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速回家,看到大哥跟死人一樣灰敗的麵孔,嚇死了,幾乎是撲著上去,大叫:“大哥,大哥,你說話,你眨眼也好。大哥…”搖了幾下,見楊巡沒有答應,他忙一把扶起大哥,想再去醫院。


    楊巡這才道:“老二,放下,做飯去。”


    楊速見大哥說話,才稍微放心,將楊巡放下,看來看去,終於道:“大哥,我們不擔心,我們以前比現在還窮,什麽都沒有,可我們不是走過來了?大哥,不管商場怎麽樣,我們還有別的很多。你千萬別放棄,你有我們兄妹,我們都支持你。你堅持,大哥,你堅持,你是我們兄妹四個的主心骨,你千萬要堅持住。”


    楊巡將頭轉開,避開楊速,心裏懨懨地想,他堅持,誰來支撐他?他真累。


    楊速見堅強的大哥眼下如此軟弱,也不由得跟著掉下眼淚,半跪在床邊道:“大哥,別灰心,你有我們,我們永遠跟你在一起的。大哥,大哥,大哥,我還是背你去醫院吧,大哥,醫生說你要好好休養。”


    楊巡被楊速煩死,無力地道:“車子找回來沒?”


    楊速連忙道:“找回來了,大哥,昨天就找回來了,大尋開的。”


    “哦,給我安眠藥,我吃了睡覺。你今天就找人拆木器廠,越快越好。走吧。”


    “大哥,緩一天吧,我得守著你,我不放心你,大哥。媽如果在,媽不會放心你今天一個人。”


    “快走。”楊巡拚力大吼一聲,可聲音根本拔不上去,卻拉得昨晚嘶吼傷了的喉嚨好一陣子的咳嗽。


    楊速不敢久留,伺候著楊巡吃下安眠藥,隻能悄悄出去。但走到外麵,打bb機叫來財務,一個中年婦女,請她幫忙悄悄照看著楊巡,時時觀察熟睡的楊巡的臉色,半個小時匯報一次。楊巡不知楊速這一安排,他躺下後依然是腦袋空空,可又似乎千頭萬緒,煩悶了會兒,終是抵不住第一次吃安眠藥,很快便進入夢鄉,可那夢既不甜也不美,他的臉色看在趕來照看他的財務眼裏,財務直覺老板在做噩夢。


    楊速忐忑地去找尋建祥商量,兩人都不知道楊巡開的那個會議說了些什麽,但都估計不是好事。兩人幾乎不用太深入,就猜到楊巡讓立刻拆木器廠,是想盡快東邊不亮西邊亮。不錯,木器廠現在已經辦妥手續,換手到楊巡手上,可廠裏的工人都還沒給一個交代,就這麽進去拆廠子,會不會遇到什麽抵抗?可是兩人想到,速拆可能讓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楊巡稍微高興,而且木器廠現在也正停工著,暫時不會遭到抵抗,兩人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先拆起來再說。


    兩人分頭出擊,找人的找人,找工具的找工具,甚至抽調人手卡住各道路口,阻擋一切閑雜人等進入,避免任何幹擾。尋建祥還親自駕車將拆廠小工載來,隻為爭分奪秒。饒是如此趕時間,還是忙碌到下午四點多才開始動手。而此時早已日頭西斜,天將黃昏。楊速讓人立刻接上電燈,連夜開工,說什麽都得把幾間小平房先平了。一群人真是拆到半夜,注意人身安全的尋建祥擔心小工們疲勞操作出安全問題,大家這才回家睡覺。好歹,拆掉了兩間用作倉庫的平房。


    楊巡幾乎大睡一天一夜醒來,渾身就跟給碾過似的,四肢不屬於自己。因肌肉的酸痛,他才從混沌回到現實,不由自主地歎出一聲氣。卻發覺有鼾聲從窗邊,地上傳來,他側臉看去,見楊速竟然睡在他房間的地上。他稍微想了一下,便清楚楊速這是不放心他。恍惚中,他記得楊速好像對著他喊過兄妹們永遠跟他在一起的話,是啊,每次他跌倒的時候,隻有媽媽和弟妹們不離不棄。


    楊巡看了弟弟一會兒,見沒醒來的樣子,就悄悄支撐著起身,不敢穿鞋子,偷偷摸摸地出去房間,忍著渾身酸疼,開始做早餐。楊速到底是警醒,略微聽到響動便迷迷糊糊醒來,一看床上大哥已經不在,立刻驚得跳起來,追出房門去看,卻見大哥抿緊一張嘴,有些神思遊離地在廚房忙碌。他忙走過去,有些怕嚇到大哥似的,喊了聲“大哥”。楊巡聽見,扭頭笑笑,似是很平常地扔出三個字“洗臉去”,便又專心做飯做菜。楊速小心辨認,大致看清楚大哥臉色還行,精神也還行,才去盥洗。


    楊巡心裏依然是煩悶,但不再多說,此時他的理智已經能夠克製自己,他甚至有些加倍地沉默,似是要把前麵日子裏多說多動的言行找補回來。他知道,他沒資格隨心所欲,家要養,弟妹要供,身後一屁股幾千萬的銀行貸款倒也罷了,他下麵還有那麽多被他叫來的老鄉等著跟他找飯吃,他就是累死也得找個地方靠著,幫他們撐住一片天。


    一會兒楊速出來,小心地跟楊巡道:“大哥,昨天拆遷木器廠的小工已經進場,我們先把兩間倉庫拆了,車間暫時沒拆,來不及,而且還得等著你決定裏麵的一些破設備怎麽處理。我跟大尋商量了一下,圍牆暫時別拆,算是當作與現在市場的隔離牆。你看呢,大哥?”


    楊巡心裏吃驚,這麽快?他記得昨天趕楊速出門時候已是中午,難道他們昨天一下午時間就召集人手,還拆了兩間平房?他稍一轉念,便已明白楊速的想法,但他也沒表揚什麽,隻是問:“那些工人怎麽處理?”


    楊速一直眼巴巴地等著大哥的回答,見大哥回答得與往常無異,不禁緊張得吞口唾沫,也不知大哥平靜的外表下,心裏到底是怎麽想,他這時反而希望大哥的情緒反常一些,暴烈一些,而別這麽如常的平靜。“工人暫時沒處理,我們派人守著路口,不讓那些人接近。等兩天後廠子平了,他們還能再說什麽?”


    楊巡“嗯”了一聲,沒有回答,心說哪那麽容易,原木器廠廠長從國家手裏買下廠子時候,對工人是有白紙黑字的承諾的,現在廠子轉手給他,當然承諾也得由他擔著,他起碼得付那些工人一筆工齡買斷費。可是,他現在哪來的錢付這些?不用問,不久前二輕局那兩個廠的工人堵著他鬧的局麵很快又會發生。


    楊速想幫忙,但楊巡擺手不讓,他隻能站在狹小的廚房外,手足無措地看著大哥,又小心地問:‘大哥,今天他們工人可能得到消息,要是幾個人三三兩兩地來,可以對付,可如果人一多起來,我們守路口的可能寡不敵眾。到時怎麽應付?”


    楊巡鼻端重重呼出一聲粗氣:“跟他們說,我們隻買廠,沒提工人,他們有什麽要求找他們前廠長去。就這個意思。”


    “我明白,大哥。反正把工人該誰負責的事搞成一筆糊塗賬,加緊拆了木器廠蓋市場。政府沒有推翻既成事實的理,以後再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吧。“


    楊巡點點頭,盛出一碗稀飯交給楊速,自己也端了一碗出來。兩兄弟速速吃完,乘一輛摩托車去了市場辦公室。


    除了沙啞的嗓門和蠟黃的臉色,楊巡幾乎與平常沒什麽兩樣。到了辦公室,先占了尋建祥的位置辦公,沒多會兒工夫,就把拆毀木器廠的事情全部接手,由他指揮下一步的行動。尋建祥和楊速聽著楊巡幾乎與以往沒什麽兩樣的清晰思路,都稍微鬆了一口氣。雖然楊巡並沒有對於他們的速戰速決有所表揚,或者哪怕是露出一點點的歡喜,但他們依然心安,隻要看到這麽個沉著冷靜的主心骨回來就行了。


    果然,下午開始有木器廠工人陸續得到消息,到拆遷現場吵鬧。楊巡沒過去親自處理,他隻是站到走廊上看,看那些工人與楊速等人吵鬧,看其中有兩個中年婦女拍著大腿絕望地哀哭,他知道她們哭什麽,她們哭的原因跟他前天絕望的內容差不多。他隻看了會兒,便旋身回去辦公室坐下,他站久了有些累,四肢依然酸脹。他揉揉小腿,一個傳呼打給尋建祥,讓尋建祥過來,商量怎麽謝謝宋遠輝前天相幫。他記得宋遠輝前天晚上離開時候的眼神,但是宋遠輝的眼神是宋遠輝的意思,他卻是無論如何都得表示感謝,那是他的意思。


    反而是尋建祥不明就裏,不明白以前宋運輝多大的忙都幫下來了,大家一直這麽處著,怎麽這會兒宋遠輝才開車運載一下,楊巡就要急著表示感謝。他要楊巡不必急在一時,楊巡卻堅持要馬上。尋建祥想來想去想不出什麽,這種三不靠的日子,忽然送禮出去,都不知道送什麽才好。還是楊巡想了會兒,打電話給一個管冷庫的朋友,讓準備一箱魚蝦,要尋建祥去拿了送宋遠輝家。也隻有尋建祥現在還走得進宋家,而且是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因為全東海總廠的人都知道尋建祥是宋遠輝以前在金州時候不要前途維護的朋友,尋建祥是宋遠輝有情有義的證明。


    宋運輝晚上回家,看到父母展示給他看的海鮮,心裏便知是怎麽回事。他讓父母收下,但沒打電話給尋建祥或者楊巡一個回複。他有意漸漸淡出楊巡和尋建祥組成的那個圈子。他這時有些理解去年老徐漸漸淡出雷東寶圈子的心理,有些人太麻煩,惹不起躲得起,他不能一輩子扛著,他還有自己的事。


    新市場的建設在楊巡這個已經指揮過更大規模商場工程的熟手指揮下,進度迅速推進。有人說,幾乎是今天看見挖坑,明天看到柱子豎起來,後天幾乎可以等著看封頂。雖然這話誇張,可是連建築工程隊的人都不得不佩服楊巡的指揮,服服帖帖照著楊巡的指揮飛速推進。而那些原木器廠工人的抗議吵鬧,都被湮沒在現場的隆隆機器聲裏。


    工程的錢居然難得地來得容易。他跟已經貸了幾千萬的銀行談判:繼續支持,還是收回貨款。如果現在想收回貨款,要錢沒有,抵押物要收就收,他沒話說,但肯定得給銀行造成爛賬。但是新市場造起來的好處卻是顯而易見的,很快就有規模效應,仗著現有的市場人氣,租金很快就會到賬,可以細水長流地歸還貨款。明眼人誰都不會算不出這筆賬,於是銀行隻好硬著頭皮答應再貸一筆款給楊巡,專款專用,建造新市場,算是開源的意思。楊巡當然知道投桃報李,拿到貨款後,偷偷塞了主要負責人八千美元。


    這個時候,寒冬已經過去,初春也已經過去,即便是水泥鋼筋的城市裏,都綻放出春天的氣息。轟轟烈烈的夏天正勢不可擋而來。


    雷東寶在這個春天的清明時節,照舊給宋運萍上墳之後,兩腳一拐,拐到老書記的墳前。


    因為老書記以前死地不明不白,他家人雖然鬧過一次,可終究這事不是見得天日的,他家的人此後一直無法在村裏抬起頭。因此清明自然是趕個星星還掛在頭頂的黎明,趕在眾小雷家族人前麵把墳上完。待雷東寶到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墳頭新土已壘,雜草已除,蠟炬成灰。


    雷東寶才剛站住,韋春紅已經隨後跟來。韋春紅見雷東寶俯身細看墳碑,奇道:“咦,你當是逛街啊,誰家門口都串串。”


    雷東寶搖頭道,自言自語地嘀咕:“乙醜…一九八五年,八五,八六。八七…”雷東寶掰著手指頭數了會兒,倒吸一口冷氣,“都十年啦,嗬,十年。”


    韋春紅不解,但她挺迷信,當著人家墳頭她就不問了,等雷東寶在墳前規規矩矩拜了三拜,兩人一起走到山腳下,韋春紅才輕問:“誰啊,族裏長輩?”


    雷東寶搖頭道:“老叔,我之前的大隊書記。”


    “那他去那年年紀還不大啊,生病?”


    雷東寶還是搖頭,可欲言又止。這會兒韋春紅卻想起來,一拍手道:“我知道了,以前這事還真全縣都知道。看起來你們小雷家村的書記位置不好坐,誰坐誰翻船。”韋春紅說著,忍不住抬頭瞟向剛才遇見現任支書雷士根的方向。


    “對,邪門。”雷東寶聽著點頭,這時一路都是村裏人絡繹不絕地上山下山,不斷有人與雷東寶打招呼,雷東寶都沒法跟韋春紅細說。他似乎有很多想說,可又說不出口,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心裏很多感慨,他不知道他今天在做的一些事放到十年前,他當時做不做得出,他做出的話,旁人又如何看待他,他怎麽看待自己。他也不知道老書記十年前的事如果放到今天,老書記還會不會羞愧地走上絕路。也很可能老書記換作今天就不用作出伸長指甲的事,因為今天的分配他已經有意思地做了側重,老書記既然能得到應有的一份收入,又何必為了兒子結婚絞盡腦汁貪公家的。他站在老書記墳前的時候,隱隱覺得老書記當年有些冤。他當年似乎不應如此趕盡殺絕,做出大動作的處理。


    路上一直人來人往,韋春紅因此到家才問:“以前聽說老書記貪汙,貪好幾萬?”


    雷東寶擺擺手,道:“別提了,這點子錢,放現在跟毛毛細雨似的,那時候人眼裏揉不進沙子。”


    韋春紅沒放過雷東寶,瞅著婆婆出去,小聲問:“你處理的?肯定你處理的。”


    雷東寶白韋春紅一眼,道:“操,不說悶死你?”可心裏悶悶的,好多話憋在心裏想說,看韋春紅衝他狐狸精似的一笑,轉去廚房,他忍不住跟了進去,悶悶地道:“社會變很多了啊。”


    “人也變多了。以前這事誰都恨,現在撈得著是本事呢。今早吃飯早,再吃個清明團子吧,我一起給你熱了。”


    雷東寶似是沒聽見似的站著發愣,愣了會兒,就轉身出門了,拋下一句話:“我上班去,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吃了再走,中飯還早呢,別半路餓死。”韋春紅追著出去,拉住雷東寶坐下,又給他倒一杯茶,才又折回廚房。她準備離開小雷家後去前夫墳前走一遭,但這就不跟雷東寶說了,說不說都一樣,雷東寶又不可能跟著她去拜她前夫。不過她剛才倒是去宋運萍墳前拜了,這還是進雷家門後第一次,雷東寶這回讓她去,她也是誠心誠意地去。拜的時候她暗禱宋運萍保佑她給雷東寶生個兒子,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個指望非常渺茫。


    雷東寶喝茶吸煙,再想起老書記,心說如果照過去的標準,他現在是比老書記還壞,估計士根現在看他,是又氣又無奈吧。可是他這不也是大勢所趨嗎?要再跟以前一樣,還有誰跟他幹?都肯定學著忠富跳出去單幹了。這世道,真是越來越說不清楚。


    雷東寶悶聲吃了清明團子,與韋春紅一起出門,去往工地。工地上麵,新車間的框架已經搭出來,上麵屋頂也已經做好,這一套現在都做得熟門熟路,不需要再找工業設計院繪什麽圖紙,雷霆公司自己的工程師能就著原圖紙把工程做出來。當初村裏出錢送孩子們去讀大學,到底還是讀出點花頭來了。現在一個個都能派上用場。工地上現在一邊砌牆,一邊安裝行車,車間地麵的設備基礎則是處於保養期。一切都有條不紊,但這一切這回都不是在正明指揮下開展,而是另有其人,是小雷家的後起之秀。雷東寶年後無視正明的不快,將指揮權交給新人。新人得到指揮權則是欣喜若狂,知道這是他們新人們的機會,因此那麽一幫新人齊心協力,出謀劃策,由一個在外地合資公司幹過一年技術員的新人統籌,有機安排安裝計劃,使車間土建和設備安裝一起上,據說這叫立體施工。新電纜車間工程竟然做得有模有樣,進展迅速,讓雷東寶很是欣慰。


    他到現場看了會兒,便走開不管了。他相信那些新人肚子裏都藏著一股勁,不需要他催,不需要他罵,這些人自是拚命地想做出成績向他獻寶。


    到了辦公室,見正明和紅偉都在,似乎是等著他回來的樣子。雷東寶看著紅偉,伸手一把抓亂紅偉的頭發,道:“你噴多少摩絲啊,頭發都硬得火柴棍一樣。”


    “這叫發膠,噴摩絲的是正明,你看正明頭發還繞出個圈圈,比娘兒還娘兒。書記,中飯讓吃嗎?”


    “吃你自家,你又不是外人。”雷東寶坐下,看看兩個手下一個刺蝟似的頭,一個大蓋帽似的頭,越看越難看,隻好當作沒看見,對紅偉道:“祖宗大人拜了?”


    “拜了。書記,剛見你在老叔墳前拜,大家都說你念舊。”


    “念個屁舊。說吧,留下來有什麽事?對了,十七日晚上你回小雷家住,我新設備定位後打算拜一拜,你也參加。”


    紅偉驚愕,看看也同樣驚愕的正明,伺候著雷東寶的臉色,道:“你以前不是說不搞迷信的嗎?”


    “都在搞,我聽他們小家夥說,合資公司香港老板更相信。你看人家錢賺得那麽好,我們也學吧,別把神仙菩薩往別處趕。說吧,紅偉,你現在沒事難得來村裏。”


    紅偉又愣愣地看了說得煞有介事的雷東寶會兒,才說出自己的事:“省電纜的合資下來了,他們行動很快,立刻從國外進口設備,聽說做出來的那種型號電線以前全靠進口,全是用在高級微機上麵。聽人說,老外看中的是省電纜工程師多,能動腦筋開得動外國設備。如果這樣的話,我們倒是不用愁了,我們的銷售客戶不是同一類。”


    “好消息。”雷東寶立刻肯定。但隨即埋怨道:“聽說他們現在大學生為了留省城落個省城戶口,什麽小國營都肯去,街道工廠都有人打破頭想擠進去,省電纜算是好的,裏麵的大學生還能不多?你看小輝那兒招人,每年進兩三百個大學生,隻有我們村八抬大轎抬出去都沒大學生來,想要大學生還得自己出錢培養。正明,你說,我們能不能做這種微機用的電線?”


    正明道:“有次展覽會我見過,恐怕這玩意兒太高深了,不知道裏麵銅絲的成分是不是與普通電線不同,靠眼睛看不出來。要不問問那幾個大學生?他們懂得多。”


    雷東寶道:“你別酸了,他們懂得再多也沒你看得多,現在有展覽有會議,還不都是你占著名額。這事我看我們得做起來,正明,你現在開始調查,除了我們在做的,還有省電纜準備做的什麽微機專用線,我們這一行還有些什麽線什麽纜,你都調查出去,列個表。什麽設備國內能生產,原料國內能買到,我們又還沒有的,我們上。他們省電纜盯著一條微機專用線,我們就大而全,隻要有客人來,啥都能在我們這兒買到。”


    紅偉看看雷東寶,但是沒說什麽,隻是聽見正明介紹雷霆公司還缺些什麽什麽產品係列。等有人跑來叫走正明去聽電話,紅偉立刻起身將門倒鎖,對驚訝地看著他的雷東寶道:“書記,我正是要跟你談這個來的。這回看他們省電纜合資後走這條路,我想了很多。你說老外精得很,為什麽一上來就上微機專用線的設備?他們現在有錢,他們完全可以做足係列,壓低價錢,把我們一些野雞部隊的廠子都打死,可他們為什麽要走另一條別人從沒走過的路?”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這種線國內沒有,價格能賣得好唄,弄不好還能出口掙外匯。”


    “對了,書記。但是為什麽他們的線能賣出好價錢,為什麽國內沒有?我想來想去。最關鍵問題在這裏。一條,他們設備稀罕,外國人自己帶進來;另一條,他們設備貴,我們尋常還買不起,就算是買得起,我們這種鄉鎮企業也別想批到外匯;再一條,他們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這些人才都是正規大學出身,比我們的不知高明多少,他們做得出的東西我們做不出,你看正明說的,就算是讓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東西,就是這麽回事。”說到最後的時候,紅偉有意壓低了聲音,到底是背後說正明不足,“書記,你說省電纜有這些優勢在,他們又何必跟我們肉搏掙點苦哈哈的小錢,他們樂得又舒服又掙大錢,把肥肉吃完,扔一塊骨頭給我們那麽多廠子爭著啃。可是我們呢?我們去年剛把大家都買得起的最小一套設備放棄了,我看我們很快就得放棄第二套、第三套設備,很快,你信不信?他們靠著第一條設備掙錢,很快就能存下錢來買第二套設備,到時候我們很快就得淘汰現在的有些簡單設備…”


    雷東寶聽到這兒,長長地“噢”了一聲,伸手按住紅偉的胳膊,讓紅偉暫停別說。他想了好一會兒,哈哈一笑,道:“紅偉,你要批評我,直說是了,繞來繞去做什麽。好,我承認我說錯,不應該說所有係列我們都做這種蠢話。”


    紅偉笑道:“你是領導,嘿嘿,得給你麵子。不過書記腦子轉得真快,這件事我想了好幾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轉就明白了。”


    雷東寶笑道:“操你娘,馬屁有你這麽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還不如說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條電纜設備不上幾條電線設備。”


    紅偉聽了也哈哈地笑,笑了會兒,才道:“可不是,我想說的正是這些。那些別人很快能趕上的設備趁早賣了換現錢,趕緊擴大我們的拳頭產品生產,早點占住市場。就學那個省電纜的樣,他們老外啊,經驗多。”


    雷東寶點頭道:“你都說到這分上,我再傻也該想到這些。回頭我把這些設備算算,看周圍哪個小子順眼,我們把設備優先轉讓給他們,正好騰出地來我們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糧田,心疼。”


    但雷東寶說到這兒,忽然想到什麽,伸手有點莽撞地一把封住紅偉又想拍一句馬屁的嘴,瞪著眼睛盯著牆壁深想。紅偉將臉挪開,靜靜等在一邊不語。等了會兒,聽雷東寶問一句:“你知道誰家電線做得最好?”紅偉忙道:“有,有兩家,有次我們這兒電線不夠,我問他們拿的,拿出來的貨色沒比我們做的差。”


    雷東寶篤篤地敲著桌麵,又考慮了會兒,道:“紅偉,我有個大計劃,我看我們以後電纜設備都別上了,直接再上銅設備。不過這是後話,現在該做的,你聽著。那家做得好的小廠,你去跟他們談。我這兒拆下來的設備給他們,以後就拿做出來的電線交給你賣,來抵設備款,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如果他們抽不出第二套設備的流動資金,我們還有一個辦法,我們這邊提供他們原料,他們給我們加工,加工費抵設備款。你明白?”


    紅偉看住雷東寶,想了會兒,道:“書記,你的意思是我們怎麽想辦法,雖然把低級設備分離出去,可還是把那些產品通過其他辦法抓在手裏。雷霆公司現在專心做拳頭產品,我的貿易公司則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聰明,一點就透。我這麽想,我們怎麽想辦法,把周圍這些做電線的小廠都鼓動起來,挑質量好的,我們把我們登峰的牌子讓他們一起掛,掛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貿易公司下麵一起賣。我們貿易公司有賺,他們也有賺,都得利。你看他們肯不肯答應?”


    紅偉道:“我跟他們去談,看看他們什麽想法,我隨機應變。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們不想做的利潤薄的分出去,又不減登峰的產品係列。關鍵…”紅偉鬼鬼祟祟地笑了兩聲,低聲道,“登峰的牌子不給我使,還給誰使?誰使都沒我用得好。書記還有什麽吩咐?”


    雷東寶揮揮手讓紅偉回去,自己關上門想他的主意,他感覺剛才想出來的招數是個好主意,可似乎還可以完善。雷東寶天生一股子的霸氣,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當然,別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盤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圍野狗一樣圍著他雷霆跑的小電線廠不順眼,早想大手把這些跟著他啃骨頭的小廠收進囊中,可一直苦無對策。這些小廠又不開在小雷家村,他鞭長莫及。而剛剛想到的利益收編,或許可以把這些小廠都抓到他的囊中,聽他統一指揮。他很想立刻跟著紅偉去談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氣,他這人去談判,很可能沒幾個拉鋸下來就受不得對方磨嘰,最後拔出拳頭說話,很可能壞事,還不如讓紅偉這個精靈鬼去混。


    雷東寶一邊等著紅偉的反饋意見,一邊叉腰站到牆壁上掛的市區大地圖麵前察看。那地圖上麵圖釘標出周圍電線小廠的地理分布,從地圖上看,小廠就是圍繞著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於小雷家周圍,享受著雷霆培養出的技術工人,享受著雷霆賣出去的銅棒,享受著被雷霆帶出來銷售市場。雷東寶看著心想,媽的,我怎能讓他們白沾了雷霆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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