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閔廠長果然依言開會確認項目,確認項目指揮,甚至確認項目指揮的權限。宋運輝不得不開始忙碌,根據心中既定腹稿開始籌備工作,而且還得推翻原先那種敷衍認證重新開始精確計算。其實宋運輝忙碌得心情愉快,他本來就喜歡技術革新,喜歡開拓新的領域,再說閔廠長非常配合,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使得宋運輝工作非常順手。後來,閔廠長索性把一分廠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給他,讓他係統指揮,閔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須搶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籌備,力爭大修期間爭分奪秒完成設備技改。


    宋運輝是個越忙碌越興奮,越興奮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閔的傾力配合,他成功指揮起一分廠,甚至總廠的相關人員一起忙碌地圍著技改工作轉,就像當年新車間建設時期。而一分廠技改金額雖然沒新車間建設時期大,可細碎工作一點不少,一分廠的技改不僅占據所有一分廠全體的精力,也牽動著總廠上下許多人。宋運輝依然不能確認閔對待他的思路,可隨著工作的開展,他都沒時間再想其他。而程廠長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工作。


    期間,程開顏生了,生了個女兒。程開顏推進產房時候,宋運輝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媽都因宋運萍的事而在外麵急得如熱鍋上螞蟻,連程廠長夫婦都沒他們急。直到程開顏折騰了半天被推出來,宋運輝提了九個月的心才終於放下來,程開顏痛得哭,他就坐床邊抱著安撫,還得他媽抱著孩子過來他才有時間看上女兒一眼。他跟程廠長說,他要學嶽父對待程開顏一樣地對待女兒。可說實話,看著紅皮老鼠一樣的女兒,他心裏怪怪的,什麽感覺都有,就是沒強烈地感覺自己也是個爸爸。


    宋程兩家人都圍著程開顏和小囡囡轉,程開顏覺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後,媽與婆婆繼續圍著她倆轉,程開顏都不用自己動手。三個月產假過後又是暑假,她真心覺得宋運輝為她換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時候,很多五月新娘。程開顏的哥哥結婚了。宋運輝家外麵前後小院的花草開得姹紫嫣紅,他卻沒時間信守諾言,抱小囡囡賞看鮮花,小囡囡幾乎都不認識這個不著家的爸爸。


    梁思申卻帶來令宋運輝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訴他說,美元對馬克與日圓等主要貨幣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錢去炒日元,因為她來自亞洲,而她中學同學有炒馬克的,炒英鎊的,大家常電話來去地切磋,倒是大學同學少有那閑錢出手,不過研究理論,站旁邊七嘴八舌的多,而且大學同學個個好推理。操作下來,她發現自己瞎貓撞著死老鼠,竟然是日圓相對美元升值最多,她賺了。宋運輝心說他是掌管著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幣匯率之類的情況,好奇梁思申隻跟他做單一中美貿易,怎麽會知道這些情況,梁思申說她中學時候就和同學一起模擬股市操作了,現在既然手裏有了錢,怎麽可以眼看著坐吃山空,當然得讓錢生錢,實現增值。梁思申又說了他們幾個中學同學的交流溝通情況,聽得宋運輝眼界大開,才真正明白自己這做出口賺的美元是怎麽回事。他積極要求梁思申給本有關匯率的入門書,梁思申寄來兩本,卻附加了條件,要他將翻譯好的交給她爸看,說她爸也是做銀行的,應該看看。不過宋運輝暫時沒時間。


    這一回的國外設備訂購,宋運輝因為已經有外貿經驗,做得遊刃有餘,確定合同時候,他還谘詢了一下炒匯的梁思申,確定合適幣種。當時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對價廉物美的產品,而且還附加後續服務,唯一要求是日圓付款。水書記和閔廠長一致看好那家貿易代表態度可親的日本公司,但被宋運輝否定了,他以廣場協議與最近日圓相對美元的升值曲線來說明付款時候實際支出貨幣肯定比購買其他國家設備的實際指出多。水書記和閔廠長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見。而宋運輝感覺收獲最大的,還是他與那些設備供應商建立的關係,與第一次新設備購買時候不同,這一次,有些設備供應商在中國已經設立辦事處,有了固定工作地址,從與設備供應商的交流中,他進一步獲取最新行業谘詢。


    反而是在國內訂購設備千難萬難,要求確定一個供貨日期,有時簡直要求爺爺告奶奶。


    小雷家村春節過後就遇到一件大麻煩。


    春節大量肉豬岀欄,豬場將豬舍衝洗幹淨,準備開春小豬長大後進欄。春節時候天冷,連刮幾天西北風,衝出去的髒水冰在陰溝裏。春節時候大夥兒又歡度節日,沒人盯著清理結冰而不臭的豬糞用拖拉機運走,春節哪個富裕的農民還幹這臭事。沒想到春節後天氣放暖,髒冰融化,又是下一場大雨,糞水合著新岀的豬尿一起排進河裏,下遊村莊養的大魚小魚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個河麵。


    小雷家下遊的村莊邵家村因為地處下遊,自打周圍鄉鎮企業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後,他們門前流過的河水幾乎沒幾天清澈過,總是一會兒黃一會兒綠一會兒紅,染坊一樣熱鬧,可河裏養的那些魚卻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來的臭水雖然氣味不對勁,可風向一變就聞不到,再說又不會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著嗎,所以大家雖然總要罵上幾句,可也沒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車一車地拿拖拉機載走豬糞,不就是放點豬水下河嗎?總不能關了人家的豬場吧。可這一回死得滿河飄的魚卻是真金白銀,心疼得跟鄉裏簽下承包河流養魚合同的村民對著滿河白花花的魚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長氣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錢賠償。既然對方來的是村長,這邊就由小雷家村村長雷士根接待。雷士根雖然知道豬屎豬尿放到河裏去確實髒,可不承認邵家村的魚是被小雷家的豬尿毒死。他也有理,豬場的臭水都往河裏放了兩三年了,怎麽會今年才死魚?肯定是上遊別的哪家企業放毒。邵家村的村長就問為什麽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沒死魚,就隻死了小雷家下遊邵家的魚,這說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豬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雷士根說小雷家門前的河壓根沒養魚,死什麽魚。要追究也得再往上遊追究。


    一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個村長都不讓步,邵家村村長轉個身又告到鄉裏。小雷家村工作搞得好,鄉裏比較疼愛小雷家,雷士根在鄉裏一向直進直岀。邵家村長在鄉裏說話還有點顧忌,雷士根卻還是一樣的說話,於是爭論局勢變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紅眼病告黑狀,小雷家人盼青天。鄉裏要邵家村別逮誰是誰,看到小雷家農村經濟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錢,邵家村長冤得什麽似的,非要拉鄉長去邵家看死魚。正拉扯間,中午下班電鈴響了,鄉裏工作人員都積極踴躍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兩個村長。


    邵家村的村長受托而來,見事情沒辦成,無法回去向村民交待,就拉住雷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說,雷士根不肯,騎上新買摩托車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長的自行車怎麽也追不上,心裏又羞又氣。


    雷士根回村與雷東寶說起這事,雷東寶說小時候還見豬糞扔進河去,大魚小魚追著吃的,哪裏還會毒死魚,跟雷士根一起議論邵家村的不是東西,自己把魚養死,想敲詐小雷家村淘本。兩人都覺得是這麽回事,雷士根本來還想爭論岀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後稍微給邵家村一點賠償,因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髒的,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擺明著詐錢,他也不幹了。


    當晚,豬場的一堵牆就給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豬哺養場,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開的牆洞周圍好幾窩小豬凍得“嗷嗷”叫,扒牆聲豬叫聲驚醒夜班管理員,大家操家夥衝出去抓了兩個,其他跑了。農民對待對手一向下手無情,夜班的有些去堵牆趕豬,有些就把被抓的兩個人扒了大衣綁在豬場門口兩根電線柱上,等待第二天領導們來了處理。被綁的兩個也凍得“嗷嗷”叫,豬場的披著大衣指著他們笑罵。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見少了兩個人,少的都是誰家侄子誰家外甥親連著親的,這與烏合之眾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豬場,卻見狼狗出場,燈光雪亮,小雷家人嚴陣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該不該露麵。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驃悍,連市裏欠小雷家錢他們都敢打上去要,可麵對著被綁電線杆上的親屬,他們又無法不救,於是,派了幾個人回去邵家村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聞到人味兒,躍躍欲試,小雷家人感覺不好,也打開豬場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莊本來靜得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聲音,灰色腳盆般大的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也都起來馳援。這時天漸漸亮了,連著小雷家與邵家村的路兩頭,黑壓壓的兩軍對壘,高過人頭的是鋤頭柄釘耙柄。


    雷忠富一聽豬場出事,是第一個“哧溜”岀被窩的,去豬場了解後,連忙找上雷東寶和雷士根咬耳說了最近天氣返暖,原來凍結的豬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場雨,把春節幾天休息沒清的豬糞衝下河裏,這麽多豬尿豬糞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魚,雷忠富本來就是養魚改養豬的,懂行。


    雷東寶與雷士根知道這下騎虎難下了,如果這時答應賠償,對方還以為是槍杆子底下岀賠償,以後邵家村的氣焰將大增,小雷家的以後還怎麽做人。可既然毒死他們的魚,不賠又說不過去。正好鄉書記帶著派出所民警過來勸架,雷東寶順勢作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隊回家,把晚上抓住的兩個邵家村人交給派出所處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長仗著人多勢眾,一定要拉鄉領導去看死魚的河。鄉領導們去看了,看到一條寬闊的臭水溝。這種臭水溝裏還能不死魚?


    雷東寶乘雷士根摩托車後麵,主動趕到鄉政府,等鄉領導們回來處理。路上他與雷士根商量,這事怎麽辦,承認還是不承認,若是承認了,以後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們排水溝了嗎?如果不承認,又用什麽借口賠錢。豬場不能不辦,豬尿不能不排,承認,無異是斷豬場後路。


    鄉領導們回來,不能下斷論說是小雷家村的豬尿害死邵家村的魚,還得先把河水取樣交給市裏去化驗。可鄉裏還是批評了小雷家村把一條河搞得跟臭水溝一樣,於是邵家村的村長支書跟著一起指責,要豬場停辦。雷東寶原本一直聽著,聽雷士根與大夥兒爭論,聽來聽去聽不出合理解決辦法,索性一聲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鬧,告訴鄉長,萬頭養豬場是縣裏要辦的,也是縣裏樹了一年多的典型,給縣裏不知掙了多少光。豬場一定要辦下去,豬糞豬尿一定要排,領導看著該怎麽辦吧。


    鄉領導當然也知道小雷家養豬場的牛氣,自然不肯停辦這個縣裏樹立的典型、鄉裏財政的大戶,可問題就是雷東寶問的那麽簡單,怎麽辦。他們不能做決定,向縣裏匯報,要求縣裏解決。


    沒想到縣裏的答複很簡單,縣裏說小雷家經濟是全縣農村經濟的典範,邵家村有什麽問題自己克服解決,還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學習,大幹快上,搞活全村經濟。邵家村的村長支書不敢找去縣裏,隻好蹲鄉裏拖住鄉長書記要求解決。雷士根根據邵家村村長的賠償要求,主動放下五千元現金支票走了,雷東寶走以前還問鄉長,豬場一直要辦下去,這問題怎麽解決,總不能老問小雷家要錢。邵家村的也問鄉裏這問題怎麽解決,邵家村的河不能不養魚。鄉裏頭都大了也拿不出辦法。


    既然誰都沒辦法,再說邵家村又把錢拿了,這事兒就不了了之。小雷家養豬場汲取教訓,再也不敢不清當天豬糞,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繼續做陰溝,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沒用,縣裏一心隻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隻有怨聲載道,卻無可奈何。


    雷東寶起先還挺關心豬場豬糞豬尿的問題,要雷忠富想辦法解決,他自己也想著要麽修長溝把髒水排到邵家村更下遊的地方,可後來既然上級不提出整改,邵家村拿了賠償後沒再有大動靜,他也就將此事擱下。


    而小雷家上下見出了這麽大事,上級還是包庇著小雷家,一個個身體壯膽氣豪,自然是更不會用心去解決豬場的問題,而且更是理直氣壯地為了壯大農村經濟而排汙。於是,不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遊也怨聲載道,可大家的怨氣又能傳達到哪兒呢?漸漸的,大家都說雷東寶這個人霸道,不僅在他自家村子裏一言堂,周圍村子也在他麵前說不上話。小雷家的豬屎一臭一條河,雷東寶的臭名也順著河流往下傳。偏雷東寶是個擰著來的人,既然大家這麽罵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內疚也丟了。


    而因為登峰電線電纜廠兩條電纜設備的開工,需要動用大量銅材。早有機靈的個體戶聞風而來,在附近村莊找地塊做起廢銅回收生意,準備將廢銅整了賣給耗銅大戶小雷家電纜廠。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村裏開起好幾家廢銅回收場,邵家村好多人進廢銅場就業,天天幾根煙囪冒出充滿燃燒聚氯乙稀的臭氣黑煙,而邵家村廢銅回收排出的酸處理廢水和鹵素廢水繼續往下遊跑,一站接著一站,下遊還有下遊。


    年底豬場再次豐收大賺,可豬場再豐收也比不過電線電纜廠的賺頭。可電纜廠的開工引導得周圍村莊大上廢銅收購加工場,終於天下烏鴉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氣不再一支獨秀,從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過,周圍村莊也不得不通上了自來水。因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鹵水汙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隻有被迫趕超城裏人,用上自來水。


    這一年,楊巡私自打著登峰電線電纜廠的牌子在東北搞他的電線電纜批發,久而久之,人們也認可他是登峰電線電纜廠的門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資金越滾越雄厚。楊巡在登峰的進貨量越來越大,於是在雷東寶麵前越來越說得上話。不過雷東寶依然不很喜歡楊巡,常當麵指責楊巡小子越來越狂,狂得沒邊兒。不就是做個倒爺嗎,有什麽可狂的。楊巡也就在雷東寶麵前沒法還嘴。


    第一部 1988


    元旦淩晨天還墨黑,雷東寶就坐上借來的一輛深藍桑塔納去火車站接人。他心說這車子真好,別說村裏的那些拖拉機,那都不是車,就說他常揩油的陳平原的北京吉普,坐著哪有這車子的穩,車椅子又軟,車裏開起暖氣來,一點不漏風,棉襖都穿不住。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腳撐不開,雷東寶現在胖了,他人本來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擲地有聲,隻是坐車就麻煩了。


    雷東寶心裏謀劃著要麽也買一輛用用,但心裏把村財政去年一年掙的錢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豐收,不僅村裏存錢多,全村有近三十個人燒包地買了摩托車,雷東寶也買了一輛雅馬哈的。可用錢的地方也多,村裏搞一個三期,把全村舊房全部換成新房,現在村裏看去齊唰唰都是新房。又照著陳平原的囑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這是最燒錢的,簡直跟用一張一張十元票鋪出來差不多,縣裏批給的一點點補助杯水車薪。村裏還得還那麽多銀行貸款,至今還沒還完。雷東寶也沒想好好還,他兩隻殺氣騰騰的環眼一直瞄著被他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擠壓得隻能靠生產10kv以上電纜維持生計的市電線電纜廠,他等著市電線電纜廠難以維持,然後他說什麽都得出錢把市電線電纜廠吞並。可他真鬱悶,這種國營廠即使幾周不生產,依然能維持一口氣吊著不關門。若換作他們小雷家,三天不開門,他就得愁全村農民吃飯問題。這真他媽不公平。


    雷東寶買月台票進去火車站裏麵等,這時天已放亮,西北風呼呼的,站台上沒遮沒擋,凍得工作人員直哆嗦。雷東寶剛在車上捂得滿臉通紅,這會兒硬是給西北風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車呼嘯著進站,雷東寶立馬找到軟臥車廂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軟臥來。他上前就跟攔路搶劫似的搶了來人的行李包。


    來人是雷東寶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駝色羽絨服,別說這種羽絨服罕見,這種顏色在冬天裏也是罕見。這兒放眼看出去,滿眼大多紅綠籃三色滑雪衫。老徐一個人來,看見雷東寶就大笑,一點客氣寒暄都沒有,“東寶,小宋信裏說你現在是你們豬場最佳代言人,你還真胖了許多啊。”


    雷東寶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歡,“小輝他說我什麽?敢背後出賣我?這個叛徒。老徐,你一點沒變啊,啊對,我沒通知陳平原,你說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剛搬新家,大得說話有回音,給你留著兩間房,隨便你睡。”


    老徐笑道:“讓我吃什麽?你們自己開著養豬場,豬肉得隨便我吃。”


    “那還不容易,你進豬場隨便拿手指哪頭,我立馬叫人放倒了煮給你吃,現在光大豬就有整整七千頭呢,一年岀欄一萬多頭。陳平原給我布置任務一年岀欄一萬,我哪是個乖乖聽話的。老徐,這邊。”


    老徐一看,居然是輛嶄新小轎車,他進裏麵坐下,坐的是後麵,雷東寶當然也跟到後麵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說你買了輛摩托車,你這又買了汽車了?”


    “沒,問市物資局借的,哪能讓你坐摩托車吃西北風。物資局現在錢多,辦的貿易公司光賣批文就能掙錢,國家給的平價銅給他們手裏一轉就成議價了,這一轉手二轉手,一年掙了我們電線電纜廠不知多少錢,夠買好幾輛車。”


    司機聽了在前麵笑:“你們一家還是中號的,他們進鋼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離不了我們物資局,自古華山一條道兒。”


    “那是他們懶,我好幾年前就已經直接從鋼廠進鋼筋。我一半的銅也沒從你們那兒進。”


    “雷書記,你那鋼筋是小廠產的,當然能從小鋼廠直接進,你那一半的銅用的是廢銅回收銅,我們也都知道,可他們要用鋼板鋼卷銅板銅卷的還就非從我們物資局走不可,大廠誰理你們啊。你說是不?不怕告訴你,就隻我們這一條道兒。”


    雷東寶回頭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還真沒辦法。我等明天火大了也辦家煉銅廠,等我有錢就辦。”


    老徐一直微笑聽著,這時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們下麵怎麽操作,沒想到一來就接觸。東寶,說說你電線電纜廠的進貨岀貨。”前麵的司機一聽這話,立馬玩了個高難度動作,汽車繼續飛馳,他回頭好好看了老徐幾眼,感覺來人不尋常,有點不敢多嘴了。


    雷東寶卻是老實不客氣地一口拒絕:“我說不清,士根心裏有帳,回頭我讓他匯報。我隻管幾項大的,像電線廠的塑料粒子進貨,是小輝幫我聯係的他同學的廠,便宜;銅進貨,一半是周圍小銅廠進,可他們給的不夠我用,隻好問物資局要;還有預製品場的水泥鋼筋進貨;豬場的我更不管,都是問糧管所進的,能壞到哪兒去。小的我全不管,讓廠裏自己進貨,大隊監督。”


    老徐笑道:“好樣的,你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還得跟你學。你們從小個體廠和物資局進貨差價多少?”


    “還差價,差價個頭,能拿到已經謝天謝地。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車裝到,我們也得立即衝出去搶,遲一刻就沒了,得從物資局不知道誰辦的貿易公司拿,價格沒個準。”雷東寶這話說出,前麵司機嗬嗬地笑。


    老徐聽了微笑,“你賣電線時候,該輪到你翹尾巴了吧?”


    雷東寶立刻興奮,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說就中。我們現在手頭有錢,有錢,就能心狠手辣,做出來的東西不一定你來買我就賣,燙手一樣。我現在做出來的東西就捂著,價高的才賣,一點不怕沒錢買料發工資,我比你買電線的錢多,看誰急得過誰,你急不過我你就得岀高價,嘿嘿。”


    老徐連連點頭,“沒有特權的話,就看誰有手段誰錢多。嗯,這倒是跟賭錢一樣,誰手中籌碼多,誰下注時候膽氣壯一些,敢用的招術多一些。”


    雷東寶聽著覺得有理,可忍不住問一句:“老徐你這樣的人也會賭博?”


    “打個比方,嗬嗬。”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壞自己在雷東寶心目中的好印象,“說說你的豬場,還是我給你岀的主意。別總說電線廠。”


    雷東寶胖了後說話聲聽上去更不客氣,再加日積月累的在村裏做老大,口氣中不知不覺地帶著霸道,不過老徐早已知道這個人,即使多年不見,也不會不適應雷東寶的凶神惡煞樣。兩人一路說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經營,老徐說很受啟發。


    車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著眼前已經完全陌生的村莊大驚:“這是你們小雷家?”


    “那當然,十個人來,十個人不信。連我以前都想不到。”


    “小宋給我描繪過,但我的想象還是有局限,跟不上你們發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他忙,一年多沒來了,來了也一定不認識路,這條路他還沒見過。”


    桑塔納簡直是一馬平川地直接開到雷東寶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屬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紅偉等四大員。雷東寶說,五人貢獻最大,住大房子一點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個還嘀咕一下,拿那麽高收入還住村裏分配的最大房子,會不會挨村民罵,結果,這回沒人罵,大家似乎已經習慣這等不公平的分配。


    四大員一齊等在雷東寶家歡迎老徐,老徐對這種陣仗見多不怪,很是親切地與大家握手寒暄,不過要求先上屋頂看看村子全貌。雷東寶帶老徐上去,老徐進村就聞到濃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頂平台就問:“豬臭,之外還有什麽臭?”


    “電線廠的塑料加熱也臭,沒辦法。你看電線廠屋頂密密麻麻的煙囪。小輝一來就搖頭,他洋派。”


    老徐倒是不以為怪,他這次是私訪,想通過私人關係了解農村經濟發展的第一手資料。在因公出差時候,他見過好多地方也是這樣的汙染,雖然人們在他到來時候做過手腳,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腳從基層倒班出來,那些手腳他還能看不出來?經濟開始複蘇的地方大多這樣。“電線必須用這種含氯的塑料?”


    “不用也行,可原料價格太高了,我做了得虧本。”


    老徐點頭,這是實話,需求決定生產,對於小雷家村辦企業來說隻能做到這地步。“車間看來還真不要有牆的好,可以盡可能把氣排出去。這種塑料有毒,你們盡量不要讓孕婦進車間。唉,目前還是隻能上初級低端產品,像小宋那邊新設備的高端產品,大部分還得靠出口來消化。豬場怎麽也這麽臭?冬天都這麽臭,夏天還了得?”


    “豬場一直這麽臭的,沒辦法,我們每天都用一輛大拖拉機專門拉豬糞了,豬場嘛,不臭哪算豬場,每天臭水都夠氣味。你看,周圍滿山種的果樹毛竹也都是豬糞養的,春天滿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豬糞養岀來的。老徐,你看山上種滿果樹,這都是你幫我們想的主意。大多數果樹才開始長果子,可惜沒人願意承包山頭,果子不好賣,放沒幾天就爛。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結那麽多,我發動全村吃桔子吃梨,他們說桔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調和。”


    老徐聽了笑,“放心,隨著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吃水果的人會越來越多,不過你得選個能人專門負責提高果樹品質,種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農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東寶後麵跟上,“東寶,你房子外麵那麽漂亮,裏麵怎麽不好好搞一下?起碼也拉車家具回來放著。”


    “我搬進新家時候小輝就跟我說,要我等他回來才做家具,他給我畫怎麽擺。可他哪有時間啊,他女兒半歲了還不認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輝好,你幫我。”


    “哦,對,他信裏跟我說了,他那邊改造工作其實比新建一個車間還羅嗦,他起碼得今年秋天才有時間幫你。你們家小輝大有前途,腦子好,又肯幹,更是遇到好時代,我想著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癢,總是要他多多寫信告訴我詳情,看來不應該啊,他那麽忙我還霸占他時間。”


    “他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樣活氣。老徐,今晚你住這間,全是新的。”


    老徐在雷東寶麵前毫不拘束,聞言就探頭過去看,見大大的空屋子裏隻有一張床,兩張木椅子,不過倒是有一張獨腳金雞桌上放著一台電視機,電視機用一隻亮閃閃粉紅的罩子套著,床上的兩條被子當然也是亮閃閃的錦緞麵子,盤龍繡鳳,一床大紅一床鮮綠,床頭的枕頭是橙紅色。總體很是俗豔。老徐心說難怪經常出國的宋運輝要說他來替雷東寶布置,若是雷東寶那個文雅的妻子在的話,這個家可能會是徹底不同的一種格調。不過老徐相信雷東寶已經把最好的給他了。他微笑道:“不錯,不錯,我晚上就宿這裏。你呢?你哪間?看看。”


    雷東寶也高興老徐這麽不見外,帶老徐去他房間。老徐進門就看到也是這麽孤零零一張床,一隻舊三門大櫥,和一隻舊五鬥櫥,看來是以前結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隻樟木箱與眾不同。老徐走過去一看,道:“你的保險櫃嗎?這個箱子做得不錯。”


    雷東寶沒回答,出手打開給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沒再說話,也沒像宋運輝那樣有所勸慰,隻拍拍雷東寶的肩膀,扯他下樓。


    雷母早在聽說有這麽個北京來的大官要來,就計劃著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鄰居家隔窗看著下車的老徐如此氣宇軒昂,一副大領導派頭,更是說什麽都不敢回家。樓下茶水飯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婦過來料理。老徐時間緊,上來就拋出一個個的問題詳細詢問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員。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構,他也了解了個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時提出某個模範村是怎麽在做,與在座討論其合理性。


    雷士根類似大總管,被問得最多,他漸漸發覺老徐除了問岀一個現象外,還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成因,還與大家議論目前的合理性,和未來可能的變數。老徐站得高看得遠,那些遠見性的東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個能趕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淺。不過雷東寶這人雖然崇敬老徐,卻不盲從,他認為未來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直接就反對,弄得四大員都有點替他捏一把汗,雷士根與雷東寶坐一起,不時踢腳提醒雷東寶不要那麽衝。老徐反而喜歡雷東寶的自信,雷東寶有道理他就接受,雷東寶沒道理他就岀話一把拍死,也沒給雷東寶留情麵。


    四大員終於看出,老徐與雷東寶交情匪淺。都是心說,還真是人夾人緣,這樣差別巨大的兩個人竟然也能成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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