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卻得為妻子的指責找出理由:“你對我的工作了解並不全麵,當然與我平時說得不多有關。現在我們的話題,包括電話中的話題,80%是有關可可,5%是有關其他人,屬於我們兩個的隻有15%。而我更擅長傾聽,導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時間不多。對不對?”


    “兩碼事。”


    “不,一碼事。我沒告訴你的是,我做那麽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提高員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項目的收入大部分用來提高東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國企的收入相對外資而言很沒優勢嗎?可是我們國企又有這樣那樣的規矩,我隻好另辟蹊徑。還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現在基本上實現個人收入與企業效益雙豐收。其他還有許多,有空你可以調查一下社會工資與東海公司員工工資福利之間的對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餘。對於人的因素的考慮,我一直沒有放棄。”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幹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如何感受的?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了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麽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地想法。”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曆,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到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裏不會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後可以做得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先破壞,後修複,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複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麽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麵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製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了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郎,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家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曆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掛上了,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麽象征意義了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想,他是一個例外。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農村的那條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對他心靈變遷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隻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中妻子對他的看法,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麽也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怎會失去人性呢?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說,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裏的齟齬,想到夫妻關係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他太愛,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有更多溝通,對於有些事的處理,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麵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麽看水書記怎麽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得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麽,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注視著遙遠的水書記,想以後行動決策時候得有所顧慮。


    楊巡很快得知梁思申已成功買下蕭然在市一機的股份。他雖然不知道價位如何,但想到蕭然當初肯以白菜價賣股份給他,當然梁思申所得報價肯定更低。如果這樣,他替梁思申算計,隻要稍一轉手,她就已經大賺一筆。天哪,簡直是玩家中的高手。


    考慮到宋運輝坐落在東海總公司,萬一梁思申買下市一機,目的不是轉賣,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運作呢?他想梁思申不是個能處理雞零狗碎的人,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與她合作。


    第二天上班,楊巡便接到一條更加震撼的消息,梁思申進駐市一機,日方管理人員於會後退出管理。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梁思申也買下了日方的股份?楊巡好好地定下神來,才打電話去恭賀。


    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邊安插著誰?千裏眼追風耳都不如你。”


    “你這麽招搖的身份,用得著我安插人嗎?一舉一動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難道以後市一機全歸你?”


    “基本上,沒問題了。是筆好買賣。”


    楊巡倒吸一口冷氣,道:“日本人給你的,也是蕭然那價?”


    “稍高,但還算合理。”


    “加倍,轉手給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鍋賣鐵都得籌資一次性付給你。你拿著錢做你的下一筆大生意去,不要陷那工廠事務性工作裏。”


    梁思申一笑,“再說吧,我還沒頭緒。”


    楊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計劃,你可以考慮,我是這兒的地頭蛇…你今晚有空沒?我們見麵吃飯詳談。”


    梁思申卻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寶貝女兒?”


    楊邐旁邊聽見電話,“嗤”地一聲,“給拒絕了?認命吧。你們怎麽還可能合作?”


    楊巡鬱悶了好一會兒,但即使再鬱悶,他還是寫出一份方案,傳真給梁思申,他建議梁思申將市一機的市區廠房置換到郊區,這地塊與市中心直線距離近,麵積巨大,好好開發起來,即使沒有熱點也可以做出熱點,隻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資金,想怎麽折騰那地塊,就怎麽折騰。


    但梁思申隻回電謝謝。楊巡很是失落。他從小楊饅頭一步步地發展到今天,項目是越做越大,而今雖然看到很多賺錢機會,他也正著手操作,可缺乏挑戰性,總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機地塊改造那麽大的項目,人一生隻要做上一個,到死都有吹牛資本,那是挑戰極限啊!可是梁思申顯然對過去的合作留有陰影,楊巡無處著力。


    楊巡心裏其實還有另一重考慮,他很想尋找機會,通過與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讓他哪兒跌倒哪兒爬起。也減少一下對梁思申的愧疚。但這話他對誰都沒臉說。


    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了,梔子開了,茉莉與玉簪也在夜晚次第開放。錦雲裏在梁思申的悉心操作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複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裏走那麽遠的路,他隻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隻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隻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了,神智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煙了,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裏半天都不出來,人瘦了,落形了,嗓門小了。


    外公心說,什麽嘛,這也叫臥薪嚐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呆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注上了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話上濁浪翻滾的畫麵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裏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裏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裏的水漫撒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裏痛快地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麽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家裏,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家當頂一大塊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裏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著電視裏的濁浪翻滾畫麵到了七八月也得因為秋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但隨著雨沒完沒了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了,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家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裏有幾處遺跡,竟是山洪衝垮的石頭牆。電話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心裏哪根筋搭上了,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家,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年紀那麽大的朱經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境況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麽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了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上海同看一條新聞的外公看完後嚴肅地癟著嘴睡去了,這邊的楊巡對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了。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淨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任遐邇奇道:“都那麽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了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麽辦?”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麽回事。國家平時有好處都給了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了才想到我們,憑什麽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裏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款起來,怎麽就那麽認我們法人地位了?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家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噯,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麽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準入那個不準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麽邏輯?”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分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了。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麽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麽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吊膽這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這幾天肯定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楊巡愣了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了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了。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了。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隻說不是小數目。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劃後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裏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家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了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時候再怎麽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麵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很能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裏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裏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劃體製下提心吊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準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於體製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板,卻依然似乎不受體製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裏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裏想,往高裏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歎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麽。”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麽,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麽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隻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麽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麽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舍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裏,對於楊巡,做什麽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隻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麽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出錢來,從自家市場裏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方便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幹等物,一卡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驚奇,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麽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候,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裏麵,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裏麵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得訊趕來了。


    麵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吭哧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要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台過來采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麵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裏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麽,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麵記者再怎麽問,楊巡都裝傻打混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混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麵話,楊邐也很體麵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夥兒的鼓掌起哄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家總書記總理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麵那麽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家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麽。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麽說呢,平日裏大家圍著你喊楊老板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裏高興吧?”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夥兒那麽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安全,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功夫,又貧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係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於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麽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麵。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心裏踏實,因此麵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誇,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的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了呢?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家立業,對家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去給社會了。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匯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裏。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夥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裏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靠自己掙的。想當初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自己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家錢落進自己口袋可以隨時卷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信任。而現在社會漸漸規範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信任他,敢貸大額款給他了。這回他自發做了好事,應該又給他的信譽加分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煉。


    等楊巡從長江沿線奔波了好幾天回家,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夥兒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便瘦了,可是言語間少了輕佻,多了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後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裏也很有口真氣才行。


    不久,楊巡向任遐邇提出了組建集團、規範管理的設想。或許他心中某些無名的恐懼,等到真正走到陽光底下後並不成其為問題了。他要為自己爭取到社會的認可。


    但是楊巡的豪情壯誌沒亮相多久,都還沒放到家庭會議上與楊速楊邐討論,他就已經把組建集團的設想又打包封存到心底倉庫“夢想”一欄裏了。他頭腦還沒發昏,並不會以為憑他個人努力一小把,社會環境就會仙女點化一樣地瞬間發生改變。他全身多的是小辮子,他依然擔心太過招搖,會引得有些人氣不過清算他的舊賬。他最終還是沒弄什麽集團,但開始設計規範化的企業管理,結合逐步完善起來的勞動人事製度,製定內部員工的福利保障。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國公民,留在前線隻是累贅。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誌願工作還在後期。沿路了解了情況,通過梁凡與當地有關人員獲得穩固通訊聯絡之後,她反而先楊巡一步帶領宋引回家,通過電話電視繼續關注那邊的災情。


    回家整休不久,經宋運輝多方了解確認那條古棧道猶在,他們一家四口如期回宋輝老家了。


    八月天,清晨已經驕陽似火。一家人繞過肮髒的幾家小廠,躍過廠後隱藏堆積的工業垃圾,才終於見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動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來啦!”可可被姐姐的舉動吸引,小人家好熱鬧,也跟著一起喊,與姐姐比誰的聲音大。兩姐弟放虎歸山一般,兩個大人扯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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