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知道自己冒進了,到底還是縮回腦袋,順便把他的裏衣掛在了繩子上。為避免冷場,公主哈哈笑了兩聲,“我說了膳善人不拘小節吧,看把你嚇的!大師放心,我是好人,我也不吃人,我就是想找你說說話,沒有別的意思。”


    通常我說完一句,就該你了,可惜公主等了半天,那頭又沉默了,她不由泄氣,撅了根枯枝,蹲在地上無聊地畫了幾筆。


    “成佛的路上一定很寂寞吧,不要緊,我陪著你呀。”


    “人有信仰是好事,不過我還是比較希望你能還俗娶我。你現在跟我不熟,所以有點抗拒,等我們深入了解後,你會發現和我在一起過日子很有趣。”


    她一個人也能說得熱鬧,釋心的眉頭擰得更緊了,忍耐再三,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施主,貧僧該做晚課了。”


    公主哦了聲,“你做你的,我自言自語,你就當沒聽見好了。”


    樹枝燃燒的時候,有炭火短促地爆裂,公主靠著抱柱,胸懷溫暖,背後一片清涼。


    這下雨的夜啊,外麵雷聲陣陣,簷下珠簾斷線,她喜歡雨點砸在瓦楞上的聲響。


    “大師,你以前有過喜歡的姑娘嗎?”公主想起了她的兵馬大元帥,這兩天追趕釋心大師的途中,惡補了一本關於促進男女感情的巨著,書中寫明了,有些人對自己的感情不自知,必須盡早出現一個情敵,才能加快他正視自己的進程。


    不管怎麽樣,公主決定先把自己置於一個比較吃香的位置,即便想破了腦袋也隻有一個青梅竹馬,但情敵不在多,在精,經過大力加工,還是可以很有威脅性的。


    公主咳嗽一聲,給自己壯了壯聲勢,“我有過一個很要好的竹馬,他的名字叫伊循。他是前任大元帥的兒子,我們四歲那年結識,十三年的友誼啊,如果不是迫於無奈來上國,我應該會和伊循成親的。你不知道,我離開王城那天,伊循哭得多慘,他本來打算親自護送我來天歲,被我婉言謝絕了。千裏送君,終須一別,既然不能給人家一個將來,何必拖累人家呢……”


    公主說著說著,忽然一陣心酸,心酸的是自己堂堂一國公主,長到十七歲,居然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表達過愛慕之情。蒼天啊這是為什麽,是她不夠美嗎?還是她性格不夠好?明明應該不乏追求者的,結果等到要用時,竟然還得費腦現編。


    公主摸了摸因為吹牛而滾燙的麵頰,“反正我在膳善是很受歡迎的啦,王城的老幼婦孺都很崇拜我。你看我倆也算門當戶對,你有什麽好為難的!今天是黃道吉日,加上孤男寡女衣服都脫了,要不然咱們現在就拜天地成親吧,我不嫌棄你沒有頭發。”


    公主說到最後自己都笑了,怎麽考慮都是合情合理,對麵的人沒有道理拒絕。


    果然那邊的人晚課做不成了,用驚奇的口吻詢問她,“施主,你真的是一國公主嗎?”


    這是對她身份的懷疑,還是對她人格的侮辱?


    公主道:“大師,我身上流著尉氏皇族高貴的血,是正宗的膳善公主。你別因為我比較健談,就對我的血統存疑,你們上國使節都殺進皇宮要人了,我們國主是本分人,不敢摻假。我有一句話,說出來你可能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你好好的,為什麽要出家?你看你一出家,把我害成這樣,本來我在膳善自由自在,不知道多快活,如今跑到這荒郊野外,還要被鑊人追殺。”


    公主惆悵地倒了半天苦水,本來也沒指望得到他的回應,沒成想釋心大師竟然良心發現了,沉默了良久,說是,“這件事雖非貧僧所願,但因貧僧而起,一切罪過都在我,是我害了施主。”


    公主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人,有時候心裏不平,隻是不平沒有得到一句暖心的話罷了。既然他這麽有擔當,公主便大度地原諒他了,“沒關係,禍兮福所倚嘛,我也趁機出門長了見識,而且貴國把儀表堂堂的大師配給我,我也不算太虧。”


    頓了頓,公主又問:“大師既然覺得過意不去,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我的提議?我想好了,你我成親之後,你大可去實現你的理想,我過繼一個兒子承襲你的王爵,這樣楚王府就可以保住了,可謂一舉兩得,你說呢?”


    然而這些歪門邪道,大師不認同,“貧僧隻想無牽無掛皈依佛門,施主……對不住了。”


    公主知道她的想法不會被采納,因此倒也不覺得有多失望。大不了日久生情吧,道路雖然漫長,卻可以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未來還是可期的。


    她又換了個路數,避免太過直接,吃相難看,打算和風細雨地和釋心大師聊一聊家常。畢竟感情也可以從點滴之中培養,不要每次都火急火燎的,對肝不好。


    公主支起裙子烤火,一麵悠哉道:“大師和我說說鑊人吧,知己知彼,下次方便我逃脫。”


    釋心沉吟了下,“施主想知道什麽?”


    公主偏頭問:“鑊人真的沒有味覺?吃肉和吃饅頭,嚼起來一樣嗎?”


    透過半濕的衣料,隱約能夠看見他的輪廓,他端端打著金剛坐,身板挺得筆直,果然修行靠的是自律,公主曾經試過那種坐姿,不消一刻鍾,腿就麻得走不了路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像清風吹過廣袤的原野,“鑊人的確沒有味覺,降生就是如此,多年來早就習以為常了,貧僧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但世間萬物,各有所求,有的鑊人可以一輩子不知道鹽的滋味,有的鑊人卻心有不甘,想方設法也要醫好這個頑疾。”


    “那大師想嗎?”公主好心地表示,“我就在這裏,隻要你願意,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你的難題。”


    公主向來不喜歡兜圈子,話音才落,一隻胳膊就伸了過去,“借你舔舔,隻要一口,包你藥到病除。你不知道加了鹽巴的東西有多好吃,就算吃素,芋頭蘸椒鹽也是人間美味啊。”


    釋心看見那彎雪臂穿過僧袍,懸在那裏,他嘲訕地笑了笑,不知道這位公主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如果一切像她說的那麽容易,怎麽會有無數鑊人舍生忘死建功立業,以期得到飧人作為賞賜?


    飧人對於鑊人,是類似阿芙蓉的藥物,沾了就上癮,如何僅僅滿足於舔一口?饒是他這樣強大的自製力,在她靠近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心猿意馬,隻是他羞於承認,不敢相信多時的修行不堪一擊,也絕不認為自己的意誌敵不過口腹之欲。


    隱忍和失控,就在一念之間,隻要牢牢守住底線,就出不了岔子。


    他輕輕喘口氣,調開了視線,“施主自重,出家人不食葷腥。”


    葷腥?公主聽他這麽說,簡直要誤會自己是隻生豬,立刻大大地不滿起來,“大師這麽說話,我可要生氣了。”


    生氣之前先打聲招呼,這是公主的習慣。她收回手,瞪著僧袍後朦朧的身影道:“我生起氣來,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沒辦法,公主就是嬌縱,大師還是哄一哄我吧。”


    生氣了要人哄,這是公主的權利。但釋心大師顯然沒有這個覺悟,公主等了等,等不來他的好言相勸,便陰惻惻說:“你信不信我過去和你談談心?”


    釋心無可奈何,“施主別生氣。”


    真是毫無誠意毫無意境的一句安慰,卻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公主覺得起碼是個好開端,男人是需要引導的,今天說“施主別生氣”,明天也許會說“施主我愛你”了。


    如此一想,前途一片光明。公主麵帶微笑,寬和地說:“既然大師相勸,那我就不生氣了吧。不過我還有個問題,你告訴我,飧人到底是什麽味道?我自己嗅了嗅,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


    有些事實就像水麵上飄落的宣紙,不去觸碰它,它可以停留很久。但若是有意按下去,浸潤隻需一瞬。


    釋心向來避免深思這個問題,但她提及,他的腦子很快便給出了反饋。


    那種香氣,很難具體形容,但就像生了鉤子般,影響你的思維和判斷。譬如一個永遠饑餓的人找到果腹的肉,病入膏肓的時候得到救命的良藥,不用深思熟慮,你就是需要他。鑊人靠近飧人的時候,會不停分泌唾液,吞咽……吞咽……會分不清到底是出於狩獵的本能,還是愛欲……


    心頭急劇地跳動起來,越是細想,被壓製的渴望越是高漲。他徐徐鬆開緊握的手,盡量以平淡的語調告訴她:“大概是一種果子香,僅此而已。不要試圖去了解鑊人,也不要靠近他們……性命攸關,請施主切記。”


    公主慢吞吞嗯了聲,“我記住了……不過大師例外,對吧?”


    第15章


    不管談論什麽,最後的話題還是會轉移到他身上。


    釋心略頓了下,正色道:“施主,貧僧不是在和你開玩笑。”


    公主說知道,“我也是認真的。像剛才那些鑊人圍捕我,要不是你,我已經被他們抓走了。可見鑊人和鑊人還是不一樣的,你也是鑊人,卻對我不感興趣,連我送上門來你都不屑一顧,大師的這種反應,真是傷透了本公主的心。”


    她不是不知道危險,是抱怨他這個鑊人太難搞。


    在公主看來,鑊人就該有鑊人的樣子,自控力可以強大,但偶爾也得讓人有可乘之機啊。他這樣銅牆鐵壁,公主覺得很為難,兩個人從相識開始到現在,所有能發生的離譜的事都發生了,卻扭轉不了釋心大師的初心。到底是他練出了鐵石心腸,還是她自身的魅力不夠?公主對此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你一定受過情傷。”公主得出了自己的結論,“是不是你喜歡的姑娘當上了你的嫂子或嬸嬸,你萬念俱灰遁入空門,上國皇帝為了補償你,才把我弄到天歲來的?。”


    女孩子的想象力總是天馬行空,尤其這位公主,思維更是不著邊際。


    釋心說沒有,“貧僧隻是厭倦了殺伐征戰,想修行避世,做個雲遊僧人。”


    公主有些失望,覺得他一定沒說實話。這種出家的原因太官方了,難道會有人自曝厭煩了梳頭,才剃度做和尚嗎?


    公主托腮道:“大師,我怎麽沒在你頭頂上看到戒疤?沒有戒疤,說明你還沒發終身之誓,隨時可以蓄發吧?”


    釋心不知道這位膳善公主看了多少中土書籍,連那麽冷門的知識她都有涉獵。雖說不受戒疤還有其他原因,但她確實說中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種,倒也有理有據。


    “燙戒疤需要資曆,待參透了幾重佛理,或是入寺滿一年,才會由年長的僧人主持受戒禮。貧僧資曆尚淺,且宿業未消,方丈說暫時不宜受戒……”


    公主立刻聽明白了,“果然得道高僧啊,他一定是看出你塵緣未了,所以特地給你留了個轉身的餘地。本來就是嘛,你從富貴叢中來,帶給別人兵禍,卻不知道什麽是人間疾苦,怎麽參禪悟道,怎麽普度眾生。”


    她字字句句直插痛肋,一心想勸他還俗,修行之人最不願意受到這種幹擾,釋心重新結起了印,垂目道:“明日我送施主進城。”


    公主不答應,“城裏全是鑊人,你不會想借刀殺人吧?


    可惜他下定了決心,任她怎麽說都不為所動。公主糾結了半天,最後氣呼呼入睡,大概因為受了太多驚嚇,連夢裏都是被鑊人追殺的情景。


    真實的恐懼,真實地感受到有滾燙的氣息圍繞著她,野獸喉嚨裏翻滾的咕嚕聲,也清晰地在她耳邊回蕩。她猛地一驚,睜開了眼,不知道現在什麽時辰,雨已經停了,天還黑著。


    公主勾起頭,見那廂的釋心穿上了僧衣,正靠在牆邊打盹。她先前淋濕的罩衣,不知什麽時候也蓋回了自己身上……


    公主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支起衣裳飛快往下瞥了眼,發現個不得了的秘密,這位大師很大膽,大膽到居然敢給裸著兩條胳膊的她蓋衣裳!不過再看看那張漂亮又正直的臉,懷疑人家趁機揩油,好像有點小人之心了。


    先不想那麽多,公主悄悄坐起來,悄悄把衣服穿上,荒野破廟不像家裏,想好好睡一覺都那麽難。她抻胳膊伸袖子的時候脖子痛,背也痛,動作大一點兒,身上骨節還會哢哢作響。


    公主呲牙咧嘴,大半夜開始感慨人生,活著為什麽這麽艱難!火堆燒得隻剩餘燼,下過雨的後半夜寒浸浸的,她有點冷,想去釋心身邊取暖,想靠著他睡覺,可是她不敢。飧人得有飧人的覺悟,永遠不要看輕一個鑊人。白天他還算正常,萬一夜裏狂性大發,趁她睡著照著她的脖子咬一口……那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還是老老實實躺回去吧,看一眼釋心大師,佩服他連睡著了衣衫都那麽齊整。她沒見過他上陣殺敵的樣子,就是覺得他溫文爾雅,不像個武將。


    後來又迷迷糊糊睡過去,睡得正香的時候,聽見腳踩枯枝的聲響。眼皮阻擋不住天光,天亮了。


    公主睡眼惺忪坐起來,人還在前仰後合,叫了兩聲綽綽,沒人應她,她睜開眼,才想起堂堂的公主殿下,昨晚開始風餐露宿了。


    對於釋心來說,身邊多個人很麻煩。往常天蒙蒙亮就該動身了,今天卻礙於她,拖延到這個時候。


    火堆上烤了饅頭,瓦罐裏有熱水,他說:“施主收拾一下,吃點東西就出發吧。”


    公主還沒醒透,搖搖晃晃站起身,搖搖晃晃走出佛堂。外麵有口殘破的水缸,她站在水缸前低頭看,水麵上赫然倒映出一個滿頭亂發的人,她嚇得瞌睡蟲都飛了,瞠目結舌看了很久,然後從鬢角揪下了一截枯草。


    這個鬼樣子,還想勾引人,簡直癡心妄想!公主悲傷地蘸了點水,把頭發捋順。好在這張臉不打折扣,整理幹淨,還是個豔光四射的絕色佳人。


    公主自我陶醉一番,煙視媚行挨到釋心身邊例行詢問:“大師今天有興趣領略酸甜苦辣嗎?”


    釋心說沒有,不動聲色移開一點,從火堆旁取了個饅頭遞過去。


    公主接過來,看這饅頭表麵烤得金黃,似乎很好吃的樣子。她說謝謝,斯文地掰下一塊填進嘴裏,發現隻有饅頭皮脆香,裏麵的麵團是實心的,公主費勁地嚼啊嚼,嘴裏淡出鳥來。


    公主的公主病發作了,她隻想吃饅頭皮,剩下一個雪白的麵團拿在手裏,不知如何是好。


    她眨巴著眼睛望望釋心:“大師……”


    釋心抬了抬眼睫,重又垂下去,“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


    公主赧然說:“我知道啊,可就是吃不下了……”


    對麵的人沒有辦法,接過她的饅頭裝回包袱裏,把自己手上的又遞了過去。


    公主麵紅耳赤,“你這是打我臉啊?”


    釋心的語氣依舊淡淡的,“一個饅頭皮吃不飽,把這隻也吃了。”


    公主捧著饅頭,無端覺得有點感動,低頭說:“大師,你好像我娘。”


    釋心太陽穴蹦了下,沒有說話。


    公主抽出自己的手絹,把饅頭皮剝下來,一麵嘀咕:“公主的壞毛病就是多……世上除了我哥哥,就隻有你這麽慣著我。”


    多別致的套近乎,釋心尷尬沒關係,自己不覺得尷尬就行了。公主嘴裏說著,毫不見外地把饅頭遞還給了他。


    他接過來,低頭咬了一口,大多時候他不願意說話,他是皇族出身,即便出了家,骨子裏的上等教養也不會磨滅。公主的想象中,鑊人都像野獸一樣,吃飯狼吞虎咽,還會發出護食的嗚咽。可是看到他,就推翻了一切毫無道理的揣測,明明鑊人也可以自在從容,活得高貴優雅。


    他慢慢把那個饅頭吃盡,然後整頓行裝,取過錫杖說“走吧”。


    公主跟在他身後,走出荒廟就看見遠處綿延的草垛子,一座連著一座,不像昨晚雷電交加時的陰森恐怖,反倒有種淳樸自然的韻致。


    隻是公主還有些忌憚,昨晚那些鑊人究竟是怎麽離開的,釋心沒有正麵回答。


    恍惚想起閃電照亮的那張青白的臉,滿滿皆是震懾,公主當時不懂得,為什麽他沒有開口就會令人心驚膽戰,現在回憶起來,才明白所謂的震懾,其實是殺氣。


    一個有殺氣的和尚,釋心大師果然不簡單,所以他說靠感化,顯然是在敷衍她。


    不過眼下不是糾結這個問題的時候,公主邊走邊嘟囔:“我不進城,我要跟著你。”


    他充耳不聞,提著他的錫杖,一步步走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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