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宋運輝又想到,等會兒,水書記必然要他反對frc,他發言時候,需要用與身份符合的知識分子手段呢,還是用水書記雷東寶一類人的手段?顯然,用後者,他的發言將爆發更大的影響力。但是,後者,宋運輝雖欣賞,卻不喜歡。他性格裏,多少帶點讀書人的頭巾氣。


    虞山卿也感覺到三大頭進來時候都有意無意地關注了一下他這邊,他當然清楚,他們關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這個小毛孩子。他心中無法不嫉妒,嫉妒水書記排山倒海般送予宋運輝的好運。換作他做領導,他也願意培養宋運輝這種白紙一張的小年輕,而不是他這樣已經有人生閱曆的成年人。他的所有,隻有靠自己雙手爭取,而不能等幸運從天上掉下來。可是,爭取這種事,往往事倍功半,好在,他通過劉啟明,總算打開通往管理核心的大門。


    虞山卿不露聲色地一笑,笑意隻在他嘴角顯露一下,便告消失。他當著劉總工的麵,做出主動拉攏宋運輝的表象,他感覺,劉總工言語中有欣賞宋運輝的意思,很想拉宋運輝為我所用。人人都喜歡白紙。他又瞥了眼閉目養神似的宋運輝,笑道:“又打盹了?哎,你的小朋友小梁的爸爸是做什麽的?”


    宋運輝看一眼虞山卿,挺反感這個問題,不願回答。“還說我打盹,看你的眼睛也是熊貓眼,最近趕什麽?”


    虞山卿當然不會坦白整頓辦的工作,隻春風滿麵地道:“談戀愛啊,戀愛。嗬嗬…”


    宋運輝聽了恨不得揮拳照鼻子揍過去,心裏不由想到梁思申為他岀的氣。嘿,小姑娘就比他有策略得多,可見是每天在家努力生活努力實踐的結果。衝那小家夥在飲食店端著女王架子說出來的損話,可見她所謂學貴族禮儀,不過是為自己的狼性披上一張羊皮。宋運輝想到這兒不由一笑,每個人身上都深深刻有生活的軌跡。相比梁思申之於飲食店,他在眼下這場合,又何嚐不是小孩子投入成人社會?他也裝傻即可。他又是不由一笑,他這個輔導員mr.宋還得向小小梁思申偷招。


    按說,今天的會議並不是黨務會議,由水書記通知召開已經不符合規程,但費廠長他們卻赴會了。還不到四點,水書記先開口說話,將會議主持權也搶了過去。


    “人都到齊了吧?趁費廠長明天回去北京之前,把近期有關設備改造的工作提出來,會議上理一下思路,統一一下思想,確定未來工作方向。時不我待,今天的會議必須形成決議,本次決議,將成為設備改造的指導綱領,指導未來設備改造工作的進行。因此我們的討論有必要全麵、深入、細致。今天會議按照以下議程進行:第一,運銷處就目前國家計劃政策情況,從計劃為主,市場為輔角度,談設備改造的必要性;第二,廠辦介紹我廠設備改造提請審批的程序,和預期可能獲得的資金劃撥;第三,總工辦詳細介紹已經完成的工作,以及進一步的工作方案;第四,討論確定最終改造方案的框架,並就下一步工作做出人事行政財力上的安排,確保下一步工作平穩有序地展開。事不宜遲,老費,開始第一項議程吧!?”


    水書記有沒有私心?起碼宋運輝看不出來,估計費廠長也無話可說,反正費廠長點頭同意,讓運銷處長開始發言。所有的發言,宋運輝都認真地在聽,認真地做著筆記,有些內容,簡直是彌補他可行性報告中的不足,如果宋運輝自作多情一些,都會以為這是水書記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給他提供資料。旁邊的虞山卿也聽得極其認真,他也明白這個會議的重要性,很可能他們未來將所做方案形成拿去審批的文字,就需要拿今天的會議決議做指導。但他沒像宋運輝那樣地詳細記錄,而是融會貫通地記憶。


    前兩項,每完成一下,做一番討論,幾乎沒有異議。第三項開始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豎起脊背,看一位副總工在黑板前介紹為什麽選中frc,frc技術相對現有設備的先進性,frc與現有設備的配套便利,金州現有技術力量對frc技術消化的便利。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過這個技術消化的問題,一時心裏難以取舍,究竟是應該技術適應工廠現狀,以為我所用,還是工廠適應甚至引導技術潮流。不過有一點他是肯定的,很奇怪,在行前,劉總工找他了解frc資料至今,兩個多月,他們竟才做了這麽些事。當然,他們工作的細致是勿庸置疑的,他們拿出來的數據麵麵俱到。但是,計劃階段,要那麽翔實的數據幹什麽?那簡直有大雁沒打到,先考慮烹飪方法的嫌疑。


    副總工講完,費廠長對水書記道:“老水,你看看,有什麽需要修改補充。”這話出來,好幾個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都知道水書記不熟悉技術,費廠長這話是揭水書記的短。


    宋運輝正考慮他要不要站出來說話,卻聽水書記開口:“我們聽聽大家的意見。有沒有誰需要修改補充?”


    宋運輝看到水書記的眼光掃過來,立刻接受感應,起身沉靜地道:“有。我對frc技術的先進性有幾點補充。”他的話說出口,在場大多數拎得清的人都驚愕,包括水書記,一張臉都黑了,全場沉寂。宋運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臉上雖然沉靜,可寬大褲管裏的兩條腿,卻瑟瑟輕顫,比第一次走上小學講台做輔導員時候緊張百倍。


    唯有劉總工開口:“小宋上來黑板前說。”


    人人都看到宋運輝猶豫了一下,但隻有宋運輝自己知道,他沒猶豫,隻是他的腿有點僵,忽然走動不了,使勁才能開步。但走出一步,便似血脈暢通了,下一步就不在難為。他走到黑板前,麵對一片亮閃閃的眼珠,那些都是久經沙場老將的眼珠,他需要運足內勁,才能正常說話。


    “我補充一下frc技術的先進性。就目前來看,frc技術下生產出來的產品,在國內市場目前屬於頂尖,產品宜輕工業,也宜重工業,符合當前國家倡導輕工業加速發展政策的大前提。”雖然這種話寫出來是家常便飯,可平常說慣口頭語的小人物忽然在眾位重要人物麵前說官腔,忽然非常不適應,就好像是普通人套上戲裝跳大神,怎麽也施展不開。宋運輝幹咳一下才能接著說下去,“就國際市場而言,如果設備運行良好,產品應可以達到中到中高檔,這種產品,在國際市場上有較大的需求,可以考慮出口創匯,為國出力,將購買設備的外匯掙回來…”


    宋運輝話音未落,下麵劉總工就提了一句:“好,這點我們沒考慮到,應該補充進去。”


    宋運輝不得不再輕咳一聲,將話繼續,“我這兒有數據比較,我在黑板上畫出來。”他轉向黑板,今天,他的板書前所未有的難看,他筆下的字跳躍無序。他身後,水書記雖然強自恢複鎮定,可胸膛劇烈起伏。


    往往,數據是說明問題的最佳手段,何況是表明出處的數據。宋運輝一邊寫,下麵一邊交頭接耳,大家紛紛議論,黑板上的數據為總工辦的方案提供最佳佐證。


    宋運輝最後落筆轉身,費廠長搶在他前頭,對水書記道:“老水,看來產品定位合理,我們把方案確定下來吧,下麵開始討論審批和配套工作。我看,也不用再另立班子,依舊總工辦和生技處負責,原班人馬重新組合一下,開展下一輪的工作。人手不夠,從各處室抽調。目前設備改造工作作為重中之重,除正常生產運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必須圍繞設備改造這個中心展開。我們確定一下下一步工作步驟。老劉,劉總工,你介紹下一步工作的思路。”


    劉總工起身,對宋運輝道:“小宋,你資料搜集得很齊全,現在你下去聽著。”


    宋運輝照梁思申的思路,一本正經地對劉總工道:“可是,劉總,產品的正確並不意味frc技術的最合理。這就比如同樣是到達河的彼岸,一種辦法是造橋,一種辦法是用滾裝船實現車客渡,造橋的辦法是一勞永逸,並小成本運行,而滾裝船卻有較高運行成本,遇到氣象因素還得停開,frc就是屬於滾裝船這樣的過渡技術,有成熟設備,卻非成熟技術。根據我搜集的資料表明…”


    “少羅嗦,這是技術會議,不用比方來比方去,直接說結果。”下麵水書記終於明白宋運輝的策略,以很不客氣的語氣配合一句。


    劉總工一時站在黑板前很是尷尬,讚揚小宋資料搜集的話是他說的,他當然不便立刻當眾收回,又不讓小宋將後麵的話說出來。會場上畢竟是兩股勢力在糾纏,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運輝見此忙對著劉總工道:“對不起,劉總,請讓我說完。根據我對frc生產廠商代表的訪問,我們原設備與frc技術配套的最大問題在於動力車間、關鍵輔料、和運行技術掌握的問題,這三個問題構成未來設備運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預先考慮到。”


    “預先考慮沒錯,可有沒有成熟的替代技術,替代產品?任何技術都有無可避免的缺陷。”


    “劉總,對不起,替代技術的問題我後麵會說,我緊張,第一次上講台,您得讓我一步一步說。”


    劉總工無奈,他不是仗勢欺人的主兒,他講理,他不能欺負小年輕,他隻好下去坐回原座。宋運輝鬆口氣,感覺有汗水從耳邊滑落,他順手擦了一把。於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緊張。劉總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說動力車間,這個臨界壓力蒸氣工作環境前麵已經提到過。”


    宋運輝道:“可沒提到我們目前的動力車間設備沒一台能提供臨界壓力蒸氣,如果采用frc技術,我們還必須打上臨界壓力鍋爐的設備成本,這筆成本相當巨大。還有在未來運行中,動力車間設備配套使用電力大幅上升導致運行成本的上升,必須考慮。”說著,他轉身到黑板上寫字,“這是我從應用frc技術生產設備的兩家廠商那兒初步了解到的設備大致價格,根據參數變化,變化範圍可能是20%,我這兒再加一台臨界壓力鍋爐大致價格。這是設備成本。然後我說關鍵輔料。frc設備的特殊性,決定它必須使用的關鍵輔料必須進口,雖然量不大,但是考慮到外匯和未來的運行成本,這也是個問題,選擇時候必須考慮。再一個是運行技術問題,frc設備在運行中的不穩定,導致需要高成本培訓運行工。以上是frc技術的優點和缺點。”


    宋運輝說完,也在黑板上寫下密密麻麻的數據,才頓了一下,等待有人提問責難,但奇怪,沒有。他不由看向劉總工,發覺劉總工臉色鐵青,他懷疑劉總工心裏在想,這宋運輝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學翻譯草稿誤導他們,事後又據此推翻他們。


    他等了會兒,見沒人發話,就繼續講下去。信心開始一點一滴地從腳底慢慢注入心髒。


    “另有兩項成熟技術,就是我說的類似造橋這樣的技術,雖然任何技術站在曆史角度來看,最終會被新技術趕超,可在目前階段,這兩項新技術有可取之處。從設備先期投資來看,有不需要改造動力車間的優點,所以雖然單個主體設備的造價高於frc,可總體造價相對較低,我這兒列表示意。”


    “它們最終產品標準比較,請看表4。產品性能與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級別。對於類似產品優缺點的闡述,前麵已經說明。”


    “它們運行參數比較,包括frc技術,請看表5。”


    “它們運行成本大致產生於以下環節,請看表6。”


    “它們…”


    “它們…”


    “它們…”


    …


    “以上是三種技術的全麵數據比較。需要說明的是,其中運輸成本參照的是運銷處長剛才的說明;運行成本我隻能說出成本產生於什麽環節,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體數據;設備進口關稅等費用取自中技進出口總公司。有遺漏處,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


    宋運輝說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眾人的臉色,非常複雜,有灰頭土臉的,也有興奮的,還有漠然的,強持鎮定的,等等,每張臉後麵,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運輝看看沒有表情的水書記,便自動走回自己位置。但還沒等他坐穩位置,忽聽身後“啪”一聲重響,他驚得往前一衝,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過頭去,卻見水書記虎著臉“呼”一下站起來,大聲責問。


    “我隻問你們一句,你們看看黑板,再捫心自問,兩個月,你們在做什麽?告訴我!”


    宋運輝心想,水書記借題發揮,動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輕揉痛處,耳朵聽水書記掃機關槍似的大罵,從設備改造方案論證中的經驗主義作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前兒整頓辦的教條主義作風,不接近基層,造空中樓閣,一年依然一事無成。雖然口口聲聲總工辦生技處,可矛頭直指費廠長和劉總工。雖然,宋運輝是水書記扭轉局麵的功臣,可水書記刀刀見血的痛罵,還是聽得他心驚肉跳,何況被痛斥的那些人們。再看虞山卿,也是麵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運輝微微低頭聽著,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眼中的水書記,除了那次在車間小辦公室對著整頓辦的人發火,其餘時候都和藹可親,是個提攜後進的長者,沒想到,火山不爆發的時候很溫和,火山爆發就是災難。絕對是場災難,宋運輝偷偷看著手表,一刻鍾了,水書記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水書記與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罵人髒話粗話一起來,甚至拳頭也來,但水書記什麽髒話粗話都沒有,大義凜然,卻令人無從辯駁。


    然後,在敲定總工辦生技處整頓辦等罪狀之後,水書記開始曆數費廠長領導無方,說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曆數劉總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進來,固步自封;曆數生技處諸人不思進取,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鍾。一路數落下來,竟然沒人還嘴,包括費廠長,都低頭聽水書記將罪名落實到他們頭上。宋運輝感慨,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反,這時候優柔寡斷地沉默,不表示默認罪名了嗎?


    這才想到,水書記前段時間一會兒退步,一會兒強硬,然後又退縮,原來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舉殲滅的策略啊。否則,總工辦的人們能那麽輕敵嗎?怎麽說,他們有集體的智慧,有那麽多的熟練人手,有全廠的配合。他們被麻痹了。


    宋運輝置身事外,聽著,考慮著,心裏感慨萬千。水書記這人非常可怕,是個步步心計,步步為營的強人。如果他進廠不是老徐推薦,今天的結果又會是如何?站在水書記的對立麵上?想著就令人毛骨悚然。水書記做事,可以為擊碎路上的絆腳石,而把整條路封閉,不顧大局損失慘重,可是他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調動人手,將事情做成。此人,他的心一定跟鐵一般冷,一般硬。這樣的人,水火不入,隻有“可怕”兩個字可以形容。


    這時,宋運輝開始同情劉總工,起碼,劉總工的技術,在他接觸的人裏麵,是首屈一指,劉總工隻是毀在墨守成規,果然是年老了。費廠長他沒有接觸,沒有感覺。而那些生技處的中年和年輕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圖書館泡著的時候,都沒見那些工程師來查資料,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不走,今天挨罵別怨人。


    好不容易,水書記止住痛罵,在近七點鍾褪色的夕陽下,開始一人獨斷,調整領導班子。整頓辦的工作歸口黃副廠長負責,會上重新確定工作框架,水書記的框架,與宋運輝兩個月前遞上去的規劃一個思路,但規模龐大許多,水書記一路說下來,大家做筆記記下自己要做的,條理一清二楚,直說了近一個小時。至此,誰還敢提出反對意見,誰有臉提出?總工辦和費廠長的臉皮被水書記的暗中布局剝得一幹二淨。


    設備改造依然歸口總工辦,但改由機修分廠廠長臨時負責,水書記自己直接督導,明天開會,會議名單一二三,會議組成新班子後再定方案。務必雷厲風行,拒絕拖拖拉拉。


    會議在日光燈下結束,結束時間接近九點,沒人敢有饑餓的感覺。宋運輝也沒有,他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對自己的安排,隻有在明天的設備改造會議名單裏聽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沒有。宋運輝自嘲地心想,也合該如此,他到水廠長發火後開始調整領導班子時,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過是個沒腦袋的打手,有點卑鄙的帶血的刀子而已,接下來,他該走回軌道,該怎樣就怎樣。但是,被人從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願充人打手,充人刀子,這樣的人…他自己先鄙視一把。


    但是出乎宋運輝的意料,會議結束,有那麽多人在走廊上,在樓梯上,在自行車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時應付不過來,內心也無法適應,隻保持著微笑,隻說“謝謝”,其他啥都不說。回去路上,好幾輛自行車同行,好在大夥兒也沒太多話,怕太高聲笑語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誰知道未來會怎樣發展呢。宋運輝路過圖書館時候想,劉總工徹底恨上他了。


    回去寢室,與尋建祥說起今天開會的事,尋建祥說挺為劉總工可惜,這老頭其實是不錯的人,要是專心搞技術,就什麽事都沒有。費廠長技術也非常好,哪兒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會管人啊。宋運輝感慨,哪有可能專心做技術,做技術就要涉及到運營、維修、核算、管理,就要與人協調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尋建祥問宋運輝贏了為什麽還不高興,宋運輝說,沒想到是這結果,他還沒從會議場合回魂。尋建祥斥責,想那麽多幹什麽,贏了就高興,輸了就哭,多簡單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給自己磨嘰死的。宋運輝訕笑。


    今天後,他是徹底站隊了,也隻有一條路走到黑了。否則,打手之後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對水書記,此時有敬服,卻無好感,怎麽辦?他沒法像今天之前那樣赤膽忠心地跟著水書記做事,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積極性?他說服自己,做事還是做事,做事是為自己為工廠。


    可無論想什麽,他總是想到今天會議上他所扮演的角色,總覺得心中像吞了隻蒼蠅一樣不自在。以後,想必他有更多機會做打手做匕首。


    旁邊尋建祥忽然說了句,“劉總看來沒戲了,你說虞山卿會不會調轉槍口又去追機修分廠廠長女兒啊?劉啟明不是得哭死了嗎?不過你更沒機會了。”


    這事兒,是宋運輝最不願想的,他總是往劉總工那兒想,可又立刻轉開念頭不想。照虞山卿那德性,劉啟明能得以幸免?幾乎不可能。“毫無疑問。而且我會被恨死。”


    “後悔嗎?”


    “沒法後悔,再給一次機會,我還是隻有這條路能走。區別隻在我心甘情願地走,還是違心地走。”


    “什麽?今天的事你覺得違心?”


    “是。我隻想順利做事,沒想讓別人那麽慘。尋建祥你可能不知道,劉總工他們以後的處境可能比平常人都不如,被打倒人家生活的滋味,並不很好。”


    “劉總又不是沒被打倒過。放心,他們哪天卷土重來都不知道,還是管好你自己吧。你以為你算老幾,他們能是你這種小角色害得慘的嗎?快吃飯,準許你吃一口京八件。”


    “話是這麽說。”宋運輝起來,拿了一塊不知什麽來吃,沒想到一吃就開了胃口,又想去拿,被尋建祥一把將手抹了,要他自己拿電爐煮麵條。宋運輝也懶得吃了,倒在床上,手臂一張,碰到一塊硬物,取來一看,原來是梁思申送來的書。他想,幹脆拿這書消遣吧,他今天腦袋混得很。


    小說與專業書不同,專業書翻來覆去那幾個單詞,三年下來,早倒背如流,可小說裏麵卻好多不熟悉的新詞匯。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邊看一邊翻。沒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說,令人看了前麵就想看後麵,不看完不能釋卷。


    直到尋建祥怨聲載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感覺天已半夜,此時,他已平靜如常,滿心隻有波洛的影子。可愛的梁思申,她怎麽什麽都懂,她又一次幫了他。再次回首剛才的會議,他已經平靜許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隻能如此,雖然不是階級鬥爭,可也隻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書記把他們打下去,就是水書記遭殃,而他得跟著受連累。他早已綁在水書記的那條船上。隻能如此了。


    站水書記的立場上,他又能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換誰都是一樣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費廠長最先的表現就行。既然走上這條道兒了,看來隻有一條道走到黑了。這事兒,誰都做得出來,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實開會最初,還不是殫精竭慮,考慮如何采取手段,想將對方一擊命中嗎?他可能是被水書記排山倒海般罵人的罡風震暈了。


    啥都別想,想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都那樣了,沒回頭路了。明天還要開會,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為自己爭取相應的位置。唉,都那樣了。


    宋運輝睡下時候,心情還是沉重。


    第二天的會議,相對前麵會議,氣氛輕鬆許多,因為大局已定,雖然費廠長與劉總工依然在位,可整頓辦與設備改造辦兩個近期重點工作部門與他們的切割,已經導致他們再無法發號施令。其他人自然無力再與水書記對碰,要麽偃旗息鼓,要麽做一次牆頭草,第二天的會議上,再不見劍拔弩張。


    水書記一點都不避諱,開會開始,就論功行賞。除了宋運輝,當然還有其他人。宋運輝被提前授予助工職稱,提前轉正,歸屬生技處,工資比轉正後再上漲一級,目前進入設備改造辦工作。會上,水書記表揚宋運輝吃苦耐勞,勤學上進,應該成為新進大學生的表率。他也下達命令,此後,新分配進來的大學生,必須先下車間鍛煉。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運輝自己都清楚,這個賞,雷聲大雨點小,所謂提前授予助工職稱和提前轉正,也就比虞山卿之類同期進廠大學生提前了一個月。再過不到一個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報到滿一周年而轉正。唯一的幹貨是漲一級工資。這個賞,與宋運輝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顯然不能相提並論。因此,不少昨天會議後確認宋運輝是水書記手頭一枚重要棋子,是重點培養對象的人,開始懷疑動搖。按說,昨天宋運輝即使沒幫上水書記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經足夠重重行賞,漲一級工資是理所當然,可為什麽水書記對他如此吝嗇?一時,會後眾說紛紜。


    宋運輝一樣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覺得相比於其他被賞的,他簡直太吃虧了。他不知道水書記怎麽想,心裏頗為委屈,也更證實昨晚的打手身份猜測,因為這樣的行賞,也就夠打發打手的級別。他想,昨天人們可能與他一樣,猜測他是個沒腦瓜子被水書記利用的大棒,今天這個會議出來,估計他的打手身份就這麽被坐實了。想到他平日裏看待那些打手們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後的眼光,宋運輝心頭涼颼颼的。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主持的設備改造會議,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劃草案做提綱,隻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麽什麽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曆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岀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當然會場上他也是非技術性問題不說,做盡打手與小輩的本份。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隻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夥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隻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隻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隻能拿到業餘時間。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個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麽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與,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麵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裏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周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與,他批出門證,必須帶上圖紙去圖書館查資料核對幾個數據的出入,而且得找三個組長批準,因為周五一共三個會議。組長也無所謂,這種會議少一個人沒啥,再說,宋運輝又不是個最要緊的人物,他的意見不會成為表決的關鍵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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