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來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紅偉的貿易公司出麵整合這些小雜毛。但一時想不到該怎麽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繩子出去,一個個地把這些雜毛捆到他手心來,可問題是人家不是軟蛋啊。他想到,鎮裏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嗎?何不讓鎮裏出麵,先把鎮裏所屬範圍內的小電線廠拿下?他按兵不動,靜候紅偉回來匯報。


    但等夜間,雷東寶一聽紅偉的匯報,立刻火冒三丈,“什麽,給他們天大的好處,他們不領情?”


    紅偉道:“我聽著他們的顧慮也有一定道理。他們想到我們給包銷的話,時間久了,他們得與買主失去聯絡。萬一哪天我們這邊翻臉,他們不就隨便我們拿捏了嗎?雖然他們客客氣氣說不敢麻煩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他們不想也不敢把主動權交到我們手裏,這是人之常情。“


    “廢話,什麽人之常情。這地方做電線本來都是揩我們的油發家,他們不聽我們的還能有理?“


    “話雖這麽說,可我們也不能逼著他們聽我們的啊。”


    雷東寶黑著臉考慮了會兒,道:“我忍他們幾天,等我想出辦法再收拾他們。”


    紅偉有可無可地點點頭,但沒真往心裏去,他認為這是雷東寶的場麵話。“對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說。我們的登峰牌子讓周圍小廠冒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都說雷老虎厲害,不敢明著用‘登峰’兩個字,可什麽‘澄峰’、‘登鋒’之類不小心就看錯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罵上去過,可人說他們又沒用‘登峰’,許我們叫張三,不許他們叫張二嗎?書記你看想個什麽辦法阻止的好。“


    雷東寶恨道:“給他們正的他們不要,不給他們,他們使歪的。可惜我現在不能動拳頭。”雷東寶不得不想到宋運輝每次來電時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話,他現在還在服刑期內,不得輕舉妄動。又問:“紅偉你真沒辦法?”


    紅偉搖頭道:“沒有。去年你呆裏麵的時候,我們給組織去鎮工辦學習什麽修改後的《商標法》,上麵老師說的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來,哪兒都管不住,誰管你澄峰登鋒啊,我們還算是名氣小的,人家中華鱉精一出來,現在全國滿地開花都是各式各樣的鱉精,國家哪兒管得住。”


    雷東寶奇道:“《商標法》?怎麽說?”


    紅偉笑道:“這還真說不清,要不書記問問小三,他那天硬要跟著去聽課的。”


    小三是紅偉的族人,他們史家在小雷家屬於少數民族,等紅偉得勢才抖起來。小三當年靠著紅偉的關係拿到公費大學的名額,是唯一一個讀財會的男性,當年沒少被人譏為娘娘腔,如今則理所當然是新人團中的一員。今天被紅偉舉薦不避親,雷東寶立刻就想起這麽一個人。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幹淨利落,說話簡潔扼要,雖然眼下雷霆的財務經理被鎮裏派下來的老會計占著,小三隻是個普通一員,可雷東寶有事都習慣找小三。沒想到小三是個好學上進的,連法律都懂。


    等送走紅偉,雷東寶就站到門口路上扯著嗓門大喊:“小三,小三,來我家,快。”


    雷東寶幾嗓子下來,小三沒出來,小三爸飛快地推著車子從一條小路拐出來,老遠就氣喘籲籲地道:“書記,小三還在工地,我這就去找他,你稍等會兒。”


    雷東寶應了聲“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門。韋春紅大概是有空,打電話來聊天,雷東寶三言兩語就打發了,他不是個聊天的好手。


    一會兒小三來,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本來白皙的一張臉因為最近跟著新人幫混工地,曬黑不少。雖然來得匆忙,但氣定神閑。雷東寶這回有意冷眼旁觀,忽然感覺小三有些宋運輝的意思。他讓小三坐下,還是小三拿起茶幾邊的熱水瓶給雷東寶倒了水。這點就不像宋運輝了,宋運輝的譜兒一向大得很。


    雷東寶的注視,害得小三進來時的氣定神閑難以保持。雷東寶不為難他,道:“我們登峰電線的商標是怎麽回事?”


    小三奇怪雷東寶問他這個問題,就道:“我們這商標是自己說的,沒去工商注冊。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護我們。如果別人搶先把登峰注冊了,我們以後還不能再用登峰。”


    雷東寶聽了驚異,奇道:“我們用了那麽多年都不算?市麵上誰都知道登峰是我們家的啊。”


    小三認真地道:“法律隻認你注冊沒注冊,沒注冊就不保護。”


    “噢。”雷東寶點頭,這話他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他把這歸因為當年鎮裏培訓時候他坐牢,沒法知道。“那麽說,人家叫什麽澄峰電線登鋒電線的話,我們都沒辦法了?那趕緊去注冊唄。”


    小三道:“是的,得趕緊注冊,不過聽說注冊得花一番功夫。沒注冊前人家想叫什麽我們理論上是管不著的,他們就是明火執仗地叫登峰,我們也隻能私下解決。”


    雷東寶聽著連連點頭,道:“我明天把你抽出來,專門做商標注冊的事。財務照做,忙不過來拿回家開夜工。然後再你再告訴我,等我們注冊後,我們該拿那些雜毛澄峰啊登鋒啊怎麽辦。”


    “要通過政府幫忙,通過法律手段,比較繁瑣,還得看我們在政府那邊說不說得上話。”


    “噢。”雷東寶繼續點頭,小三這麽說,比紅偉說的可清楚多了,“你這麽晚在工地幹什麽?”


    小三沒想到雷東寶下一句就把話題轉開,愣了一下才道:“幫他們看進程,隨時修改計劃,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調度嗎?”


    “是啊。我心細,他們相信我。”


    雷東寶又是點頭,鼓著嘴看了小三一會兒,道:“原來是你在調度。”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著看新人們手忙腳亂的好戲,可那好戲不多,有也是客觀原因造就,而非新人們的責任。原來是這個小三背後在做調度,看不出來,平時都看他呆在財務室,不知道他還混調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東寶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撐著一口精氣,道:“不懂。不過我管了幾年財務,為了合理調度資金,不讓錢少的時候跳腳,錢多的時候睡銀行,我一般都核計著廠裏的生產計劃調度資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點門道來,工程也差不多,隻要環環相扣,查仔細點,一個環節都不讓落下就不會錯。”


    雷東寶其實一直挺討厭小三說話不緊不慢的娘娘腔調子,可今天聽小三說話卻很喜歡,小三說的計劃,以前宋運萍做過,宋運萍也是個細心的,幾乎是一個月前就能給雷東寶一個計劃表,讓雷東寶照著用錢,雷東寶肯對宋運萍百依百順,那時財務風調雨順。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麽,就道:“你說的財務計劃,放哪兒?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道:“我這是自己做個自己看的,書記你別當真。”


    “去,拿來給我看。”雷東寶一聲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騎著他爸的自行車趕赴財務室取資料。雷東寶看著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個士根當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這個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來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著資料回來,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給雷東寶。雷東寶雖然粗。可對錢進錢出卻是清楚得很,拿來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這表格有貨,表格中把雷霆一個月的管理支出都作為一個附表,然後分別按日期列入總表中,又按照生產計劃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對照著的則是銀行存款,基本能做到兩三天之內不讓現金躺銀行睡大覺。當然,計劃沒有變化快,生產任務隨時得調整,應收應付也得隨時做出調整。雷東寶看到小三的表格留出足足的備注一備注二備注三等項,這幾個月的前幾天已經做了好幾次調整,調整是整體性的,這兒提一些那兒拉一些,到最後還是能保證銀行裏的資金平衡。雷東寶知道,像小三這樣一個頭上起碼有二十個人隻要一句指令就能徹底打破其預算計劃的小人物,還能迅速拿出可供參考的資金預算表,那得有很不錯的耐心和毅力,還有很不錯的細心和專心。雷東寶心裏更是喜歡,但是嘴上沒說,將資料交還小三,又歪著頭盯著小三看,心說這樣一個人,放在財務室裏做個小財務,是不是太傷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預算表單雷東寶看了心裏怎麽想,他在雷東寶臉上眼裏都看不出端倪,隻好坐在沙發角落滿心忐忑,這時候他一貫的氣定神閑更維持不住。


    雷東寶這時手裏已經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過去,撿到籮裏都是花,看到有些能耐就大膽提拔,他盯著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給我想好,注冊商標後對我有什麽好處,注冊後我可以怎樣打擊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擊後我可以怎樣把他們收編給我雷霆用。“


    小三一聽,立刻道:“前麵兩條我想得出,後麵一條我沒辦法,書記。”


    雷東寶卻反而一笑,道:“挺實在。行,去吧,別去工地了,給我想商標的事。”


    但是小三走後,雷東寶一個電話掛到宋運輝那兒,就把商標的事全搞懂了。雷東寶又把想收編周圍小廠的打算與宋運輝說了,宋運輝笑道:“這有什麽難的,你現在是縣裏的利稅大戶,你隻要打著李鬼影響你李逵經營的旗幟要求縣裏打擊假冒注冊商標,關停整頓那些小廠,幾番折騰下來,他們還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門下尋求聯營。大哥,你一定要記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當孤膽英雄。但之前,你得設法抓住一個典型,抓住一兩家小廠的劣質產品大做文章,製造影響,影響做得越大越好,然後才能讓坐機關的人聽到你的聲音。”


    “太不要臉了吧?”雷東寶聽了心裏亮堂,可嘴裏衝口而出,因為心裏還是覺得宋運輝說的辦法充滿陰謀詭計。不過他能接受,他心說現在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怕宋運輝聽了臉上掛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臉去做。就是又得跑縣政府,我想到這個就頭大。他們還恨我。”


    宋運輝道:“明天我給你引見下。你撇開低級設備低產品的主意不錯,很不錯,從理論上說,這是提高利潤率的最好辦法。整合那些小工廠掛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擴大自己實力和規模,還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潤,很不錯,對我也是個啟示。你先別拿出計劃來,我找人谘詢一下,看看國外有沒有類似成熟經驗,我記得有。你別心急啊,別弄得跟過去聯營廠似的,最後搞砸自己牌子。”


    雷東寶聽了驚訝道:“真對你有用?你那麽大廠還要到我這兒取經?”


    宋運輝笑道:“你這人有超常的直覺,過去經曆表明,你的直覺常常走在社會變革前麵。我以前看到資料裏有說,美國有些大公司自己沒有生產廠家…慢著慢著,我也不是最說得清,還是去請教一下別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總不能每天都跟客戶喝得爛醉吧,反正客戶都是我鐵哥們了,一頓不喝也沒啥。你怎麽也有空,沒去找陶醫生談對象?你倆到底發展了沒有?”


    宋運輝笑道:“沒發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個人大事啊,你這是借口,你一定想著你那個女學生。春紅說陶醫生比女學生好,說陶醫生家裏家外一把抓,女學生一看就是個嬌氣的。我看女學生比陶醫生好,你們感情好,女學生又沒結過婚的,一手,對你一心一意。”


    宋運輝聽著好笑,道:“你們兩個閑得慌,拿我嚼舌頭。掛了。”他不想跟雷東寶解釋感情問題,那無法說清。


    雷東寶才不會糾纏於宋運輝的私情,他更興奮於宋運輝剛才提到的兩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產漸漸恢複正常,對呀。登峰又開始向縣利稅大戶挺進,他確實應該據此在縣裏有所作為,他已經遠離權力太久了,他是多麽懷念當年跟著陳平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遠輝答應幫他引見,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獄,他與縣府斷絕聯係,彼此隔閡頗深。因此,再回縣府,他需要一個突破口。雷東寶很是期待,他現在是如此地期盼來自上麵的青眼,失去之後才知可貴。


    第二天, 小三在眾目睽睽之下,拿著有關《商標法》的報告來到雷東寶辦公室。雖然雷東寶已經清楚小三要說的是什麽,雖然小三說的沒有新意,而且雷東寶甚至已經從宋運輝那兒得來解決辦法,可雷東寶還是耐心聽小三講述。雷東寶聽著小三說的八九不離十,政策方麵的問題有些比宋運輝還說得詳細,心裏比較滿意,當即封小三為他的秘書,從財務部脫離出來。


    小三被搞得挺沒意思,昨晚雷東寶驚天動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東寶找他,都以為有什麽好事降臨到他頭上,沒想到竟是讓他當秘書。女孩子才當秘書呢,他以前讀個財會都已經被人笑話娘娘腔,再當秘書算是什麽事兒。他心中頓時生出一些離別意。但是雷東寶卻要他立刻去財務辦移交手續,又要他立刻開始注冊商標,然後還要他去辦事兒的時候去紅偉的公司,到紅偉的公司也掛了個職。


    小三做得不情不願,還得承受同伴們的嘲笑。原來是會計,多要緊的職位,上上下下的人走進財務室都對他客客氣氣,而如今卻成了秘書,如此可有可無的位置。雖然他的辦公桌給搬到雷東寶辦公室,可那更麻煩,每天得被雷東寶管著,一點自由都沒有。走進走出雷東寶辦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誰高興了都可以在他頭上摸一把,因為他最小。而且他還不知道秘書該做什麽工作,雷東寶除了讓他注冊商標的事和繼續做資金預算,其他都沒布置,讓他自己見機行事。小三坐在雷東寶的辦公室裏,看著人進人出,電話不斷,被煩得沒法做事,即使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有雷東寶在,他也渾身不自在,精神沒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樂的事就變成去機關辦事了。


    雷東寶一看,這倒是一件好事,他這兒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機關辦事,資料方麵老是丟三落四,經常他已經跟上麵的主管領導聯係好,他小雷家的辦事員卻跑好幾趟都沒完,氣得那邊主管領導打電話追罵。現在終於來了個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資料準備齊全,而且還能知道怎麽辦,辦不成才找他雷東寶出馬的人。陰差陽錯的,小三掛著秘書的名兒,卻做起辦公室的事兒。沒多久,雷東寶越看越中意,就把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削了,換成了小三。


    小三跑多了機關,長多了竅,針對宋運輝給雷東寶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機關的校友商量,還找在日報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了具體措施。報告遞交給雷東寶的時候,雷東寶懶得看,要小三演說。小三無奈,他是在雷東寶的積壓威下長大的,盡管現在跑機關跟跑自家門似的,但看見雷東寶心裏犯怵,也隻能說。雷東寶聽來,越發覺得小三像宋運輝,事事都有算計,環環都能相扣,隻是氣勢上縮手縮腳,可見是沒幹多實事的緣由。雷東寶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風格了,讓小三布置下去,開始實施。


    此時,人們看著小三的白臉眼鏡,都覺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麵軍師的模樣。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運輝在同事驚異的目光中獨自打車出門。同事的驚異在於,宋運輝出差行程一向安排得密不透風,可他這回一早就讓留出周六和周日時間不許安排,而且,同事們看到,宋運輝從外麵回來後,特意衝洗一身熱汗,又換上幹淨純白短袖和淺灰長褲才走,離開時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書最驚訝,連秘書都不知道他去做什麽,見誰。


    宋運輝基本上是扣著時間去梁思申的別墅的,因為梁思申白天在臨時辦公室上班,別墅沒人。沒想到在別墅大門口下車,門口保安不讓進去,說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運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靈古怪的梁思申為什麽想出這樣的條令。但他做了那麽幾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氣勢,拿出名片與保安稍微交涉,保安還是猶猶豫豫地把他放進門了,還周到地給他指了路。


    天色還沒暗下來,宋運輝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與眾不同的別墅,這時別墅裏已經燈火輝煌,而且似乎比其他家還璀璨了一些。宋運輝用他專業的眼睛仔細辨認一下,不是他的判斷出問題,而是梁家的燈光布置有異。那麽,梁思申就在家裏了吧?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場合會見梁思申,一時心情非常激動,走上台階時候,心裏一直在想,梁思申會穿什麽?她說的晚上她會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麽模樣?


    沒想到開門的是個麵色淡黑的東南亞女子。宋運輝隨菲傭小王進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盤踞在一張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圍簇擁著漂亮而茂盛的耐陰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掛在穿著秋香色絲綢長袖中裝的外公身邊。外公看到宋運輝就笑道:“你英語還真不錯,來,請這兒坐,先吃些小點心。我有些問題要請教你這個中國企業家。”


    宋運輝挺不習慣這樣風雅的環境。老徐家雖然也到處是古家具,可看上去沒梁家的閑適。他找一把黑魃魃的太師椅坐下,立刻贏得外公一聲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閑時不歪羅漢床的時候,最喜歡靠這兩把太師椅上看書,這可是我是上個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塊田黃一塊芙蓉三顧茅廬才換來。嗬嗬,光顧著說話,你嚐嚐小點心,我專門請一個點心師傅做的,拍思申馬屁。”


    老頭子滔滔不絕,宋運輝都沒法插嘴,隻好悶聲吃點心。他挑了塊小巧雪白的點心一嚐,清爽的薄荷味,讓剛從悶熱外麵走進來的人渾身一爽。他從小艱苦,長大以後雖然見多識廣,甚至吃到海外,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精美細致的點心。他對於吃喝一向不講究,且是個自我節製的人,美食於他可有可無,可這塊小點心卻讓他食欲大開,一塊之後立刻又毫不客氣地來了第二塊。


    外公看著笑道:“好,你也愛吃,隻有思申跟我對著幹,說裏麵有mint不好吃。這丫頭,我說東她偏說西,她一說來上海辦事,我特意請了兩個女傭伺候她,她還嫌我,氣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單沒人照顧,您老早自個兒風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來得真早,對不起,我塞車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繞小路轉出來。mr.宋等我會兒,我把上班打仗的鎧甲去換了。”卻是梁思申回來了。


    “去吧。”宋運輝轉身看去,見梁思申一絲不苟的職業裝,果真是鎧甲的感覺,不禁會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觀,可嘴裏卻一點不閑著,隻給宋運輝說兩個字的機會,不再多給。道:“你看看,小宋,我現在就是寄人籬下。沒辦法啦,我年紀大了,八十多啦。雖然法律隻規定小孩子是無行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這種七老八十的人當作實際無行為能力人,家裏要是沒人給我撐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負上來,就是一個小姑娘撐腰也是好的。我現在什麽都求著思申,就是買一個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談,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隻能拍她馬屁,好吃好吃哄著她。你要看看嗎?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牆高院深,看進去全是味道。”


    宋運輝隻是微笑,並不附和,他知道老頭子是什麽樣的人,不會被老頭子真真假假的話所迷惑。外公一時有些拿宋運輝沒辦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話題道:“你來上海幹什麽?融資?”


    宋運輝這才微笑道:“我來接觸兩家工廠,他們當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們帶動他們的技術,我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強項嗎?你找思申谘詢來?嗯,你說我聽著,我經商六十年,一甲子的經驗,我才是給你提供谘詢的最佳人選。她那些紙上談兵的算什麽。我告訴你,她紙上的理論都是美國總結出來的,隻歐美兩地適用,到中國來統統報廢,你信不信?你看年初這事,鬧得多低級。”


    宋運輝隻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認,老頭子說得有理,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麵聽見,探頭應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沒來,你悶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說有貴客來,我一整天替你盯著廚子做菜,哪裏還有時間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緊嘛。”


    “哼,盯著做菜,還是盯著他們洗盤子?”


    宋運輝不解梁思申說的這兩者有什麽區別,外公卻笑嘻嘻地道:“分那麽清楚幹什麽。小宋,你扶我一把,我們先坐過去。”


    宋運輝扶老頭子起來,但老頭子下了羅漢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運輝幫忙。宋運輝跟去餐區,見寶光閃閃的螺鈿鑲嵌的紅木桌子上早已照著西餐的規矩放上三套杯盤,他心說他現在西餐吃得順,要是換作以前,連紅酒斟得深淺都還得老徐教導他。而坐下去的椅子則是富貴得繁瑣,但他說不出好壞,隻知道梁思申這個人對於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計這椅子自有門道。再看杯盤,似乎不是常見西餐的盤子,而且三套的盤子都不相同,老頭子自己的是青花,給宋運輝的是蟹青盤子,給梁思申的則是描金彩盤。宋運輝終於沒忍住,開口問一句:“請問王老先生,這是古董?”


    這回外公隻是看著宋運輝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運輝訕訕的,感覺老頭子在給他下馬威。轉眼卻見梁思申下來,這房間沒遮沒攔,就這點好處。梁思申穿著一身珠灰連衣裙,反正在宋運輝眼裏很是漂亮。宋運輝克製自己的眼睛回頭看外公,卻見外公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他若無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約明白外公的意思,也於百忙中悟出外公這人的性子:千萬不要順著外公的毛,那是給自己討罪受。難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著老頭子的意思來。


    梁思申還沒入座,就道:“本來想請ms.宋在外麵吃,省得跑這麽遠的路過來,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喲…”梁思申站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宋運輝麵前的蟹青盤子、宋運輝的臉和外公的臉三處之間盤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這時外公笑嘻嘻地對梁思申道:“你宋老師問我他的盤子是不是古董。”


    宋運輝對此一無所知,今天進梁家,觸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卻說什麽都聽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頭子為什麽尋宋運輝開心,但宋運輝麵前這套盤子她還是第一次見,又不好伸手拿了盤子來查看,隻得刻薄地道:“宋老師客氣,還稱它們是古董。外公最近怎麽啦,高仿的東西也拿出來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剛見你看見這幾個盤子眼睛碧綠,現在護著你宋老師又裝不屑一顧,女生外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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