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說,我要是去跟你爸說,你爸肯定得問我是不是想生孩子啦,準備什麽時候生啦,你要我怎麽回答?你反正怎麽說都可以。”


    程開顏滿不在乎地道:“那你就說順其自然不就得了?又不是太大的事。哎,小輝,我們…”


    宋運輝料到程開顏想說什麽,連忙打斷她,“再等幾年,我們還年輕,才剛結婚,我們再過幾年無牽無掛的自由日子才要孩子。生孩子太危險,小貓,你再長大點才能生孩子。”


    程開顏聽了挺喪氣,“可是小孩很好玩的呀,我同學已經生孩子,不危險。小輝,你是不是不願跟我生孩子?”


    “不是,你忘了我跟你說的我姐姐的事嗎?小貓,我很怕你痛,更怕你有危險。我們考慮成熟後再要孩子,不急。”


    看著丈夫為她擔憂的眼神,程開顏心裏好感動,鑽進丈夫懷裏,反而是她來寬慰宋運輝,“不怕,大家都生孩子呢,很少很少會有人遇到危險。我不怕,我要為你生一個像你一樣聰明的孩子。以後孩子每天拿第一名,我以後每天都可以在老師麵前得意,哈。”


    宋運輝也知道難產致死是小概率事件,以前衛生條件差,人類都一代一代地在繁衍下一代,沒岀太多事故。可想到讓小貓冒著生命危險生孩子,他心底有堅決的抵觸,他那麽柔嫩的小貓,怎麽可能受得住懷孕生產的煎熬,他還沒做好要孩子的準備。


    程開顏又開始看連續劇,《血疑》,日本的,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麵都談到《血疑》。宋運輝陪著程開顏看一會兒,就進去臥室看書。看了會兒,又想到剛剛想找程開顏聊卻未遂的話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裏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鬱悶,比如對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裏,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裏難受。


    在信裏,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麵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獲得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將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我在投建新車間之前,在項目建議書裏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匯,用新設備生產出來的高質量產品將外匯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產舊設備就能做的產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製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隻要能被批準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我認為,能被批準一項,甚至兩項,都隻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產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別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而且我對怎麽走產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裏幾乎沒有有關銷售的內容,難道國外也是按照計劃渠道銷售產品,不需企業自己找市場,尋出路?如果國外也是這樣,那麽,我姐夫的小雷家村自己找渠道進貨,不在計劃體係內生產,自己找市場銷售,是不是標新立異,或者隻是夏日劃過天際的流星一般的短暫經濟現象?因為那麽多的不確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智慧精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做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如果我放平心態,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麽,怎麽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別的,他叮嚀梁思申在中學裏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別。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幸好現在有毛很長的馬海毛線,可以幫小貓圍巾裏麵的跳針遮醜。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的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裏匯報,家裏有個一直關注著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將自己心中一直反複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清晰的決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曆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曆,最好讓自己眼角盡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發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閑暇時間,釣釣魚,揩廠裏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著寵著養大,還有,每天學著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個可有可無的環節。


    那樣的人生,可怕。那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內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對於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係重大,不可能一批就準。需要考慮的方方麵麵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匯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於走出虧損。程廠長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算是不負水書記所托了。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裏指示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討論如何在下半年將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這事兒,一分廠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布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產量,壓低質量,隻要與一車間產品質量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回頭,一分廠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產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麽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說質量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再低,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麵積結焦。一分廠廠長將信將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他隻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不疑有他,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一分廠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產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麽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一分廠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裏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沒有嚐試,便拿話拒絕了他,本質乃是宋運輝不願執行他的決定。於是,一分廠廠長鼓勵工程師嚐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滿頭是汗,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嚐試那麽貴的設備。


    一分廠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嚐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產生可能。一分廠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但隻是可能帶有些輕蔑地告訴他,理論上而言,會結焦,昂貴的設備不能冒這個風險。


    如果換作別人,一分廠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於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台的手下,卻不行。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於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屬於他的笑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將宋運輝交給布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程廠長沒法壓宋運輝,那是程廠長自己沒用,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麽,宋運輝存心與他一分廠廠長鬧對立的情緒昭然若揭。反正宋運輝將左右不是人,他正等著宋運輝自己入甕。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尷尬。


    等一分廠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將宋運輝找到。


    宋運輝大致知道丈人上班時間就這麽著急冒火地找他,肯定與一分廠廠長剛被他拒絕有關。所以進到程廠長的辦公室,他就先聲奪人:“爸,參數不是不能降,可是再降,我們相比一車間沒一點優勢了。第一次降參數後車間反響很大,很多人有反對意見,我好不容易擺事實講道理讓他們體會總廠的難處,再說還有那麽一點技術優勢支撐著,他們才能想通。如果再降,兩個車間擺在可比條件之下,隻要從總廠調一下數據就可以得出新車間單位利潤還不如一車間的結論,新車間全體工人的臉麵往哪兒擱。分廠當然無所謂,可我得顧慮手下職工的情緒。”


    程廠長靜靜聽完,卻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借機宣泄反感分廠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於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幹部,作為幹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麵麵。比如你即使想抵製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分廠廠長看我的好戲。”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了然和複雜並存,程廠長歎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至於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參數的經驗,這回很順利,幾乎是沒啥障礙地將參數降到一車間那個水平。都沒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個參數如小菜一碟。


    宋運輝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風險,他甚至在調整參數過程中帶著對講機,直接站在現場觀察孔旁邊,隨時觀察現象改變。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調整時候潑辣,大膽,因此給外行人的感覺就是,調整參數是件容易不過的事。程廠長知道後,頓足長歎,還是年輕,還是衝動,不懂這個時候適當偽裝一下,裝作十二分艱難,也算是給一分廠廠長一個麵子,稍微堵住一分廠廠長的嘴。可這下,如此輕而易舉,誰都會說,宋運輝原本的拒絕那是存心為難人家不懂新車間的一分廠廠長嘛。


    回頭,程廠長把宋運輝教訓一頓,說他不是不準備進步的紈絝子弟,他還要進步,越是有靠山,就越要起碼表麵上給人一個謙虛好學的樣子,不能以為做了程副廠長女婿就得意忘形。程廠長還說,自己才隻是總廠副廠長,還不是第一把手,還做不來一言堂。程廠長要宋運輝戒驕戒躁,不許得意忘形。


    程廠長顯然很激動,又跟宋運輝分析了得罪一分廠廠長的利弊,根據一分廠廠長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輕幹部選拔標準,那人前途光明,何必為一點小意氣得罪一個可能永遠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飯桌上程開顏哥哥聽著一直笑,說男人怎可沒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開顏就一直拿話想打斷她爸沒完沒了的批評,可她爸這回就是不聽她的,一直到她媽發話,才停止,偏偏她丈夫還向她爸提問,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清利害關係才罷休。


    但是,宋運輝抵製一分廠廠長、最後卻是鬧個尷尬收尾的“事跡”還是傳開了。有好事者問起宋運輝,宋運輝隻是自嘲地笑說,那麽好的設備,不能墮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觸一分廠廠長,他對上司沒有個人成見,他隻是抵觸一分廠廠長的命令而已,他對事不對人。總廠增產節能的要求,怎能總是用新車間設備墮落來完成指標,但既然嶽父兼總廠副廠長硬壓,他隻能遵守,他總得聽嶽父大人的話。


    這話傳開,新車間諸職工都因此心態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參數,一分廠廠長心裏更不滿。在金州總廠小小社會中,這事很快便醞釀成為不得了的矛盾,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宋運輝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車間職工擁戴,自己又握有過硬技術,頂頭上司拿他沒轍。也有人說,宋運輝遲早是繼續上升的料,一分廠廠長不明智,或者說是嫉妒,怕宋運輝壓倒他,才現在來不及地打擊。


    傳言有好聽有難聽,總之一分廠廠長全部聽在耳朵裏,照單全收。


    水書記中間回來一趟,得知宋運輝的狂逆後,心有不滿,懷疑小年輕仗恃技術,又仗恃他不在家時候是程廠長當家,所以小人得誌。但水書記沒太多表示,聽過便算數,沒當作重要事情對待。這令一分廠廠長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該如何處理宋運輝。沒多久,水書記又去了北京,撂一個問號給一分廠廠長。


    其後,分廠與車間又因幾件小事產生齟齬,分廠有些無聊的這檢查那活動都在新車間遭到抵製,上令無法下達,分廠無限尷尬。可是新車間人卻對宋運輝擁護得很,因為宋運輝在新車間執行他自己的一套,衛生、秩序等都訂立在日常規章中,並不需要搞什麽突擊活動來表現。整個車間因為新,又因為管理得好,閑處無亂扔的廢棄物,所有工具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進新車間隻見秩序井然。對於抵製分廠的活動運動,宋運輝從不說他的動機,但是下麵的人都說,我們執行的是高級製度,哪裏需要墮落到降貴紆尊,下麵的人正為降低質量的事煩躁,趁此終於有撿回自尊的機會。於是,“墮落”一詞,成了新車間,乃至總廠的流行語。


    因為拒不執行的事是宋運輝做出,因此所有的議論,也都被一分廠廠長歸到宋運輝頭上。一分廠廠長並不是個怕事的人,即使就級別而言,作為總廠最要緊分廠的廠長,他在金州的重要性並不亞於程廠長,對於一個手下的刺頭,他既然設套讓宋運輝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會如祥林嫂般到處哭訴含冤尋求輿論支持,而是先去程廠長那兒打個招呼,然後就大會小會地批評宋運輝,進而暫停宋運輝的職位。


    程廠長一接到一分廠廠長挑戰書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運輝怒斥。但是宋運輝的回答令他歎息,宋運輝說,除了在技術方麵,他因為固執技術而不願違心接受分廠增產壓質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願做的,分廠會議上他都是沒有異議,這種事反正是表麵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製不了新車間的民意,因為壓質量,新車間的職工抵觸情緒很大,麵對眾人的反感,他束手無策,不懂該如何製約那麽一大幫人。


    程廠長很無奈,當初宋運輝擔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舉薦,但是他也考慮到一個年輕人能否挑此重擔,當然,他知道宋運輝的技術沒問題。但是,作為車間主任,管的不僅僅是設備,設備這東西,隻要掌握了技術,它們是死的,作為車間主任,還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難管,一個沒有太多閱曆的年輕人,要他管那麽一大幫子人,確實勉為其難。程廠長聽了宋運輝的解釋後,表示理解,他還安慰了一下女婿,旋即打電話聯係水書記。


    當然,程廠長就女婿與一分廠廠長之間的矛盾,除了用到宋運輝的解釋之外,他又有補充,他還提出,不如讓宋運輝調到總廠生技處,分管一分廠的新車間,以後繼續管著熟悉的新車間設備和生產,也算是繼續用到宋的技術。這樣的解釋和建議,讓水書記滿意。手下兩員他看好的幹將打架,是水書記最不願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鬧到白熱化,他勢必得出手處理,處理哪個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處理宋運輝,因為上司與下級打架,為了維護總廠秩序,他總不能鼓勵下級造反。可是,他挺喜歡這個話不多、有點耿、能做事的小年輕,再加投鼠忌器,總得顧著點老程的麵子。好在,程廠長沒為難他,已經幫他把事情調解好,壓下宋運輝這一頭,把退一步的處理意見給他。這讓水書記心裏很是受用。水書記這才將他考慮已久的處理意見告訴一分廠廠長與程廠長,他的意見是,宋運輝的職位先擱一擱,冷處理,都別動,他回頭對宋運輝另有任用。


    一分廠廠長說什麽都不相信宋運輝是因為掌控不了新車間才總是不落實分廠的工作,在他眼裏,宋運輝對新車間的控製別提太有效,他這樣掛名車間主任的人都無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經服軟,無論究竟是什麽原因導致宋運輝服軟,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為他從水書記的處理中看出水書記對宋運輝的看重,打狗總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廠長的話,他還可以設法,是水書記的話,他哪敢亂來。但他沒恢複宋運輝的車間副主任工作,既然暫停了,他就強硬到底,否則他以後還怎麽在分廠一言九鼎。他讓宋運輝在生技科賦閑。當然,他也放出風聲,告訴他人,宋運輝不是管人的料。隻是,在一分廠廠長內心,卻一直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對於宋運輝此人,這個將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鏡框後的年輕人,他發覺,他琢磨不透。


    程廠長則是滿意水書記的處理,尤其滿意的是水書記對他女婿的重視,這讓他恢複麵子。他還提醒女兒最近別煩著女婿,女婿最近心情不好著。宋運輝更是滿意於這個結果,但是他不便說,對於丈人對他的幫助和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感激在心裏。


    正好趁開學,程開顏調到幼兒園開始做幼兒教師,她脾氣好,自己也愛玩,跟小朋友混得不錯,回家說起孩子們來就嘻嘻哈哈。她聽了爸爸的話,以為宋運輝心情不好依然對她強顏歡笑,她就常講小朋友的糗事讓宋運輝笑。宋運輝其實並不心煩,他還到市工人文化宮報名去學剛興起的美聲,也給程開顏報了個名,兩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裏工人文化宮練上幾嗓子。兩人都有樂感,年紀還算輕,嗓子也不錯,竟是練出點名堂出來,也很快樂,尤其是程開顏回來還可以教小朋友們唱歌。


    不過,在別人眼裏,都以為宋運輝受刺激了,一個本來穩重的人竟然去學唱歌,這事兒反常。輿論大多同情弱者,為此,一分廠廠長挺受詬病,誰都認為人家宋運輝本來把新車間搞得好好的,都是一分廠廠長妒賢嫉能,硬把人家一個大好青年給毀了,而且人家小夥子都沒出言指責一聲,小夥子不容易。


    讓宋運輝沒想到的,是新車間上上下下對他的無聲支持。


    宋運輝又開始有時間去圖書館閱覽室。再次接觸劉啟明,感覺劉啟明的氣質,文雅中帶點尖酸,其實並不可愛。不像小貓,小貓與她的家人,構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姍姍來遲,包括一本有關銷售的書。展開信,宋運輝才知這封信為什麽拖延好久才到。原來,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媽媽去美國奔喪,可是受到冷遇,沒人安排她媽媽的住宿,她媽媽不得不與她住在一個房間,單人床不能睡兩個人,她睡了好幾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擔憂,這個家庭裏,對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對她的態度可有可無的外公,與巴不得她不出現的舅舅會不會更當她是透明,她考上大學後的費用,他們會不會要她自己負擔,或者甚至要她回國讀大學。她說,這不是不可能,舅媽就曾提起要她回國讀大學,說供讀大學的費用太高,成年人應該自籌。她媽媽也有類似擔心,就此問過她外公,可外公或許是受外婆去世的打擊太大,沒有做出明確答複,令媽媽上飛機前還是擔心。


    梁思申說,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從此兩個舅舅當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沒有問題,吃住畢竟是小錢,但是讀書的學費問題就大了。從兩對舅舅舅媽對待媽媽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們視妹妹一家是包袱,巴不得逼她回國甩掉這個包袱,他們兩個可以盡情瓜分遺產。因此,她與同學商量,大家幫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議她應該通過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遺產。但是媽媽不同意她的辦法,說那會傷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剛剛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擊,不許她做傷害外公家的事。梁思申說,她不以為然,老外婆照著中國習俗沒有留下分割名下財產的遺言,這並不意味著她對外婆的部分財產沒有繼承權,這是在美國。她現在猶豫的是,要不要與舅舅他們翻臉。


    後麵,梁思申寫得有點草草。她說她去書店看了,企業管理類書籍還真很少講銷售的,所以她隻好先買一本專門講外貿的書寄來,這書主要講外貿文書規範,算是工具書的一種,也可能並不針對。她還說,她支持mr.宋的選擇,混日子,那是浪費爹媽給的好腦筋。


    宋運輝看了信後,立刻回信,告訴梁思申,到哪兒,都得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以免被動挨打。他說,他不知道美國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規定梁思申有獲得部分她外婆遺產的權利,她就有權享用這筆錢,她舅舅無權剝奪,他希望梁思申繼續想辦法,找在美國的成年人谘詢,如何避免被動。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問題中的一處謬誤,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遺產,作為她舅舅應該也知道美國國情,所以不存在翻臉的問題,舅舅他們翻臉,隻能意味著舅舅們無理,意味著她舅舅們本來就打定主意想侵吞她這個孤女的份額。如此,如果舅舅們本來打算供養她,打官司雖然會讓舅舅們傷心,但道理講得通,官司後多孝敬舅舅們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們本來就有逐她回國的打算,那麽打官司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隻是,宋運輝在信中擔心,一個小姑娘與親人打官司,法院會搭理小姑娘嗎?美國的法院究竟是怎樣的?梁思申的舅舅們在當地生活幾十年,又有點錢財,他們會不會與官員關係良好,台麵下就做了手腳讓梁思申輸了官司?這麽一來,梁思申豈不是更被動?因此,宋運輝奉勸梁思申,千萬三思而後行,一定得站穩腳跟,確信自己不受傷害,才能出手打官司,官司,並不是那麽容易打的,官司背後,有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貓膩。


    為此,宋運輝從總廠辦公室借來一本蓋有保密字樣的法律法規的書來看,越看越覺得梁思申的官司有點玄。他不清楚美國的法律怎麽樣,但總覺得各國的法律總應萬變不離其宗,忙又寫信追上去,列出注意點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將這些注意點都做到後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後,宋運輝一直為梁思申擔心,擔心這麽一個小姑娘隻身在美國求學,萬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還真求天天不應。她若是回國上大學,現在高考競爭如此厲害,她一個受英語教育的人,得高複幾年才能參加中國的高考啊。他發覺,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戰的艱苦。他愛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是為寶貝女兒操心。


    沒想到,水書記跑部委終於跑岀成果,外經貿委批準金州進口設備生產的產品可以試點自找國外客戶,自行結匯,自負盈虧,由掌握進出口權的外貿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價格雙軌製沒被批下來。


    水書記回來就火速成立運銷處管轄下的出口科,讓岀過國、懂英語、最懂新設備、最懂新設備生產出來產品、又年輕有衝勁的,他信任的宋運輝掛帥出口科。他本來並不願意把宋運輝調出新車間,可既然一分廠廠長不能容忍提攜一個年輕人,他隻能妥協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運輝得償所願,走馬上任,手下,三個比他晚進門的大學生,都是剛從車間抽上來。人稱四人幫。


    十月一日,虞山卿結婚。宋運輝攜程開顏參加婚禮。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處,拖住宋運輝酒後吐真言,怨說找個靠山與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樣,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來的,本來以為他是最佳人選,可是,還是被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了,他隻能為人作嫁。宋運輝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機會隻有一個,他隻能不客氣了。換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輕易放棄這位置,當年虞山卿為可能的出國都可以在整黨中踩他,虞山卿現在隻是硬不起來而已。不過,宋運輝沒有與虞山卿搭話,作為勝利者,他不會學虞山卿過去對他的嘲笑,他決定保持大度。


    宋運輝去參加了廣交會,當然是水書記親自帶隊。水書記很是滿意於宋運輝在與外商談話時表現出來的不卑不亢,比其他三個岀口科的人強得多。水書記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麽,可他人老成精,旁觀就能看出外商們的興趣被宋運輝激發出來。他感覺,沒找錯人。


    宋運輝以對產品的熟悉,對國際上同類產品的熟悉,和對工藝的無比熟悉,打動外商。有外商要求或者同意找時間去金州拜訪。也有一個外商準備廣交會後就跟去金州。旗開得勝,這令宋運輝心中湧出無數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總有少許閑暇。少許閑暇陪著水書記一起出去廣州街頭,兩人對廣州市麵的混亂大驚失色。同樣的貨物,換一家店,價格竟可以天差地別。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當街亂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開衣服,露出身上掛滿的幾十隻亮晶晶手表,就這麽當街談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到價格如此便宜,東西又漂亮,水書記買了兩隻雙獅全自動帶日曆男表給他兩個兒子,又買三隻女表分別給老伴和兒媳。有些集貿市場竟然還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賣,水書記十米十米地買布料,宋運輝也買,兩人像是不要錢似的買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書記看著宋運輝自信成熟地與給金州做代理的外貿公司那些老練業務員交談,一點不落人下,看著宋運輝有效地指揮手下三個兵合理安排工作,水書記心中泛起狐疑。他與宋運輝帶著外商先乘飛機回金州路上,他問宋運輝,與一分廠廠長關係鬧僵,是不是意圖跳出新車間的曲線救國策略。麵對宋運輝的訕笑不答,水書記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將兩人關係一一剖解,一一逼問宋運輝是抑或否,宋運輝異常尷尬,滿臉漲紅支支吾吾招供說他覬覦出口科的原因是為兌現當初進口設備時候的設想,實在不忍心看著心血成就的新車間墮落得生產低檔產品。水書記雖然罵了幾句,可沒太放心上,人有點手段,這很正常,小夥子又沒損人利己,全是以貶損自己換取岀口科位置。隻是覺得小夥子難得,肯在優勢位置上斷然以退為進,忍辱負重等待時機,這等耐力,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這點,他欣賞。


    水書記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紀的宋運輝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猶如高高在上的如來佛,孫猴子蹦得越歡,他看著越高興。他早已攢足提攜機靈部下的資本,他自然無須有武大郎開店的狹小心胸。


    宋運輝回到金州,就將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人們都以為他應該穿上西裝接待外賓,可他依然穿工作服,隻是穿得整潔一點而已。他岀過國,明白人家工廠裏麵怎麽在做。他領外賓進新車間,新車間的工人都對他異常熱情。而他則是能如數家珍地麵對同樣懂行的老外的提問,並做出技術方麵的解釋,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為了拿出產品交給老外,在取得水書記的同意後,他回到總控室,監督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改換運行參數,開始生產高質量產品。工人都依然稱他是宋主任,都笑說宋主任是抱大新車間,又給新車間找娘家,將新車間一手包了。宋運輝還是笑著說出那句話,不忍看著新車間墮落啊。因此,車間工人與宋運輝很是貼心。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顯然沒法操控局麵,不得不向宋運輝低頭。


    一批外商拿著樣品回去自家進一步化驗去了,不久又有一批來。金州總廠的岀口科在挑戰中忙碌。


    外貿局麵的打開,令新車間又恢複一支獨秀的優勢。而這其中,宋運輝的努力眾所周知。宋運輝也清楚他個人對新車間的意義,若說心中沒一點誌得意滿,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連續接到宋運輝的兩封信,對於宋運輝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掌握主動權的說法非常有共鳴,也對宋運輝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就笑了,原來神勇非常的mr.宋也有不懂的東西,她真是非常高興,立刻抓緊這個難得機會,寫信用美國的法律教育了mr.宋。然後,她毅然行動,通過向老師求助,找到一個可靠而且能幹的律師,為她和媽媽代理爭取外婆遺產的事宜,那個律師,是她校友的爸爸。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間,不用回家看舅舅們臉色。


    但是,官司進展緩慢,聖誕節期間還沒結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罵,外公罵她敗家子,意圖瓜分家產,她也被媽媽來信責備,但是媽媽還是考慮到女兒的生存,寄來授權書,舅舅們更是翻臉不認。年輕的梁思申反而被激發鬥誌,咬牙切齒,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為什麽不堅持?她甚至與同學商量著,尋找第三方機構的幫助,逼迫外公不得不開岀支票,支付她這個未成年人最後半年高中的費用。然後,她隻能聽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進大學前結束,她就可以獲得不菲遺產,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到時,將有很多問題需要她麵對,她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學們的支持,她也大膽大方地尋求大家的支持。


    離開父母,隻身赴美,讓梁思申成長。與親人公堂相見,更令她快速成熟。


    第一部 1986


    雷東寶滿意地站在一團溫暖的臭氣裏,看著幾頭肥豬被趕上斜坡,趕進拖拉機,擠成一團地被運往殺豬場。身邊走來豬場場長雷忠富,雷忠富遞來一枝煙,雷東寶不吸,揮手擋回去,雷忠富也沒強勸,全村都知道書記不吸煙,光喝酒。


    “書記,一天一個價啊,每天到士根哥那裏批價錢,我都讓他加幾分。可價格這樣漲,要豬的人還一早就來排隊。我恨不得把那些豬娘也賣了。”


    “徐書記,我聽徐書記的話,沒錯。你們聽我的沒錯,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養魚,多還是少?”


    雷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時候雷東寶頂著上上下下的罵名改革收入分配辦法後,他的收入到年底豬成批岀欄,豬價又漲時候,徹底爆發。前不久剛發年終獎,他拿錢拿得心虛,他的收入甚至高過雷東寶。可雷忠富不善溜須拍馬,不肯接雷東寶的話茬,雖然覺得雷東寶說得沒錯。


    雷東寶道:“開春,我再給你造排豬舍,隻能給你造一排,其他的錢我要拿來改造我們小雷家村。”


    雷忠富小心地問:“大家富裕了,會自己造新房,村裏忙活啥呢?”


    “你又沒集體觀念了吧。都插蠟燭一樣,這兒插一枝,那兒插一枝,從山頭上看下來亂套套,像什麽樣。”


    “可是,趁市麵好,更應該把錢用到發展上,豬場要是再建兩排豬舍,隻有更賺錢。”


    “你也算聰明腦袋,也不看看,哪裏還有再造兩排豬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邊的屋子都騰出來,搬別處去,你這兒才能再擴。否則,你讓我造兩層樓豬舍?”


    “大夥兒肯搬嗎?都是祖宗傳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話,那些祖堂怎麽辦?還造嗎?”


    “村裏出錢讓他們住新屋,換你,搬嗎?”


    “可村裏得砸進去多少錢,書記,我們正缺錢。好吧,我不勸你,反正別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幹嗎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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