有,房子都還是漏風的,萍萍長得好,又是居民戶口,她就要我了,她是倒貼嫁我。嘿嘿。我跟她發誓,我這輩子就隻她一個老婆,什麽都依她,家裏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全聽她的。”


    徐書記讚許地道:“你做得比我好。我當年也是這麽跟我愛人說,可最終我又說什麽好男兒誌在四方,跟她長期分居兩地,現在後悔都來不及。東寶,你說到做到,是條漢子。”


    “也不是,現在她懷著我們兒子,每天煩得不得了,我有時很想罵過去,心裏早把她罵上不知多少遍。我也不是說到做到。”


    “女人懷孕時候生理變化大,就是身體裏有些變化,導致性格變化很大,倒不是她故意難為你。你做男人的別與她計較。東寶,我打算調回北京去,估計調令春節左右可以下來。以後不能常跟你見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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