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堡主到底還是聽了夫人的話,商定之後將公主拽出來,命人端來一個漆盤,盤上放著一把刀,一根繩子,還有一包砒霜。謝堡主說選吧,“選一樣結果自己,比活埋進墓裏強。”


    公主試圖再爭取一把,“你們不能隨意掠奪別人的性命,要不然看看上天的意思?我們來擲骰子吧!”


    謝堡主說不用了,“無論如何你都得下去陪我兒子,選吧,不要耽誤了落葬的吉時。”


    公主無語凝噎,誰也沒告訴她,上邦大國流行用飧人當隨葬品。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紀,沒蠱惑到釋心,也沒當成楚王妃,卻要在這不知名的地方給人陪葬,不知國主有朝一日得知了,是什麽感想。


    “看來今天難逃一死了,也罷。”公主歎了口氣,“不過我有個要求,我們膳善的習俗是,死前生人回避,死後不許封棺,否則靈魂會化作厲鬼,吞吃其他魂魄,你們也不想令公子反被我吃了吧?”


    謝堡主雖覺得小國事多,但人家都願意下去伺候他兒子了,這點風俗還是可以尊重的。


    謝夫人點頭,示意公主選一條路。公主無可奈何,隻有挑砒霜碰碰運氣。


    但願前幾次的症狀輕微不是一場誤會,否則這次可死定了。公主一麵吞毒一麵思量,書裏每到這個時候都有英雄救美的,她的英雄在哪裏?釋心大師指望不上,伊循又娶了別人,自己在這世上是朵無人憐愛的嬌花,果然人間不值得。


    好在這砒霜無色無味,入口即化,不算難以下咽。公主吞完後,有一瞬產生了看破紅塵的想法,躺進他們替她準備的棺材裏,開始回憶生平。遺憾的是除了吃喝玩樂,她居然什麽都想不起來,原來這十七年真的白活了。


    不過白活也是活,活著聲色犬馬,還有好多樂子,就這麽不聲不響死在謝家堡,死不瞑目。


    摸摸剛才藏下的妝刀,還好,還在。公主掩蓋在大紅喜服下的手攥緊了它,然後看著棺蓋落下來,切斷了午後的天光。


    充分尊重每一位死者,是謝家最後的美德,因為砒霜是上等砒霜,毒死一頭牛隻需要指甲蓋大小一撮,公主足足吞了五錢,絕對沒有生還的希望了,因此謝家人勝券在握。


    附耳貼在棺壁上聽,裏麵沒有動靜,看來這小嬌娘是死得透透的了。謝堡主長舒口氣,和夫人欣慰地對視了一眼。


    棺材裏的公主昏昏欲睡,這毒讓她的腸胃痙攣了一陣子,難受自然是難受的,但絕不到瀕死的境地。難受過後開始犯困,她小小眯瞪一會兒養精蓄銳,待棺材顛簸起來,透過妝刀撬開的微小縫隙往外看,太陽似乎已經下山了,下葬的吉時也該到了。


    一路吹吹打打,公主澀唏噓,自己出行還沒有過這麽大的排麵呢。她想好了,隻要棺材落了地,立刻掀開棺蓋發足狂奔。老天對萬物都是公平的,克扣你一樣,總會賜予你另一樣技能,飧人的血肉香甜沒錯,但飧人跑得快呀。


    終於棺身下沉了,公主心頭一陣雀躍。她慢慢轉身趴下,屈起兩條腿,試圖頂起棺蓋。誰知發出的力,又被反彈了回來,滿心的希望忽然被澆滅了,她發現這棺蓋根本頂不開。


    這下子公主真的想哭了,今天不會死在這兒吧!她聽見腳步聲漸漸走遠,謝家人的哭聲和鐃鈸聲被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她隻好抬手敲了敲棺材板,“有人嗎?我還沒死,你們謝家有別的鑊人沒有?我想給他當小妾……”


    如此卑微的屈就,沒有換來任何回應,公主心想完了,她怕是直接被埋進墓裏了。


    那位叫謝邀的大哥就在旁邊吧?公主嚇得心都快蹦出來了,卻不敢出聲,怕不小心引發屍變。她隻有沉住氣繼續自救,因為棺蓋有鬆動,至多部分固定,於是咬緊牙拿背扛住,抽出妝刀沿棺蓋一圈劃過去。中途遇到阻力,摸索著用刀尖一點點挑斷,快了……快了……最後再發一回力,這次居然成功了!公主蹦出棺材,看著割斷的大紅綢子喜極而泣,他娘的,簡直比出娘胎還要歡喜。


    墓室裏燃著一盞長明燈,這是唯一的一點亮,謝老哥的棺槨居中放置著,上好的陰沉木,發出烏油油的光。


    公主抬頭看看,墓室不大,青磚拱頂。謝堡主再疼愛這個獨子,墓葬規格也不敢逾越,因此除了陪葬品堆得滿滿當當,沒有其他特別之處。


    天歲的墓,大多有封土堆,也就是說墓門之外還有很厚的一層土,要想出去,就得挖出一個洞來。於是公主哭哭啼啼砸碎了一個陶罐,趁著墓門磚縫間的米漿還沒凝固,摳出了幾塊磚,然後開始奮力刨土。


    墓室之中一燈如豆,朦朧照亮陰森靜謐的四周,唯有沙沙的一點輕響,和公主偶爾忍不住的悲愴嗚咽。


    太倒黴了,史上最倒黴的公主就屬她。公主刨累了,想停下休息的時候就回頭看一眼,謝邀那口漆黑的棺槨是她重新振作的動力。這密閉的空間像一個容器,再耽擱下去油燈該滅了,人也該喘不上氣窒息而亡了。


    那廂墓外,月色照得四野澄明。


    一片清輝下,有個白衣的僧人蹲在墓前刨挖,他的身側已經堆起好大一抔土,他背向月光,臉沒入陰影裏,隻看見瘦削的側臉,和高挺的鼻梁。


    出家人挖了別人的墓,這是何等的罪過,也許會下阿鼻地獄,可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人命關天,再不加緊就來不及了。


    刨挖的工具是就地取材,粗壯的桑樹枝幹將他掌心磨出血來,好在夯土並不深,約莫又開挖了三尺左右,隱約聽見裏麵傳出嚓嚓的聲響。他忽然鬆了口氣,知道墓裏的人還活著,也在努力,擔心再大力挖掘會弄傷她,便拋開樹幹,蹲下用手刨挖。


    終於泥土鬆動,露出了一個小孔,接下來大片坍塌,裏麵霍地伸出一個披頭散發的腦袋來。就著月光看,烏眉灶眼滿臉泥濘,饒是他有心理準備,也還是被她嚇了一跳。


    公主手腳並用爬出墓室,一下癱倒在地大口喘氣。心裏說不盡的委屈,但委屈裏還夾帶著一絲欣慰,沒想到釋心大師良心發現,居然來救她了。


    一個往內一個往外,狹路相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在破土的前一刻她還回頭看了一眼,那盞長明燈的火光越來越微弱,空氣也越來越稀薄,如果沒有他,她應該堅持不到挖穿夯土層了。


    釋心蹲在她身邊,什麽也沒說,默默看著她。


    過了好久公主徹底活了過來,偏過腦袋,帶著哭腔問他:“我這樣,不算二婚吧?”


    第18章


    她是個奇葩,釋心早就知道,但事關生死,他以為她死裏逃生後會痛哭崩潰,會心態失衡,然而沒有。


    公主依舊很堅挺,從一個磨難中全身而退,立刻整頓心情,又以積極飽滿的精神狀態投入了下一輪的戰爭。問這個問題的目的很明確,先確定好自己在他心裏的位置,以便更好地定製合適的攻略。


    出家人畢竟是善良的,釋心開解她:“施主是遭人算計,不是自願陪葬,一未定情二沒有婚書,自然不算二婚。”


    公主鬆了口氣,“那我就放心了……”邊說邊幽幽瞥了他一眼,“大師,你又坑了我一回,欠我的債這輩子都還不完了,就算我是二婚,你也得認。”


    說起這個,確實讓他虧心,他蹙眉道:“貧僧沒想到,軍中會出這樣的敗類。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把我帶在身邊多好,我就不用經曆這種事了。“公主說完,忽然想起來應該裝柔弱,於是尾音馬上化成嗚嗚的悲哭,“嚇死我了,他們給我灌了砒霜,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沒想到你還來救我,我總算明白你的心意了,你心裏有我。”


    她自作多情胡扯一通,趁他不備鑽進他懷裏,借機摟住了他的腰。


    全身心地放鬆了,抱住他立刻就有了安全感,真奇怪,這是個鑊人啊!


    誇張的嗚咽轉變成細微的抽泣,這回哭得比較實在了,公主勇猛是不假,此時也確實需要一個懷抱來撫慰受傷的心靈。畢竟這場經曆太玄妙,喝毒殉葬,還被埋進墓裏,公主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頭一回穿上嫁衣,竟是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這位大哥也挺無辜的,被迫接受了父母的安排,弄得墳頭上開天窗,無端在別人的人生中露了一回臉,也算不負他的大名。


    公主見縫插針,身心舒爽,釋心大師卻如臨大敵,口中念著阿彌陀佛,將她從身上扒了下來,“施主萬萬不可。”


    公主眼淚汪汪,“你這人,念佛念得沒有心了?我被人倒賣也是因為你,你害了我這麽多次,安慰我一下怎麽了?”


    他拂袍轉過身去,那模樣仿佛自己不幹淨了,得念幾句經,才能洗清一身紅塵濁氣。


    公主惱怒地瞪著他,“大師,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勸你不要不識抬舉。既然把我從墓裏挖出來,當著謝大哥的麵,你得給我個說法。”


    結果話音剛落,墓室裏的長明燈居然熄滅了。有常識的都知道是風吹滅了燈火,但饒是如此,公主也還是嚇得蹦了起來。


    彼此終於都意識到,這不是個聊天的好地方。墓門沒有了墓磚支撐,無法往上填土,釋心便找來樹枝縱橫編織出一張網,把掏出來的土又填了回去。


    公主在邊上看著,“下兩場雨,這墓就塌了吧?”


    釋心念了句佛號,“因果循環,禍福相承,前人不修德行,後人常曆涅槃。”


    公主聽明白了,這叫報應,不過佛有更高深的說法,不像她這麽直白。


    釋心辦事終究留了一線,他把先前刨土用的木棍靠在了謝邀的墓碑上,算是給謝家人提了個醒。謝堡主要是聰明的話,勘查一下封土堆,就知道墓裏出了變故了。


    這地方不能久留,釋心問公主:“施主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公主說:“江湖那麽大,我想去看看。”見他遲疑,又補充了一句,“和你一起。”


    這回他沒有再推脫,經過了剛才的種種,他悟出一個道理來,這麽蠢的人不放在身邊,好像真的會有生命危險。況且這次的意外確確實實是因他失算造成的,他心裏也有愧疚,所以把她帶到雲陽和她手下的人匯合,他便盡了人事了。


    他背起包袱,提起了錫杖,“走吧,盡快離開這裏。”


    公主一喜,忙提著裙裾跟上去,先前的恐怖經曆沒有給她留下太大的陰影,她卷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我忘了問你,你怎麽知道我被他們埋進墓裏了?”


    他說碰巧,“貧僧路過這裏,聽說謝家堡弄了個飧人殉葬。送碑的人說,是從涇陽城送來的,貧僧疑心是施主,所以跟來看看。”


    當然實情隱瞞了半句,據送碑的人描述,那是個絕色的美人,出家人不打誑語,論相貌她確實無可挑剔,外人第一眼看見她,絕對隻重視她的容貌而忽略了她的腦子,所以他心裏知道,必定是她無疑。


    隻是來得太晚,墓門已經封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挖開墓穴,但願砒霜的藥力也能被她中和,這樣尚且還有一線生機。


    事實證明公主確實是個福將,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居然真的活了下來。她爬出墓穴的時候,他懸著的心也放下了,就如她說的,這趟要是出了差池,他難辭其咎,生生害了她的性命,還吃什麽齋,念什麽佛。


    他敷衍得好,公主也沒想那麽多,滿心都是劫後餘生的快活。


    看看這雲高月小,天地廣闊,月光將山川道路都蒙上了一層銀藍色。她痛快地吸了口氣,清涼的空氣充盈她的心肺,她背著手興高采烈說:“天不亡我,安排你挖出了我,你放心,我一定會助你渡過情劫的。”


    釋心不由頭皮發麻,忍了再三,長呼一聲阿彌陀佛,“施主要是願意,可以再回墓裏去,就當貧僧沒有來過。”


    公主聽了,頓時大聲嬌嗔起來,“你太壞了~”


    那纏綿的音調,簡直像開水煮沸的銅吊,釋心額上薄薄起了一層冷汗,幸好夜深了,野外行走的人也少,否則被人聽見,真是有嘴也說不清。


    她是個不小的麻煩,如果釋心大師的人生是一部小說,那麽公主絕對是最大的反派。然而修行之人不開殺戒,他要化解這段孽緣,隻有度她。可佛也得度有緣人,她這種類型的頑石,基本可以不抱希望了。


    放眼看向前方,釋心拿錫杖指了指,“前麵有個山坳,到了那裏可以歇歇腳。”


    公主跟著遠眺,“露宿啊?露宿好,露宿有情調。”


    她真的是無時無刻不在堅決地向著目標進發,就算是反派,也是個認真稱職的反派。


    他們在淺灘邊停留下來,公主坐在石頭上,托腮看他在附近撿柴禾,“你和謝家堡的人有什麽宿怨?我求情的時候把你抬出來,人家一點都不買賬。那個謝堡主聽我說起你,愈發想要弄死我,可見你以前一定深深傷害過人家。”


    釋心將幹柴架好,低頭打火鐮點火,一簇簇的火星短促照亮他的眉眼,他淡聲道:“貧僧十四歲帶領大軍南征北戰,這些年手上積攢起的人命太多了,已經無法一一追溯。那些自稱和我有仇的,必定都各有苦楚,可惜貧僧卻記不得了,隻有虔心修行,以贖往日的罪業。”


    公主擺了擺手,“話也不能這麽說,有些仇未必是你結下的。二十萬大軍呢,有人行差踏錯,罪過全算在你頭上……”她看了他的腦袋一眼,意味深長地點頭,“難怪要落發。不過我看謝家堡很有來頭,這仇有很大可能是你親自結下的。”說罷暗暗嘀咕,出家之前壞事肯定沒少幹,十一國的國主都以沒見過他為幸事,就算現在一副和善麵孔,也掩蓋不了曾經惡貫滿盈的黑曆史。


    以身飼虎,公主覺得自己很偉大,犧牲了自己一人,能換來膳善和天歲的聯姻,將來可以在老家青史留名。


    不過他能來救她,還是很令人欣慰的。公主看見他的僧袍上沾染了泥土,添柴的掌心也傷痕累累,嬌縱慣了的公主不懂得怎麽用懇切的語言表達感激,起身扭捏了下,“我來照看火堆,你去洗洗吧。”


    釋心抬起眼,一張斑駁的臉闖進視野,她的麵目堪稱慘不忍睹,鉛粉、胭脂、泥巴在兩頰糊成一團,該去洗洗的是她。


    “施主先去吧。”他重新低下頭,“洗把臉。”


    公主愣了下,忽然明白了釋心半天不拿正眼看她的原因。


    她尷尬地笑了笑,摸著臉邊走邊道:“奸人欺我辱我,照樣蓋不住我的天香國色……”


    公主走到河灘邊,月色如練,可惜照不清水麵的倒影。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變成了什麽鬼樣子,但看見水裏遊魚轉身時銀色的鱗片,一閃一閃,數量繁多。


    河岸邊上,釋心在認真烤他的餅子,出家人行走在外,隨身的幹糧無外乎這些。原本涼的也能吃,但為了照顧公主的口味,隻好在火堆邊上搭個架子熱一熱。


    餅子飄出香味的時候,他朝河灘的方向望了眼,恰好公主洗淨了回來,朱紅的嫁衣映著雪白的臉,那臉真是生得妖異,在這荒郊野外,有種虛幻飄渺的美。


    美則美矣,卻也不拘小節,她光著兩腳,裙子都濕了。將袖子高高挽起,袒露著兩臂,一隻手裏拎著鞋,一隻手裏拎著一條魚。


    釋心看著那條不屈扭動的魚,合什念了句南無波羅密多。


    公主其實有點不好意思,輕聲說:“我剛才洗臉,這條魚老是引誘我。我已經兩天沒沾葷腥了,今天又餓了一天……我想吃魚。”


    釋心無奈地望著她,“施主,你不該殺生。”


    “可是我想吃它。”公主有些委屈,“你吃齋念佛,我又不修行,我怎麽不能吃魚?”


    釋心無言以對,看見魚的背脊被穿透了,疑惑地問:“這魚是施主紮的?”


    公主立刻得意洋洋搖頭晃腦,“當然。本公主是投壺好手,別說一條魚,就是大師的心,也能一紮即中。”言罷眯起一隻眼,咻地一聲,朝他做了個投擲的動作。


    第19章


    釋心木然看著她,有時候真的忍不住懷疑,如此無聊且幼稚,是不是當公主的權力。


    蕭氏也有公主,個個都是天之驕女,個個被教導得端莊大氣,他從她們身上,沒有發現過這樣跳脫的性格。這位膳善公主是個異類,也可能關外小國民風奔放,對女子的教條沒有那麽刻板,因此養成了她一身的倔骨,和百折不撓的決心。


    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勸他還俗,無時無刻不在想方設法讓彼此更多纏繞。他活了二十四年,真的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她嬌弱卻頭鐵,耿直卻執拗。她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但智商明顯跟不上計劃,有時候失算失策,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既是可憐又是好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窈窕如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尤四姐並收藏窈窕如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