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這個小孩真是不簡單,這麽小年紀,嘴巴竟是嚴到一點不露他究竟是準備站到哪一邊。他不知宋運輝家境使然,從小話少,因此,對宋運輝,老徐又有點欣賞,又有點忌憚,他這個人精說話不免也小心了起來。“金州改造的事,我離開時間長,具體已經不能確定什麽最適合金州,不能幫你提出參考意見。不過對於第二頁的內容,我看你還是考慮得不夠全麵,我給你列個提綱,回頭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於數據,你不必再去檔案室查,畢竟不很針對,我介紹你去中國技術進出口總公司問問,你們以後的設備有可能通過他們進口,他們知道有些設備的生產廠商在北京設有常駐點,你不如直接找上門去問外商要資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術參數,這樣拿來的資料也能有所針對。”


    “是,我明白了,謝謝您。能不能敬您一杯?”宋運輝一點就通,豁然開朗。


    老徐笑道:“滑頭,拿著我的酒菜借花獻佛。以後做成事,專程來北京擺宴請我,不過,叫東寶一起來。”


    宋運輝本來被老徐逗得發笑,但後麵一句讓他為難,他不願在老徐麵前陽奉陰違。老徐了然,自己舉杯碰了一下,遺憾地道:“你們兩個都是好樣的,你別太頑固。不過不勉強你。等你做好可行性分析,回頭給我寄一份。”


    宋運輝忽然很想問問,老徐是看在雷東寶的麵上幫他,還是看在水書記的麵上幫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運輝這個後進後生幫他。但他終究是沒問。老徐酒量很好,可宋運輝卻不勝酒力,隻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寫字,一邊寫,一邊還問宋運輝這個意思懂嗎那個名詞懂嗎,非常周到。從問話裏,宋運輝已經了解到大概,心裏一直嘀咕,老徐這是怎麽知道的。


    老徐寫完,將紙交給宋運輝。宋運輝接來一看,先忍不住一聲讚,“您字寫得真好。”


    老徐笑道:“這就跟誇一幅書法用的紙好墨好一樣傷人。”


    宋運輝聽了也笑出來,沒法再拘束,心說老徐怎麽能說話有張有弛,親切有趣,他就不行,他沉默寡言,太過認真,他真想學著點。但他沒順勢拍上馬屁,就低頭看那提綱,想把不懂的當場就搞清楚。看完,更是發愣,“原來需要了解那麽多?”


    “對,不是你憑個人能力能了解的。有些,你這裏能完成,有些,得回去組成工作小組來完成。我給的提綱還未必全麵,你回去再斟酌著補充。好好幹,我在金州時候一直想做這件事,水書記最知道,可當時環境局限,沒法達成心願。你們能完成,我在北京看著也高興。”


    “真希望您回金州。”


    “金州有比我更審時度勢,魄力更大的人在,你跟著好好幹就是。”


    宋運輝酒醉飯飽,從徐家告辭出來,一會兒躊躇滿誌,覺得現在天清月明,終於明白路該怎麽走,一會兒又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後麵掩不住的寂寞,他愛人去世,對他打擊真那麽大嗎?宋運輝想到雷東寶,再想到老徐為雷東寶求情的話,難道老徐也自責?被自責壓垮?可無論如何,宋運輝都為老徐這樣有才氣的人惋惜。


    按照老徐的指點,宋運輝拜訪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簡單穿著,在外商辦西裝領帶麵前,相形見拙。但是,當談論起技術問題來,他胸有成竹,自有氣象萬千。他的英語,日常對話不行,結結巴巴,詞不達意,可說起專業英語,最先也是磕磕巴巴,可一會兒功夫就飛快流利,像是換了張嘴。他從外商那兒直接取得口頭和書麵資料若幹。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岀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這才放心回去金州。


    尋建祥正睡午覺,一見宋運輝開門進來,一骨碌起來,小孩似的嚷道:“帶什麽吃的回來?”


    “要不要臉,一見麵就討吃的。給,京八件,聽說把北京小吃一網打盡了。”


    宋運輝扔盒子過去,尋建祥一把接了,打開看看,滿意,倒是沒吃,起身鑽出床簾,對油光發亮的宋運輝道:“你床上也有一個小姑娘送來的東西…”


    “嘖,尋建祥你怎麽能幫我收小姑娘的東西,誰的?我退回去。”宋運輝將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臉盆衣服準備去洗澡。


    尋建祥道:“你不要?謔謔,正好給我。別說你不要,別說!是個美國來的小姑娘特意送來的,你別說你不要。”


    “梁思申?”宋運輝東西一扔,竄回床邊,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裝的禮物,“她什麽時候來的?長大了嗎?留下什麽話沒有?”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國貨。那個小姑娘很漂亮,氣質一流,還幫我幹了幾件好事。這是什麽?”


    宋運輝將禮物推給尋建祥,自己拆開一封信看。信封和裏麵都是英語,這孩子現在看來已經習慣英語。信封上寫著,她跟爸爸的車子一起來金州,查到宋老師,但很遺憾沒遇見他,跟著尋建祥在外麵兜了一圈,見識一下張小姐,劉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運輝心說,張小姐劉小姐是誰?但來不及細想,迫不及待就拆開信看裏麵的。尋建祥探頭過來一看都是英語的,放棄。


    信中,梁思申說她在美國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學讀書,教育很好,課程比中國輕鬆,她成績名列前茅。美國果然讓她眼界大開。但她又遇到與中國一樣的狀況,美國有兩個舅舅,舅舅們都不很待見她,外公外婆不是很親,舅舅的兒女與她也有隔閡,就跟爺爺奶奶伯伯們一樣。她隻有發奮讀書,拚命學習上流社會的禮儀,以不讓他們笑話她。她現在已經數學跳級,跟高年紀的學生一起上數學課。但沒人再帶她去少年宮學芭蕾,她現在還是跟著老師學小提琴,因為這可以成為外公外婆的驕傲。她很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回家跟爸爸媽媽說,媽媽說,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國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產。她這回是跟著外公外婆回來,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願回美國。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來,到時她再來看mr.宋。


    宋運輝自己雖然從小吃苦,從不以為苦,可看著梁思申的信,卻為小小女孩心疼,看完就問尋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樂嗎?有沒有可憐巴巴的樣子?”


    尋建祥賊頭賊腦地笑道:“她可憐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別人別被她欺負得可憐巴巴才好。放心,她快樂著呢,坐著她爸車子來去,別提多威風。穿得也帥氣,不說了,還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說。唉,你們怎麽一路貨色,小姑娘什麽不好送,送書。”


    宋運輝忙拿起厚厚五六本書,都是英語的,看封麵似乎是一套,上麵寫著作者名字都是同一個,agatha christie。宋運輝除了莎士比亞、巴爾紮克之類很出名的國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還有別的,不知道這位agatha christie是誰,那麽值得梁思申不遠萬裏從美國為他特意背來這麽厚厚一堆書。想到斷絕音訊三年多,梁思申竟然還記著他,不知從哪兒打聽來他分配在金州,還特意趕來金州送來幾本書,宋運輝異常感動。他一直惦記著這個小妹妹,他覺得這是正常,成年人都會記得一個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後也還惦記著他,這個認知令宋運輝非常喜歡。他想,無論如何,他都得把這六本書好好通讀一遍。


    尋建祥其實早憋不住,等宋運輝頂著濕漉漉的頭發洗澡回來,才進門,他就機關槍似的開打了。“你還記得那個張淑樺嗎?她不知通過什麽關係,轉到我們廠生活區一條街上的飲食店…”


    “你這下便利了。”


    “便利你還是便利我?她一來就到處打聽宋運輝,那個戴眼睛的大學生宋運輝,原來她後來看不上我是因為看上你了啊。操,正好你的梁思申來,梁思申頭發比你還短,戴一副老大蛤蟆鏡,穿一條牛仔短褲,黑色彈力背心,脖子上掛著叮叮當當不知什麽玩意兒,就是漂亮,就是沒見過。我跟她一說有個花癡迷她宋老師,她一聽就來勁,跟我去飲食店吃中飯,結果再巧沒有,還遇上一桌吃飯的虞山卿和劉啟明。咱哥倆配合得那叫好,一鍋兒把三個男女給燴了。”


    宋運輝聽得目瞪口呆,無法想象梁思申的打扮,怎麽感覺很有小流氓模樣。至於張淑樺跟他在公園有她媽媽盯梢地逛了半小時後竟然會找上他,宋運輝反而沒有感覺,隻覺得對不起兄弟,“你說,梁思申穿成那樣子,不很阿飛嗎?你說明白點,梁思申肯定不會胡亂穿衣服。”


    “小姑娘哪會像阿飛,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級,沒別的。往劉啟明旁邊一站,劉啟明聲響都沒了,別看她平日裏眼睛長腦門上。虞山卿這老花犯一看見小姑娘就移不開眼睛…”


    “劉啟明,誰?”宋運輝早已為自己竟然在北京,沒能見上一眼梁思申而鬱悶,聽聞小姑娘很好很象樣,心裏比別人讚美他還開心。


    “劉…嗬嗬,說來話長,這幾天廠裏風水輪流轉,費廠長時不時回來一趟,主持設備改造大會戰,說是要拿出一個好方案來。總工辦最近那個忙啊,我下中班還能見到那兒亮著燈。”


    “水書記參與沒有?”宋運輝心下一沉,想到劉總工的frc,想到老徐有關知識分子的點評,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廠裏高層的明爭暗鬥。沒想到出門兩個月多,回來真有天翻地覆的感覺。


    “那還不是對著幹嗎?整頓辦全體歸入生技處,歸總工辦分管,那個虞山卿見風使舵,這就與劉總工好上了,他追機修廠廠長女兒一直沒追成,追劉啟明倒是一炮打響。兩人現在岀雙入對的,中飯還一起到飲食店吃。嘿,正好讓我們也撞上,我告訴小姑娘說劉啟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氣憤了,一張小嘴把劉啟明損得捂著臉跑出去。小姑娘對你滿嘴都是好話,小嘴跟擦了蜜一樣,看到這種破寢室說你床上就是比我的幹淨,還說這回條件改善了,以前大學時候住的是七個人的寢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戀你?”


    宋運輝腦袋裏飛一般地梳理分析來自尋建祥的信息,忽然聽到最後一句,猛跳起來,正色道:“胡說,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樣一個人。我們認識時候她才小學。”都忘了在意劉啟明即小劉,小劉現在與虞山卿同進同岀。


    “心虛了吧,心虛了吧,跳什麽跳。”尋建祥怪裏怪氣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麽高,比張淑樺整高出一頭。”


    “什麽?都長那麽大了?”宋運輝目瞪口呆,他心裏還以為梁思申還是那個小小的小學生,剛見麵時候門牙才長出一半。沒想到長那麽大了,也對,初三了,該上高一的年紀,女孩子該長足了。他想著都欣喜,更是惋惜沒有遇上。


    “當然,騙你幹嗎。聽我說下去,不說我難受。不是說我們去飲食店嗎?一進門就看見劉啟明,我高興了,今天一槍打倆,立馬坐到他們旁邊一桌。我悄悄告訴小姑娘劉小妞是誰,小姑娘火了,見劉小妞偷偷瞧她,就說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劉小妞紅了一張臉,不再偷看,就告訴小姑娘是那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麽做?小姑娘真太絕了,氣得劉小妞吃了虧還得死忍。”尋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著腿又大笑。


    宋運輝心說梁思申中文還挺好啊,怎麽給他寫的信都用英語?尋建祥早不等宋運輝發問,自問自答,“小姑娘就這麽走到劉小妞身後,背脊筆挺,跟女王似的,襯得劉小妞跟鄉下丫頭一樣。”尋建祥說著還比劃,做出一個梁思申站立的姿勢,但宋運輝怎麽都看不出什麽風度,“小姑娘自報家門,說聽尋先生說,劉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說她跟密斯特宋都有四年的老交情,現在回國第一個就來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聽,這話跟繞口令似的,劉小妞跟虞山卿兩個客氣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說她不坐了,她作為好朋友想向劉小姐提個醒,說女孩子穿無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則稍微張開手臂就很不雅觀,這話一說出來,劉小妞和張淑樺都夾緊了手臂。小姑娘還當不知道一樣地站著,口齒十分清楚地說,穿有點透的化纖衣服最好不好戴白色的內衣,否則透在外麵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觀,寧可露不可透;穿夏天比較薄的衣服時候裏麵內衣不能太厚,否則一眼就能讓人看清內衣粗糙的輪廓,非常不雅觀,寧可外衣穿得差一點,女人的內衣一點馬虎不得。這話一出來,店裏所有女人都彎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劉小妞羞得一張臉紅一陣青一陣,又不好說人家小姑娘,捂著臉跑了。小姑娘還不放過她,非要在後麵又好心提醒,勸劉小妞千萬別學《圍城》說的那種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可憐啊,劉小妞在我們麵前一輩子心高氣傲,我們都拿她沒辦法,硬是讓我們梁小姑娘給發落了,痛快,無比痛快,哈哈,為了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後一樣。張淑樺也是躲得沒影兒,以前滿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樣的聲音,今天啥聲音都沒有,看她還敢打聽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宋運輝聽了也笑,知道這種裝傻的本事梁思申從小就會,以前常告訴他,怎麽裝傻調戲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現在當然更是爐火純青。雖然小孩子做事沒有準頭,聽尋建祥挑撥亂咬一氣,但他沒法生梁思申的氣,怎麽可能生一個小妹妹的氣。從尋建祥轉達的話裏可見,梁思申果然修習禮儀,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她還在看中文小說,說話間信手拈來。


    尋建祥見宋運輝沒說話,道:“喂,你要是為了劉小妞生小姑娘的氣,那你太沒種了。”


    “哪會,我隻後悔沒見到梁思申。尋建祥,謝謝你,那天你請客花多少錢?我來付。”


    “看不起我還是咋的?去,提也別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飯就走,否則我請假陪她看電影。小姑娘對我也很好,別吃醋,對你更好。”


    宋運輝將錢包塞進口袋,笑道:“尋建祥,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沒有你,我不會知道小妹妹來過,也沒人向梁思申告訴我的近況,更是不會知道金州發生了些什麽,等會兒愣頭青一樣撞進總廠的亂局裏。我現在去總廠交差,有什麽事,我會去車間找你。”


    “幹嗎,幹嗎,遺言嗎?有沒有黨費要我替你交了?不,你還沒資格交黨費,團費拿來。說那麽嚴重幹嗎,大不了每天上劉家費家門口去吵,怕什麽。”


    “我沒怕,我回來之前已經想好該怎麽做,雖然違心,但不得不。可沒你提供的消息讓我知己知彼,我走進總廠的腿是虛的。你給了我這麽多好消息,你等著,我會做出來給你看。”


    尋建祥臉上想笑不笑的,側過身去,嗬嗬吸著氣道:“認真啥啊,讀書人就是麻煩,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還等著你升官發財幫我脫離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覺了,你出去把門帶上。”尋建祥說完就鑽進床簾,頭頂的吊扇吹得床簾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宋運輝在屋子裏站了會兒,想了好久,才轉身出去。尋建祥在裏麵聽著動靜,一張臉也是嚴肅的。宋運輝與尋建祥想得差不多,費廠長時常回來,對於宋運輝目前所做的事來說,絕不是好兆頭。而工廠上層目前的動向,尋建祥在基層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迅速與劉啟明站在一起,已經很能夠說明上層目前勢力較量的動向。雖然,梁思申特意來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興,如果換個時間,他會高興得跳起來,這是姐姐去世後老天對他最好的補償,可是,如今是黑雲壓城,他是覆巢下的一枚刻著“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麵也有沉沉阻力。但尋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誼,已足以給他極大的動力。既然認定,那就撞到南牆也不回頭。


    宋運輝騎上自行車,一臉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損,從大學背到金州的軍綠色書包,頂著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驕不躁地趕去總廠。經過圖書館時候,他朝那幢掩在綠樹叢中的三層樓建築瞧瞧,又淡然地轉開眼睛。尋建祥一直在勸阻他,連小小的梁思申都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爭一口氣,做出點人樣來。


    宋運輝先去車間打招呼,向考勤員確認自己結束出差。但還沒等他走出辦公室,車間副主任過來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麵太陽底下,告訴他劉總工找他,讓他一回來就立刻過去一趟。宋運輝答應,騎車趕去總廠辦公樓,但他直接進了水書記的辦公室,都沒去總辦先找水書記的秘書。


    水書記辦公室開著門,看進去水書記正伏案而書。宋運輝敲門,水書記抬頭,臉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運輝進去,靠到椅背上長長伸了個懶腰。這個懶腰,看得宋運輝目瞪口呆,這是書記的風範嗎?


    水書記卻若無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煥發地對宋運輝道:“年輕人體質好,下火車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經跟我說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說說,下一步準備做什麽?”


    宋運輝從書包裏拿出稿紙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書記,內容已經與北京時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後裁定啊。”


    水書記擺擺手,道:“你看過《史記》沒有?”


    宋運輝搖頭:“沒看,我文學曆史方麵很差。”


    水書記起身,打開文件櫃,取出一本厚厚的書,翻了幾頁,找到他想找的,指著其中一段要宋運輝看。宋運輝一看,是古文,“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轂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岀沾背,愧不能對。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轂,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宋運輝看得磕磕碰碰,卻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後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謝謝水書記信任,可責任太重,我心裏沒底。”


    水書記將書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術的,你給我看,我也看不出什麽。我已經看了小徐傳給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這樣,沒什麽需要改變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務是管人,是調度人力物力為一個一個的目標服務。你相當於廷尉,相當於治粟內史,你掌管的是實際工作。大家各司其職。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錯,我放手讓你去發揮,去做。你自己也放開了去做,別拘泥於年齡資曆。懂嗎?”


    宋運輝重重點頭,他懂。他想到老徐對他說的話,廠裏的知識分子不服水書記,所以,可想而知,水書記得培養自己的知識分子勢力。他就是。這是機會,但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錯,不,他不能做錯,他作為水書記的軍前大將,出馬必須得贏。


    水書記靜靜看了宋運輝一會兒,對於眼前的年輕人,他屬於押寶,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的肯定讓他重用小宋。但他將手擱到電話機上時,還是叮囑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運輝又重重點頭,他才拿起電話,打給總廠辦公室主任:“立刻通知開會。與會人員:總廠、各分廠廠長書記,總工、生技處、整頓辦。會議議程:討論確定設備整改方案。下午四點。大會議室。”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水書記放下電話,瞠目結舌。這就開會?這就磨刀上陣?這麽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卻令年輕的宋運輝興奮得躍躍欲試。這就是速度,這就是做事!比之劉總工那邊地下黨似的接觸,這種速度才讓人痛快。


    水書記一手還是捏著電話,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會議室,再複習一下。”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肯定還要打幾個重要聯絡電話,他不便旁聽。雖然他清楚自己對資料上的數據一清二楚,不需要再複習,但沒解釋什麽,告辭出門,順手將門帶上。水書記看著宋運輝帶上門這個細節動作,不由想起昨天與小徐通的電話,他最欣賞,曾經想培養作為接班人的小徐說,宋運輝這孩子,有心機,有野心,但好在尚存稚嫩,比較忠厚,做人做事頗有原則。水書記心說,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實得像頭牛的人,他自有辦法克製這小孩子的野心心計。


    宋運輝問了一個人,才找到位於二樓的大會議室,一看,這就是生技處的地盤,旁邊都是生技處的辦公室。他等了會兒,才有辦公室的人來開門放人,他進去,幫忙拉開窗簾,打開吊扇,這當兒,有其他人陸續進來,宋運輝反正基本上不認識。他想到,桌子邊的位置顯然是給領導們的,他還是自覺找張擺在外圍的椅子坐下吧。那些先來的人,也大多是坐在外圍。宋運輝沒東張西望,自己低頭閉目沉思,重點考慮如何反對frc技術。


    過會兒,有人碰他手臂,他條件反射似的識相地將擱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卻聽旁邊傳來“噗嗤”一笑,他抬頭,卻見是虞山卿。對虞山卿,他以前視作競爭對手,現在有點不齒。但還是笑笑道:“終於見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運輝臉上看了看,笑道:“這麽憔悴,可打瞌睡也別打到領導眼皮子底下來啊。”


    “剛下火車,一路沒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聽說要把你調進整頓辦。你看,今天預先就讓你參加會議了。”見宋運輝眨巴著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這是後話,不提。三天前動力車間差點出事,你知道嗎?當時壓力急速上升,安全閥差點起跳。”


    宋運輝學過一車間的調度,作為分廠心髒的調度,自然對其他車間的大致情況有所了解,聞言驚道:“岀這情況,全廠領導都得撲過去啊。”


    “你說對了。”虞山卿舒服地靠著椅背神秘地笑,“現場內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議論紛紛。”


    “沒聽說。”不知怎的,宋運輝立即想到,那個出洋相的領導可能是水書記。但他不問,他不很喜歡背後說人是非,即使不是水書記他也不會問,再說是問虞山卿。他對虞山卿的為人不很肯定,很擔心什麽話到了虞山卿耳朵裏,得被斷章取義地散發出去。他學著水書記伸了個懶腰,但不敢伸大了,隻輕輕打個哈欠。“你吉他彈得真好,我什麽樂器都不會。”


    虞山卿驚愕,不知道宋運輝是有意還是無意扯開話題,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這算什麽,業餘愛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輕問:“前幾天你不在時候,來了個據說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還有那麽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沒見她,回寢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麽,你見過?小姑娘長大了沒?”


    虞山卿笑道:“你確實得悔。什麽叫長大沒有,長得太好了,雖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個人氣質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無顏色啊。”


    宋運輝不無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樹上岀鳳凰,不是我們金州水土能比的。”


    這時劉總工進來,坐下時候特意留意了一下這邊。費廠長也進來,也是往這邊看了看。宋運輝了然,一車間副主任肯定已經通知到劉總工,他既然沒第一個去見劉總工,接下來會遭受什麽,他已經有所準備。但他慶幸他麵對的是劉總工和費廠長,若是麵對的是剛走進來的水書記的話,估計水書記會眼睛一掃,喝一聲宋運輝出去,將他置於尷尬境地。好在知識分子不會這麽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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