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不承並沒有走,也沒看她,而是退到一邊說:“吃完後進屋,商量怎麽安置你!”


    覃秀芳握住筷子的手停頓了片刻,又若無其事地低頭吃荷包蛋。心裏卻翻江倒海,安置她的辦法不外乎就那麽幾個,她一個都不想要,她隻想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進城。但自己家在城裏有親人的事不能讓周家知道,因為按照沈一飛跟她講的,恐怕這會兒他們還沒到江城。


    所以她不能讓周家人知道她的打算。她得好好利用周家成顧忌在戰友中的形象,趁機把錢弄到手。


    吃過東西後,她站起了身,跟著孫不承進了屋。


    屋子裏,周大全兩口子都在,看她的眼神都很複雜。周大全心思深沉,很快就擺正了姿態,若無其事地招呼覃秀芳:“秀芳,你怎麽在外麵吹冷風呢,早點回來啊,屋子裏暖和。”


    劉彩雲比起他來要遜色一籌,做不到周大全這樣粉飾太平,把頭扭到一邊,不看覃秀芳。


    覃秀芳不說話,隻是委屈不安地垂頭站在屋子裏。


    孫不承朝周家成一抬下巴:“說說你的安排。”


    周家成趕緊把先前那番話說了一遍,唯恐覃秀芳不答應,他最後又說:“秀芳,咱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一直拿你當妹妹,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你還小不明白,一對男女結婚,必須得有愛情,不然就跟行屍走肉沒有區別。”


    覃秀芳不理他的屁話。


    她在認真思考一個問題,周家成想跟她認親,不說他這番話可信度有多少。最關鍵的是,現在這時候認幹親那以後就得當一門正兒八經的親戚來往。


    覃秀芳可不想跟周家人當親戚,光想她就覺得惡心。而且她親生父母是老一輩革.命家,參加過長征,當初之所以將她寄養在養父養母家,就是因為當時她年齡太小了,父母沒法帶上她。


    按照幾年後的授勳規定,紅軍不下校,她爹娘的軍銜不管怎樣都會遠遠高於周家成,哪怕轉業到地方,也是大幹部。讓周家以後有借口攀上他們,做夢吧!


    覃秀芳不安地捏著衣角,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在外麵找了小的?”


    大家都沒想到她會這麽直白。


    周家成哪怕天天喊著“沒有愛情的婚姻不該存在”,但對上覃秀芳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還是莫名地覺得有點心虛。他咳了一聲:“你聽誰說的!”


    “榆林村,張家口都有幹部在城裏找了小的,回來跟家裏的媳婦離婚。”覃秀芳搬出了三嬸告訴她的消息。


    孫不承還站在麵前呢,周家成沒法否認,隻得承認了:“識字的時候認識的,我跟她之間有共同話題……秀芳,這個是我對不起你。但你放心,哪怕做不成夫妻,我以後也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說得誠懇,表情認真極了。


    覃秀芳想起自己上輩子的經曆,再對比他現在的假惺惺,心裏悲憤。不愧是周大全和劉彩雲的種,哄人都是一套一套的。


    覃秀芳緊抿著唇:“所以你一定要跟我離婚,哪怕我投井上吊你也一定要離?”


    “你別這樣,離婚不是什麽大事。再說咱們還沒圓房,我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周家成覺得頭大不已,要是覃秀芳真的想不開,出了事連長肯定更不待見他了。


    覃秀芳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離婚可以,但咱們不離家!”


    周家成意外極了:“你確定?”


    他有一些在外麵找了新媳婦的戰友也是這樣做的,不過那些人家裏的老婆年紀都比較大,孩子都十幾歲了。離了婚也不好再改嫁,索性守著孩子在鄉下過日子,男人哪怕離了,看在娘老子和孩子的份上也會時不時地寄點錢回來,日子比起村裏人也不算差。但覃秀芳才18歲,還很年輕,更關鍵是她沒有孩子,也就等於在周家也沒根兒。


    就連一直沒表態的孫不承也不讚同地看著覃秀芳:“大妹子,這是新社會了,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未來。”


    覃秀芳苦笑了一下:“孫連長,你不知道我的情況。我是跟著我娘逃荒到周家村的,來這裏第二個月我娘就病死了,我沒有家人,也沒有親戚。真離了婚,你說我一個女人在鄉下怎麽活?要是嫁給那些二流子、娶不上老婆或是往死裏打老婆的男人,還不如不嫁呢,就守著這裏過日子。我也在這裏生活了八年,隻要他們不趕我,我一輩子就留在這兒了。”


    孫不承聽說了覃秀芳的情況後,濃眉擰了起來,是他沒事先調查清楚情況,一個女人孤身在鄉下生活被人欺負了都沒地訴苦去。


    “周家成說的也不失為一個法子,你要不要考慮考慮?”孫不承還是覺得覃秀芳留在周家不好。周家成的父母能賣她一次,說不好就能賣她第二次。


    但覃秀芳心灰意冷地說:“我這樣離過婚的女人,有哪個本本分分的男人願意娶我?我就這麽過吧。”


    這話覃秀芳還真沒誇張。這時候鄉下風氣保守,離婚的女人非常受歧視,別說49年了,就是大半個世紀以後,不少老一輩也視離婚為不好的事,哪怕女兒被女婿打得鼻青臉腫,有些爹媽都不讓離,因為覺得丟人,覺得在親戚朋友中間抬不起頭。


    她的考量也不是沒有理由。


    孫不承看向周家成:“你覺得這主意怎麽樣?”


    隻要覃秀芳肯答應離婚,周家成就什麽意見都沒有:“連長,你放心,以後秀芳就是我的親妹子,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周大全推了一把劉彩雲,趕緊跟著表態:“孫連長,今天的事是我們老糊塗了,我向你保證,以後這種事絕對不會再發生了。我們會好好對秀芳的,把她當我們的親女兒一樣。”


    孫不承不知可否,看向覃秀芳。


    覃秀芳低垂著眉眼,一副柔弱小媳婦的模樣,張了張嘴說:“不過我有個條件,以後家裏的錢得我拿著!”


    劉彩雲一聽這個就怒了:“誰家由媳婦兒管家的?你是想上天啊!”


    覃秀芳咬了咬唇,委屈地說:“不然萬一沒錢了,你們又要賣我怎麽辦?”


    這事是個大殺器,一祭出,周家人理虧,啞口無言了。


    但把管家權交給她,以後要花錢都找她要,說出去還不得讓笑死他們啊?自私的周大全和劉彩雲自是不樂意。


    覃秀芳扁了扁嘴道:“我連集市都沒去過兩次,也沒買過東西。錢就放我這兒,要用的時候,你們問我一聲,我幫你們拿就是。”


    周家成聽後,不顧父母的反對,拍板同意了:“好,就按秀芳說的辦吧。”


    說著,他悄悄朝周大全使了一記眼色。


    周大全明白過來,趕緊拉住了劉彩雲。離婚不離家,肉還是爛在鍋裏,隻不過暫且哄哄覃秀芳,把今天這事給解決了。回頭等風聲過了,孫不承回城了,他們還是該咋滴就咋滴,錢肯定還是掌握在他們手裏。


    想通這一點,他變得非常好說話:“好,就按家成說的辦,你去把錢拿來。”


    劉彩雲不甘不願地回房拿了幾張券出來,遞給覃秀芳:“那,都在這裏了。”


    她給的是第一版人民幣,有兩張一元券,一張兩元券,合起來就四塊錢。


    但覃秀芳從小沒念過書,應該是文盲,不會識字算數。她小心翼翼地捏著錢問:“這總共多少錢?”


    見她連幾塊錢都不認識,整不清楚,周家人更放心了。周家成笑著說:“這是一元券,這是兩元券,總共四塊錢。”


    四塊錢就想打發了她,當她是叫花子啊!


    覃秀芳收起錢,又問:“娘,家裏的銀元呢?”


    還想要銀元,想得美!劉彩雲背過身,粗聲粗氣地說:“沒有,你給過我啊?”


    覃秀芳低聲說:“可是我聽人說,二狗哥上次讓人捎過銀元回來。”


    周家成聽到這話有點怨他娘,拿了錢也不藏著掖著,到處瞎嚷嚷,現在又這樣摳門。沒看他戰友在這裏啊?讓他以後怎麽在戰友麵前做人?


    周家成不理劉彩雲,抬頭對徐忠國說:“麻煩你把包袱給我拿過來。”


    徐忠國把放在桌子上的包袱遞給了他。


    周家成打開包,又拿了一張五元券給覃秀芳,然後從包袱下麵掏出三個銀元,遞給了覃秀芳:“這些你拿著。”


    覃秀芳小心地接過錢,心裏激動極了,一銀元能兌換一百元券,這還是去銀行,要是私底下兌換,那更多。有了這筆錢,她進城的路費和在城裏租房子落腳的開銷都有了。


    劉彩雲見周家成竟然把帶回來的錢和銀元都給了覃秀芳,氣得滿臉通紅,要不是周大全拉著她,她鐵定上去搶了。


    覃秀芳把錢放進口袋裏,鄭重其事地向周家成表態:“家成哥,你放心,我會看好咱們家的錢。”


    周家成笑了:“我相信你。”


    連字都不認識,算數都不會,錢在她手裏又怎麽樣?過兩個月找個買東西的理由幾次就把錢要回來了。


    也就他娘太傻,連麵子都不會做。


    第19章


    周家村發生了一件大事, 周家成要跟覃秀芳離婚!


    這個消息傳出來後,村民們一點都不意外。因為大家已經從不同的渠道知道了周大全和劉彩雲兩口子幹的好事。


    見過惡毒的, 沒見過這麽惡毒的,為了讓兒子擺脫掉媳婦,竟然想把媳婦給賣了。也虧得覃秀芳運氣好,老天保佑,不然現在就慘了。


    大家議論紛紛,句句話不離周家。無他,實在是因為這個封閉落後的小山村裏新鮮事太少了, 誰家雞被偷了一隻都能講兩天,更何況是離婚這麽大的事,尤其你這裏麵還牽扯著賣媳婦兒不成, 把女兒給賣了的插曲。


    對比村民們的興奮, 周家相對要平靜得多, 甚至顯得有些壓抑。


    因為孫不承提議,離婚要請村裏一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再另請三個村聯合的民兵中隊長指導員唐大山一起過來見證, 同時他們三個戰友也要做見證, 在離婚協議上簽字。


    這三方各自代表了村裏,政府以及組織。


    周家成聽了很不樂意。在他的想法裏,離婚終究不是什麽好事,哪怕這婚是他自己要離的,所以他很不想把這個事記錄在檔案裏,跟著他一輩子。


    他原本的打算是回家提一嘴,寫張紙, 讓覃秀芳按個手印就完了。畢竟現在國初立, 民政部門都還沒設置完善, 很多離婚都是提筆寫一封信給對方就行了。


    可孫不承非要搞得這麽嚴肅,他也不好違背了孫不承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找不到理由反對。隻能看到孫不承讓周大全去請個長輩過來見證,再讓徐忠國去請唐大山。


    此外,還要在村裏找兩個會識字會寫字的人過來。建國初,識字率極低,很多幹部都不認識字,就更別提普通村民了


    孫不承是外來人,不了解村民的情況,他將這個事交給了劉彩雲。


    劉彩雲感覺這個連長不向著自家兒子,竟向著覃秀芳那個死丫頭,很不高興,板著臉沒吭聲。


    覃秀芳見了主動說:“孫連長,我知道誰識字,我去吧!”


    孫不承看著她紅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問道:“你確定?你出去恐怕許多人會找你打聽消息,戳你的傷口。”


    覃秀芳訝異地看了一眼孫不承。沒想到這個男人看起來是個粗人,但實際上很細心很體貼。


    她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這是事實,我遲早得麵對。辛苦孫連長等會兒了。”


    “好,小羅,你陪她去。”孫不承指派了跟著來的那個戰友跟覃秀芳一塊兒出去,免得村裏人圍觀她。


    覃秀芳朝他感激地說:“謝謝孫連長,謝謝小羅同誌。”


    短短的接觸,孫不承發現,覃秀芳說話很斯文,非常有條理,而且性情也算堅強,遇到這麽大的事都沒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非常冷靜,被男人拋棄了也沒有絕望。


    在周家成生死未卜的那幾年,她也一直沒改嫁,留在周家照顧周家二老,品行自也是無可挑剔。這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女人。


    等屋子裏的人都出去了以後,孫不承看著斜靠在床上的周家成說:“你可想好了?要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周家成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連長,我不了解覃秀芳,跟她沒感情,沒法相處。”


    “朝夕相處了四五年的不了解,倒是對沒見過幾天的姚玉潔了解得很。”孫不承不屑地說,“行了,我拉不回來你。這是你自己的私事,我也管不著,不過話我就撂在這兒了,想想你大嫂,再想想覃秀芳是怎麽做的,錯過這個好女人,你遲早會後悔!”


    周家成苦笑了一下:“她確實是個好女人,是我對不起她。”


    他回來就聽說,他走的第二年,大哥就死了,不到兩個月,大嫂就回了娘家改嫁,將剛滿兩歲的周立恩留在了周家,後來就再也沒音訊。而覃秀芳什麽拖累都沒有,卻留在了家裏照顧他父母和孩子。


    說曹操,曹操到。


    周立恩在門口探頭晃腦,目光裏充滿了好奇。


    周家成看到他,勾了勾手指:“立恩,過來。”


    周立恩不大願意動,還是站在門口,睜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看著他。


    周家成從包袱裏摸出兩塊糖:“立恩,到二叔這裏來,我給你糖吃。”


    糖對小孩子有無比大的誘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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