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卻心裏明白,這個楊巡根本沒生活。她就不再多問,也不作解釋,怕傷及楊巡的自尊。她找話題又轉了個方向。“在美國,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你說的那種批發市場,我們更多的是去一種叫做超級市場的地方,那裏有低廉的價格,齊全的商品。超級市場也分很多種類,照顧到美國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麵麵。可以說,沒有批發市場生存的空間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批發市場的生存時間,和未來轉型?”


    楊巡一愣,“什麽叫超級市場?比百貨公司大,還是比批發市場高級,是國營的嗎?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時覺得很難回答,“這個說來話長…”她開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兩處環境周圍的超級市場給楊巡展開說明,其中說明了市場的經營宗旨,經營範圍,資金來源,客戶細分,其中之匪夷所思,聽得楊巡茅塞頓開。楊巡激動地道:“你給我地址,我要問的太多了,我去你家問,電話裏說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麽嘛,采訪變為反采訪了。但她回家時間有限,與楊巡的路程一銜接,兩人沒法見麵,但梁思申欣賞楊巡的衝勁和能力,也感謝楊巡的幫忙,答應提前一天去上海,上海見麵。


    一席電話下來,楊巡一改原先對梁思申高幹子弟的模式認定,感覺梁思申一定是個很美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對梁思申充滿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機票,告訴楊巡她會在幾時幾刻到達上海銀河賓館入住幾號房間,楊巡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趕赴上海。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楊巡心中呼喚,聲聲切。


    遠遠看到銀河賓館,看到那比他心目中爭氣目標遠為壯美的外表,他在豔陽下的馬路牙子上足足靜止了三分種。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設定:那種類似外國電影放的女人似的長裙卷發高不可攀。果然是個出國去的人,儼然整個變成外國人。


    但楊巡沒多猶豫,幾乎是與上回見國托老總前買衣裝包金身差不多堅決,他飛快下定決心,入住這富麗堂皇的地方。隻是楊巡沒法確定,人家這麽好的地方讓不讓他住。好在他從來都是個膽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門口穿的製服比他身上短袖襯衫還挺刮的門僮的非議眼神,雄赳赳氣昂昂闖進賓館。可他進去一看,沒找到他常見登記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斷和半圓形小洞,周圍都是來來往往衣著光鮮的人,更是襯得他這個連辦入住登記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渾身逷遢。他們市他常去吃飯的那家最高級的賓館是市府招待所剛改建的,已經是當地最好的所在,可哪裏像這兒大得無邊無際。


    楊巡自詡是闖過碼頭見多識廣的人,此時也難得地在晶光燦爛中發起暈來。在他估摸著天際盡頭那排長長櫃台應該是登記入住地方的時候,有個不重不輕恰到好處的聲音在楊巡耳邊響起,“先生,請問您找誰。”


    楊巡連忙轉過頭去,雖然他一眼看出這位身穿深色西裝套裙的女孩一臉禮貌背後的冷漠,但他還是如抓到稻草一般,勇往直前地問:“我要住這兒,哪兒辦登記?”


    那位女賓館委婉地道:“今天房價掛在這兒,您請隨我來看。”


    楊巡過去一看,還好,雖高,卻沒天價,雖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錢就嘩嘩去了,可他還是鎮定自若地將一口熱血吞進肚子,從襯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證和一把錢,交給櫃台裏麵長得非常美麗,打扮得非常洋氣,看著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楊巡看得出,人家並不歡迎他的錢,勉強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裏買西裝,櫃台裏麵的女孩,不,似乎應該稱為小姐,臉上雖然沒有露出百貨公司售貨員的勢利,可骨子裏一模一樣。楊巡並不生氣,反而心裏痛快:哼,可你們還得讓我入住,還得掛著笑臉伺候我。


    楊巡早知道自己毫無疑問能入住這家富麗堂皇的賓館,因為現在隻要有錢,哪兒都去得。包括去機關辦事,以前騎摩托車去,進門登記出門注銷,門衛還恨不得把他扒開來清查,現在開車子進去,老遠門衛就恭敬過來給他開門,登記?早成曆史了。機關都能長驅直入,何況這兒。


    等著櫃台裏麵給他辦入住的當兒,楊巡趴在櫃台上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鮮。正好瞅見門口那個曾對他不理不睬的門僮殷勤開門延請一個高挑女孩進門,又幫著推進一車子的行李箱。楊巡眼睛夠飛行員級別,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別,穿的一條白色褲子好像是從小學生衣櫃裏翻出來似的,既不是西裝褲又不是長褲,褲腳就那麽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個是穿錯褲子的樣子。這麽熱的天,穿沒袖子的上衣那是沒錯,可墨黑衣服的領子卻高得可以當圍巾。還有,人家都是白襯衫黑褲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褲子,跟所有人對著幹。


    可奇怪,那麽怪異,卻又那麽好看。


    楊巡猛盯著那女孩瞧,連櫃台裏麵遞給他鑰匙都沒聽見了。可沒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遠處拉開大包取出護照,卻對著他微笑說話,“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楊巡楊先生吧?”


    楊巡差點暈眩,“你…你是梁思申…梁小姐?”楊巡沒有叫人先生小姐的習慣,可這會兒硬生生迸岀“梁小姐”這三個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楊巡腦袋裏毫不猶豫冒出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美女戴嬌鳳,對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長得其實不如戴嬌鳳,可整個人卻是如有毫光散放,透著一股難言的氣質,那種氣質,讓楊巡說什麽都不敢猶如遇見戴嬌鳳時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帝。


    梁思申在尋建祥那兒見過好多楊巡的照片,驟然見到真人,雖然長相果然與照片上沒啥區別,可照片上的楊巡目光炯炯,透露靈氣,眼前這個卻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黃泥巴。可仔細看了,眼睛還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裏透著深不可測。不過,也就隻一雙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無可取,隻得一雙眼睛精光閃爍。


    梁思申的入住手續非常快,她拿到鑰匙,問楊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楊巡幾乎是下意識地搖頭,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楊巡約下半小時後大堂吧見。梁思申帶著一堆箱子上去了,楊巡幾乎第一時間就衝向服務員指點給他的商店,立刻去買了兩件襯衫,一白一淡藍,還有兩條領帶,一條淺灰西褲,錢花得他心頭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猶豫。


    鑒於楊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慮到別在楊巡麵前太表現特異,就換了深藍圓領t恤和牛仔裙褲下去,頭發還紮成一條馬尾。沒想到,卻看到楊巡煥然一新下來,身上的衣服顯然是新購,不僅帶著清晰折痕,還帶著一股特有漿洗氣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壓住不流露出來,看著楊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對麵。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為什麽,梁思申從高中時候就已經清楚,當然,多多益善,不會反感。


    楊巡見梁思申穿得簡單,一時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跟他拉近距離。不過,那麽簡單的衣服,梁思申穿著還是好看,原來好看在她的舉手投足。楊巡看到梁思申動作的時候,他眼前就跟花兒開放了一般。不過,楊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額頭有點凸,微微有些小癟嘴,呃,胸口發育不良,細胳膊細腿。


    服務小姐上來細聲細氣問喝什麽,楊dy first請梁思申先點,梁思申要了個薄荷奶昔,楊巡看了半天,不知道什麽好,但總覺得男人吃什麽奶昔不是回事,別的時候在工地裏手握一根冰棍倒也罷了,可在梁思申麵前他怕丟份,還是點了熟悉的可口可樂。梁思申看楊巡猶如看到闖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反而不如板兒自然。


    梁思申也是有意緩解楊巡的緊張,看楊巡點完飲料,就緊著問一句:“楊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沒有。”楊巡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做生意這麽幾年,當中有贏有虧,我也看著別人有贏有虧,可我隻見過一種人從來不虧,就是手裏捏著鋪麵的人。”


    梁思申一聽,失聲驚道:“是,我們那裏也有這種說法。”再看楊巡,因為說起他的事業,整個人如破繭而出,靈氣纏身。


    楊巡笑道:“最近我又發現手裏捏著鋪麵還有一個好處,借錢容易。我以前做得最大的時候,錢不會比現在少,可問人借錢,誰都不會看到我倉庫裏的貨色,借錢能借出人命。現在一個市場放路邊,老遠就能看到,即使裏麵貨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沒關係。大家都說這麽一句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看,就這麽簡單。所以我說什麽都不會做超市。一個超市,進貨賣貨,防偷防爛什麽都要防,萬一遇到個天災人禍,什麽都沒了。市場不一樣,最多上麵房架子倒塌,下麵最值錢的地皮還在,花點錢造起來很快。”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想法可能有短視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開始要求好的購物環境,需要空調,需要電梯,需要寬敞的間距,需要明亮的光線。如果這會兒有誰在市區開一家賣食品賣百貨的超市,你想,還有沒有誰願意去你那個市場買東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裏都沒錢,有錢也不會亂花,這樣的賓館連我都還是第一次住,沒人肯花錢買空調電梯間距光線,你不了解這裏人的想法,這裏的人是隻要有一分錢便宜,他們可以從城東騎車到城西買一大堆回去屯著。”


    “可是大家口袋裏的錢很快會多起來。”


    “沒那麽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賺回來了。”


    “如果你不開始考慮,十年後怎麽辦?”


    楊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給人家開超市,我那麽開闊的房子,哪兒找。”


    “哈,對,你有道理。”梁思申笑著承認楊巡的主意好,“還有,如果發展趨勢看好,十年後大家口袋裏錢增多,那麽你市場下麵的那塊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僅是賺回老本,你還資本增值。”


    “對,就是你說的意思。你會理論我會總結。不過你說的超市,我還是有興趣。你們那裏的超市,除了買吃的用的,還賣什麽?超市怎麽歸類?比如賣吃的專門有食品超市,賣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輕紡超市,賣電器用品的有電器超市,那我這邊的市場也可以這麽做,食品市場,輕紡市場,電器市場,什麽的,你說是不是?你們老資本主義國家,肯定經驗比我們足。”


    梁思申聽楊巡這麽說,一時啞然。這問題,問得太好。楊巡天資過人,一個問題就可以抓住市場布局的核心。


    楊巡見梁思申若有所思看著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問了個讓人笑掉大牙的笨問題,隻得尷尬地笑道:“我亂問的,你別當回事,嗬,你杯子見底了,再來一杯?小蛋糕什麽的也來一些?”說著就招手喊服務生過來。楊巡這一聲喊,聲驚四座,大家都轉臉朝楊巡瞧,正好看到著嶄新長袖子襯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條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連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還沒改腔兒呢,怎好要求楊巡。也不為難楊巡,等服務生過來,自作主張給楊巡點了一杯綠茶,她自己要杯白開水作罷。這以後,隻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務員就會來續水,楊巡立刻學了一個乖。


    梁思申耐心給楊巡講她見過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規模如何,經營品種如何。楊巡問服務生要來紙筆,隨手記錄。他不由得想到,他現在的電器市場規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顯的,這邊的工業沒以前他北方呆的那個城市發達,他一直擔心的是市場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問題。照梁思申對超市的介紹,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歸到市場裏來,現在市裏到處都是造新房子,人們買電線同時也可以一齊買了水泥石灰瓷磚木板什麽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與梁思申說了,他也不怕丟臉,笨就笨唄,誰讓他沒岀過國。


    梁思申說,他再記,一邊又問要了一張紙,開始在紙上比比畫畫規劃布局。梁思申講得一半,就停下來不再說,因看到楊巡皺著眉頭咬著筆頭專心致誌於紙麵,心無旁騖。這一停頓,整整停了二十來分鍾,人來人往,都與楊巡無幹。梁思申冷眼旁觀,看楊巡塗了一紙麵的布置之後又見縫插針地畫了一紙的數字,都不知道楊巡在算什麽。梁思申默默總結楊巡這個被宋運輝稱為典型的個體戶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筆來,在本子上略做記錄。忽然對麵楊巡拍案說了句什麽,又是聲震四座,梁思申受驚抬頭,看向楊巡,卻見楊巡舒舒服服靠在沙發上,咬著筆頭依然皺眉想著什麽。梁思申哭笑不得,終於還是伸出鋼筆,輕輕敲敲楊巡麵前的杯子,喚楊巡魂兮歸來。


    但楊巡雖被喚回,卻開始滔滔不絕講他麵臨的困局。楊巡對別人倒未必會說,可今天見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說,覺得梁思申懂,梁思申愛聽,他但說無妨。


    他說,他想起前陣子上海電視台放自己動手美化家具競賽,引得尋建祥每次看了學習提高回頭在家敲敲打打,聽說這樣的家庭還真不少,以致尋建祥過去做瓷磚的朋友來不及地從廣州發貨還得脫銷。他說人錢多了都想吃好點穿好點住好點,照這勢頭下去,家用低壓電器產品可能會更好銷,電器市場要不側重家庭,再加建築材料部分。他說這樣一來按品種劃分片區,品種太多,片區太多,房子不夠,他原以為得閑置一半的十畝用地看來很不夠用,又得買地。幸好的是批文還在先上車後補票的上車階段,改動一下還來得及,不好的是他手頭的錢太不夠用。錢不夠用可以分期上項目,可問題是他不夠用的是買地的錢,因此要麽再向國托借,有些難;要麽買地錢分期付款,也有些難;還有一個辦法是先把十畝的地先做起來,等新市場開業再吃下旁邊的地,但就隻怕已經被別的有關係的人捷足先登沒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場抬高了低價;或者要不加緊速度辦證,不惜一切代價先把批來地塊的證件搞出來,拿地塊抵押再去國托貸款,可這樣做風險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還可以試試…,再不行就…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著楊巡在短短時間內噴泉似的冒出無數可行性方案,難得的是每個方案都是有優有劣,有代價有巧取,她旁聽著都覺得好難取舍。而同時則是茅塞頓開,沒想到在國內辦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約束下竟有那麽多擦邊球和歪門子,比她跟著堂兄堂姐們所聽到的內容真是豐富百倍。難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楊巡能鑽出一方天空贏得一片陽光,那全是因為他靈活機變,無所不用其極啊。她在堂兄堂姐們那兒說話有份,在楊巡這兒,隻能聽楊巡滔滔不絕。


    聽到最後,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實你可以跟賣地給你的村子簽訂一份協議,圈定某塊地在一年時間內你有優先購買權,地價也可以設定死。”


    楊巡立馬否定:“這要是地價不變,協議才能執行。地價要是跌了,我不認,地價要是高了,他們不認,農村誰跟你講道理,說狠了一村子人扛鋤頭出來把我市場扒了。協議簽不簽沒啥兩樣。我這樣,先跟他們提分期付款,談得下來最好,談不下來的話…的話,那就先把土地證搞出來,抵押,就這麽辦。”


    “你不是說,這種辦法風險太大,人如陀螺嗎?會不會逼死自己?”


    聽到“逼死”兩個字,楊巡忽然臉一黑,一時無語。梁思申不知就裏,以為楊巡心中犯難,便微笑道:“別急,慢慢想,務必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飯店吃了很不錯的油爆蝦,我請你去吃,邊吃邊想。”


    “行。”楊巡答應著,又要揚起膀子招呼服務生,被梁思申伸出鋼筆壓住手指。他見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態曼妙地怎麽招呼了一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服務生立刻大步繞過來聽候吩咐。然後聽梁思申輕輕說簽單什麽的,一會兒就見服務生拿帳單過來,梁思申簽字確認,就算結了帳,所有的都是輕聲輕氣。楊巡頓有所領悟,厚臉皮隱隱發燙。


    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著楊巡是個能人,心有好感,才會誠意相待,否則,她隻有一邊看笑話。而楊巡則是起身恢複平靜,笑道:“我們平時說話粗聲粗氣慣了,土包子…”


    “誰還不是一樣。我剛到紐約時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廈高可入雲,驚呆了,竟然握著嘴數樓層,結果數得天旋地轉,吧嗒一聲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現在說出來你還笑我呢。”


    楊巡其實不用梁思申開解,他又不會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開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歡梁思申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不過,他發現一個重大問題,站在梁思申身邊,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著粗粗的高跟鞋。矮什麽都行,怎麽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這點,就有意地說話轉移梁思申的注意力。


    “你說邊吃邊想,不用想了,我已經決定。人這東西,嘿嘿,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彈性大多了。啊,外麵熱,你行不行,要不這兒吃,吃飯我請客,一定得我請客。”


    “你請也不要在賓館吃,賓館的菜千篇一律,絕燒不出濃油赤醬的油爆蝦,我這一去美國又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後一餐,得吃個夠份兒。你說好你請客的哦。”


    “那當然,請吃飯還不是小意思。就走過去?遠不遠?你吃不吃得消。”


    但楊巡看到梁思申踩著高跟鞋走得飛快,而旁邊走過的上海女子也個個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將大腳裙褲穿得搖曳生姿。梁思申身後,一陣香風。楊巡寧願走得稍後一步,看前麵活色生香。


    但等坐上飯桌,梁思申便就自己習慣的資金測算辦法詢問楊巡電器市場資金安排。楊巡本想飯桌上說說笑笑,活躍氣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對他好感,他時間不多,隻有這意外飛來的不到二十四小時。但梁思申一心隻說正事,他也沒法,隻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為跟楊巡沒太多可談,無非是想通過對話進一步深入了解個體戶對資金的運用又是如何見縫插針,因此要跟楊巡多聊多說。她心中有個報告隱然成型,切入點就在楊巡這個人,這個人立體的方方麵麵,甚至包括楊巡的思維方式。她心中有份執著,她說不出為什麽,就對上海如此著迷,她希望通過一個活力的楊巡勾勒岀一個活躍的個體群體,通過預測個體群體對經濟發展的影響,改變吉恩原有的對中國國營企業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對國營經濟主導下發展速度的深刻懷疑。她希望吉恩改變態度,認可上海。即使隻是口頭,即使沒有伴隨著布局調整深入上海,她依然會覺得高興。


    而且,她想到,她學成後回國工作的可能。


    楊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麽多,他享受了一個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機場,果然看到她又換了一套衣服,心說難怪大箱小包那麽多,光衣服就夠占地方。回頭,看哪個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餘一個戴嬌鳳,楊巡不作評價。


    從此之後,梁思申的形象在楊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國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圓滿無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圓潤。


    隻是楊巡想不到,他不過是梁思申的一個采樣標本,時過境遷,便也丟開了手。因為梁思申已經完成一份漂亮的報告,報告中有對新崛起的宋運輝等技術型國企領導人的描述,也有楊巡等私企領導人在經濟活動中越來越活躍的預測,報告引起吉恩對中國興趣的加大。吉恩看著英國新任首相梅傑訪華報到,決定把對中國經濟的關注繼續下去,並且加重關注的砝碼。


    梁思申繼續繁重的功課和有趣的兼職,忙得滿嘴詛咒的時候,依然不會忘記睡前搭配服裝配飾的樂趣。而老天也不會放任美麗女孩的青春時光孤單流逝,梁思申中學時候的一個男同學新學期過來同校讀法律,男同學典型北歐人種,高大帥氣,還有一雙迷人雙目。兩個人一個鋼琴一個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聯璧合。


    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采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卷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


    因此對於宋運輝交來的出國初步名單,他並不多插嘴,交上來幾個,他轉手給幹部科幾個,讓幹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剩餘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來會在比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決。偏偏碼頭老趙一定要去,老趙先找宋運輝,宋運輝給老趙講了程序,要老趙去找老馬。老馬對老趙挺失望,已經不再拿老趙當自己人。見老趙竟然還敢不要臉地討要上門來,他不作當麵拒絕,因他不想與老趙這等人理論,他打個電話問清宋運輝在辦公室,索性帶著老趙一起去宋運輝那兒,讓宋運輝無法踢老趙這個皮球。


    老馬見到宋運輝,非常主動地說,他這方麵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來的設備要麽不夠先進,要麽配套係數不合理,白浪費了國家寶貴外匯不說,還得影響大家的工作進度。老馬建議,誰去,定什麽設備,還是請宋副廠長統籌考慮,至於他去,可以現場發揮領導帶頭作用。老趙去不去,老馬請宋運輝根據設備引進要求,斟酌而定。


    宋運輝聽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著老馬的意思,無視老馬前麵說的話,隻說既然老馬親自出馬,老趙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運輝當場拿出名單,將方平手下的一個人勾去,填上老趙。當著老馬的麵,硬是再確認一下老趙如今的歸屬。老馬當場鬧個沒趣,悻悻而走。而老趙雖然勝利贏得出國機會,卻隻能勝不驕,良心讓他沒臉宣揚贏得機會的原因,那是因為再一次背叛老領導。老馬和老趙都沒法說,各自將所有的話悶在心裏。


    但老馬也是生氣不願管事,把出國的事又全扔回給宋運輝。諒他不敢不辦。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麽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等人。等過幾天又迎回老馬,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裏隻在辦公室與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裏鬧得沸沸揚揚。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麽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是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出現,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裏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猜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幹人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麽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們到底是黨性不強,沒能抵擋誘惑。不過小拉兄,你怎麽能說我設計的,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麽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了。嗬嗬,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夥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地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我聽到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會怨上我,有人從不會審視自身的錯誤,永遠都是從別人身上找理由。可問題是,我很難申辯,我不忍這個時候跳出來揭露本質撇清關係。小拉兄,隻有你體貼我,你得補彌補我吃這個暗虧的心理損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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