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等待明玉回音的當兒,一個人站在樓梯間發愣。這是怎麽了?他不在的一個月裏,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怎麽全亂套了呢?是不是他寫的家史導致明成回家和爸衝突?但是朱麗又為什麽與明成鬧離婚?明成越想越不明白,這才想到,他自以為在為這個失去媽之後的家操心,其實他什麽都沒操心到點子上,否則,怎麽那麽多事他都不知道呢?而且他連想都沒想到過。反而是明玉的態度比較能理解,她看了家史不能不起疑。明哲隻覺得焦頭爛額。


    對了,明玉。明哲忙檢視手機,果然,上麵沒有明玉的來電和短信。明哲不能再等,一個電話掛給舅舅。舅舅正為明玉的電話費解,不知道明玉這麽說是來還是不來,好像應該是不肯來的意思。那難道他都沒法將明成扔給大姐家的任何人了嗎?正想著,明哲電話又進來,舅舅接起。明哲急問:“舅舅,明成的傷診治了沒有?要不要緊?請讓我跟他說話。”


    舅舅不敢說太多跟傷有關的事,怕明哲問岀原委,隻得找其他事情東拉西扯:“明玉剛剛也打電話來問我傷得怎麽樣,我說不用住院,自己能走,她好像就不準備過來了。”


    明哲一聽,心裏總算暖了一下,忙道:“舅舅,我暫時不能過來,明成你先幫我照看著……”


    “可是醫藥費不夠了,明成手頭隻有三百塊多點。”


    明哲隻得道:“你先花著,我找時間回家時候給你。”


    “明哲,眾邦的讚助費還差兩萬塊,你怎麽也得幫我解決一下吧,你看你都到國外讀書,我們眾邦連高中都讀不上,你說,你說……”


    明哲知道,這個舅舅挾明成敲他竹杠了,但是他能不答應嗎?他現在上海,即使飛車回家,也得幾個小時,這期間,應該是明哲最危險的時候吧。他暗歎,對舅舅道:“你先把電話給明成,我確認一下沒事再跟你說讚助費的事。”為了穩住這個舅舅的心,明哲不得不又補充一句:“你也別跟明成提三萬塊債務的事,都找我吧。”


    舅舅欣喜,飛快進去將手機交給已經縫好線,滿臉血汙,猙獰可怕的明成。看到明成不想聽電話的樣子,他忙將手機舉到明成耳邊強迫他聽。明成想扭開臉,可對頭上新縫的傷口有忌憚,不得不被舅舅強迫。靜下來,卻聽見電話裏麵傳來大哥充滿焦慮的聲音,“明成,明成,你聽著嗎?明成,你還好嗎?明成,明成……”


    這一天來,明哲的聲音是明成聽到的唯一含有關切的聲音,聽著這聲音,明成的喉嚨不由得微微發痛。他愣怔一會兒,聽大哥在電話那頭不斷呼喊他,大哥好像已經焦急得失態。他忙伸手奪過舅舅手中手機,身體背向舅舅,低低聲道:“我沒事,流了點血,縫三針,骨頭沒碎,也沒腦震蕩。等下可以自己回家。”


    明哲聽到明成的聲音,這才長噓一口氣,道:“行,行,明成你起身走三步看看,頭會不會暈?”


    明成依言,起身走三步,才道:“走了,沒事。放心,來醫院路上走了不止三百步。”


    明哲又放心一點,最主要的是,這回明成說話口氣裏麵不再有戾氣。“好,那你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等下配一些藥就回家。回家睡一覺就好,我人胖,血多,不礙事。”


    明哲聽了明成不知道是真樂觀還是假樂觀的話,歎息道:“明成,你現在什麽都別想,安心回家養傷。我立刻打車過去看你,你回家留意著敲門聲。”


    明成沒想到這回大哥竟然準備打車過來看他,他又感動了一下,但又不知道大哥是不是已經了解了他現在的處境和作為,如果全了解了,大哥還會那麽關心他?“大哥,你別來了,不是大事,再說我回家就睡覺,不會留意你的敲門聲。你還是周末過來吧。你也當心自己的身體。”


    明哲又猶豫了下,道:“明成,你回家給我一個帳號,我往你銀行卡裏麵打一些錢。你別推辭,我不會多給你。隻是借給你,你以後身體好了還我。”


    明成一聽,再次愣住了,這話,這語氣,他何其熟悉,這是以前媽媽塞錢給他用的時候常說的話。他眼中的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好久,才憋岀一聲:“好,謝謝大哥。借我兩千,帳號我等會兒到家發短信給你。”


    明成收線,側著臉想了會兒,才起身接過醫生開的處方出來。走到外麵,看看跟上來的舅舅,冷冷一笑,將手中手機死命摔地上,俯視著舅舅痛呼一聲搶救手機,他撣灰塵似的拍拍手,道:“不用你家眾邦賠我的血了,扯平。”他也不去配藥,知道自己今天配不起藥,打算明天等大哥寄錢來再回醫院。


    明成回家,反而死豬不怕開水燙,洗洗幹淨睡了。九月的天已涼,晚上不用太依仗空調。


    反而是明哲為明成的事又是操心又是生氣,上班也沒心思,看時間差不多時候,就走路回公寓,路上給估摸著剛起床的吳非打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是個男的,一聲生硬的“hello”,明哲正煩惱的腦袋要轉一個彎才能想到原來是嶽父,不由得心裏一樂,與嶽父聊上幾句,回答了嶽父有關這個季節上海的幾個傳統變化,才等來吳非接電話。


    吳非一聽是明哲,就掛了電話,由她撥過來。“什麽事?長話短說,你女兒正鬧呢。”


    明哲唉聲歎氣道:“給你三個‘驚喜’,第一件事,明成竟然與朱麗在辦離婚……”


    “什麽?他們兩個?為什麽?”


    “不知道,朱麗拒絕我勸說,明成要等我周末回家才說。第二件事,昨晚明成不知為什麽事鬧到我爸家,不知怎麽鬧的,一直鬧到人家鄰居報警。我爸又不肯在電話裏跟我說為什麽,我估計是與家史的事有關。第三件事,明成欠我舅舅三萬塊還不出,跟舅舅鬧得打起來,明成吃虧,頭給打破,剛剛的事。我舅舅在電話裏說明成沒錢,我借給明成兩千,明天去銀行劃一下,你不反對吧?”


    吳非當下就想起過去明成一千兩千螞蟻搬家似的從他們媽那兒搬去好幾萬的事,可是,今天的事,明哲能不幫嗎?她隻有歎道:“救急不救貧,這回是應該的。但你得把握好度,否則明成從你們媽那兒得來的依賴心理永遠也不會消除。不知道朱麗為什麽會與明成離婚,朱麗挺講理一個人。會不會……明成既然會打明玉,又會打上你爸的家門,他會不會也打朱麗?明成做事,越來越不象個成熟男人了。”


    “我也在想,如果明成第一次打明玉還能找到一點理由的話,當然也是沒理由的,這回這三件事都說明明成行事真的很有問題。說起舅舅,我還想到一件事,我以前每天年中和年底分別寄一千美元回家,我看爸的記帳本上沒有記錄,那次陪爸去銀行開保險箱,也沒看到有美元存折,說明這些美元都被媽支配了。你說,這幾筆錢加起來也有一萬美元了吧,都進明成口袋,還是進舅舅口袋了?進明玉口袋是絕無可能的。衝舅舅昨天在電話裏跟我說話的腔調,還有媽以前為了把舅舅戶口弄進城做的努力,我覺得舅舅那兒也是眼深不見底的黑洞,與明成差不多。我很擔心,明成未來會不會也演變得跟舅舅差不多,你不知道,舅舅今天在電話裏問我要錢要得有多無賴。今天一下子岀那麽多事,我真對蘇家失望。唉,不知道媽以前是怎麽搞的,我心裏總是隱隱覺得,現在發生的很多事,都是媽當年種下的毒瘤時機到了總爆發。非非,我心裏很煩。”


    吳非倒是沒有想到,明哲這個最崇敬他媽的孝順兒子,竟然懷疑起了他媽。以往,如果是明哲執迷不悟的時候,她是非有理有據要讓明哲鬧個明白的,但今天明哲既然已經懷疑,她就不用火上澆油了,樂得做她的寬容好女人。“明哲,這事兒吧,我從看你發給我的郵件時候已經想到了,你外婆家重男輕女特別嚴重,讓我驚訝的是,你媽雖有反抗,後來也默認她作為弟弟進城工具的事實了,還如願將你舅舅戶口挪進城裏,以後還不知怎麽補貼你舅舅呢。說明你媽重男輕女思想也很嚴重,而且重到不拿正眼看自己女兒明玉。到目前為之,你家明成是被慣壞了,你家明玉是被氣走了,但若說是你媽種下毒瘤,恐怕她也是身不由己吧。老一輩人的很多思維我們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你也有傳承你媽的某些思維,恨不得把蘇家的所有事都大包大攬,你可別培養出你舅舅一樣從依賴走向無賴的明成哦,還有你爸。”這些事,吳非早就與近在身邊的父母好好研究過,吳家父母與女兒一個鼻孔出氣,又有與蘇家母親差不多的時代閱曆,所以研究結果很讓吳非受教,也平了吳非心中的怨氣,這才能現在比較超脫地在明哲麵前一邊做好人,一邊不忘打明哲一把。


    可正因為吳非前麵的話入情入理,又為他媽找到理由,明哲聽著很能接受,心裏也好受一些。對於後麵她的指責,他也覺得能夠接受了。“非非,所以我不是來跟你商量要不要借錢給明成了嗎?還有一件煩心事,明玉一直不肯接電話,也不回你的電郵。我這回周末回去怎麽也得逮住她見個麵。你幫我想想對策?她與你倒是投機。”


    “別問我,我仗的是寶寶。你要是抱著寶寶上門,她肯定不會推你出門,你要是領著你爸上門,看她開不開門。隨緣吧,明哲,你太努力了,效果適得其反。來,寶寶哭幾聲給你聽聽,起床就沒停止‘哼哼’。”


    與吳非的電話當然不可能解決家裏的那些問題,但是與吳非說話之後,明哲心裏好過許多。他想到,很迫切地想到,該如何快點結束與吳非的兩地分居,他太需要家庭。眼前的辦法,似乎隻有加油工作一途。對於周末回家需要解決的那麽多問題,他有信心一件一件了解理順。


    但是當務之急,還是給朱麗發一條短信,說:“我估計明成最近很不理智,讓你受委屈了。我和吳非向你道歉。也向你父母說聲對不起,很不該令他們憂心操心。希望回頭你還會當我們是朋友。如果明成有在經濟上欠你,你盡管直接與我或者吳非說。具體的,我周末才能回家與明成談,也希望你能與我見一麵。”


    朱麗看到明哲的短信發愣,讀給在一邊陪著她的父母聽,朱爸朱媽都說蘇家哥哥妹妹看來都是講理的,唯獨明成不講理。朱麗想了半天,還是不想與明哲對話。她是因為否定蘇明成這個人才離婚,她是因為看到蘇明成無可救藥才離婚,她又不是沒有給過蘇明成支持,但是,夠了,她已經竭盡所能,離婚已是無法挽回。與蘇家哥哥又何必見麵?談蘇明成?不,她現在厭惡這個人,不想談起。


    明玉也是在辦公室發愣,但她是累得發愣,昨晚蘇家老爸透露的過去讓她沒好好睡。很想又鑽進辦公室附屬休息室睡覺,但既然已經答應老蒙回家睡,那還是回家吧。上車一看時間,是九點稍微多一點,不由想到石天冬說在籃球場訓練的事。她不由自主拐了過去。


    市體育館裏的籃球館外麵,有三付籃球架,大概是因為業餘賽在即,打球的人不少。燈光明晃晃地照著鐵絲網圍起來的場地,明玉站在外麵的黑暗中很容易就找到石天冬。石天冬穿著白背心黑短褲,在球友中間並不顯得高,但顯得黑。他看來在享受籃球,他和同伴們一起快樂地玩街頭籃球,玩靈活過人,玩空中飛人,一隻球在他手裏像是說粘就粘住,說放就放開,還有投籃時候,他總喜歡狠狠扣下去,人跟大猩猩似的掛在籃圈晃幾下。明玉雖然沒有走近,可相象得岀,石天冬一定是露著兩顆虎牙笑得快樂。他真是會創造機會快樂的人。


    明玉看了會兒,微笑離開,坐進車裏,終於伸了個放肆的懶腰,她好像也被感染了。


    明成帶著頭上的繃帶準時上班,不出所料,受到眾人矚目。大夥兒都在想,此人現階段算是倒黴得徹底。好巧不巧,電梯裏還有總經理同乘。明成一路就耷拉著眼皮,一臉什麽興趣都沒有,你們別理我的黴氣。


    點完卯,喝幾口水,看到大哥來短信提示已經將錢打入銀行,他急不可待地起身出門,去最近的銀行將錢取了。他難得如此迫切地需要錢,即使舅舅來要債時候他也沒那麽迫切。完了立刻趕去醫院,門診開藥,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吃藥。昨天晚上他別的都不擔心了,即使天塌下來他也不關心,隻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麽熱的天,他沒錢在醫院配抗生素,頭皮受傷縫起來處會不會發炎。現在藥吃下去,他安心了。


    但沒等明成坐穩,人事部經理笑眯眯地出現在他身邊,將他拖到小會議室說話。有些人可能因為一輩子笑得太多,臉上皺紋強化成菊花一般的燦爛。


    人事部經理坐下就問:“哎唷,小蘇,頭上不要緊吧?雖然已經是初秋,可天還熱,你得小心傷口發炎,這幾天洗頭得有人幫忙。”


    明成很不願意有人提起他的頭,更不願意聽人事部經理哪壺不開拎哪壺,他現在還有誰來幫他洗頭?他沒客氣,也沒力氣客氣,悶悶地問:“什麽事?”


    人事部經理挺沒趣的,隻得幹咳一聲轉入正題,“小蘇啊,你們那一批分來的大學生,今年都是合同到期了。我過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是不是有意願續簽。”


    明成一聽就心裏有數,淡淡地道:“我連續三個月業務量沒有達標,公司是不是不打算跟我續簽了?”


    這種事情人事部經理應付得多,所以都是按套路來,“公司有這打算,不過我們還要看看你的意見,如果你願意在合同裏附加幾條約定,我們還是喜歡做熟的老員工的。”


    明成略一思考,便明白,所謂附加約定肯定是公司看你或許還有價值可資利用,所以故作大方與你約定若幹日子內業務量必須達到多少多少,否則,就隻能跟足球加時賽的突然死亡一樣了。明成很想在公司穩定地工作,可是,他沒把握在約定的三個月或半年內能達到某個業務量,周經理盯著他呢。恐怕,到時候還是得突然死亡,因為業務量不足而被終止合同。明成非常為難地斟酌,現在如果與公司結束合同,對外還可稱為合同到期不想續簽,這在國營外貿公司普遍得很。而如果幾個月後被突然死亡,那就等於告訴別人他做不出業務被公司拋棄,雖然又可以拿幾個月的小收入,可是造成後果可太丟臉,一輩子的丟臉。再說了,他現在即使有收入,也到不了他手上,都直接打入周經理帳戶。


    不如不續簽,起碼主動,起碼說出去好聽,起碼可以惡心一下周經理。


    明成問人事經理:“我記得合同不再續簽的話,公司得按年頭提供補償,我這樣的公司得給我多少?”


    人事經理早胸有成竹,取出口袋裏的一張紙給明成看,說明成去年月平均工資收入是多少,明成在公司工作了幾年,兩下裏乘一下最後數字是多少。


    明成一看,怒道:“我去年平均收入怎麽會隻有三千多點?別因為我不續簽合同晃點我。”


    人事經理不緊不慢地道:“沒算進去的那些是提成,那些在財務上都是劃在業務費用裏麵,那些還包括你的差旅費和通訊費用,那些怎麽能算是工資收入。小蘇,我們同事一場,再說花的又是公司的錢,我怎麽可能與你為難。”人事經理話裏話外都像是認定這個小蘇已經篤定離開公司。


    明成根本就不相信人事經理的解釋,他是生意人,他知道談價時候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由。他努力用隱隱作痛的腦袋想了會兒,將人事經理的紙條收進口袋,有點魚死網破地道:“這樣吧,我考慮一下,回頭向勞動局谘詢什麽是工資收入,再向稅務局谘詢我原來的提成該怎麽計稅,如果公司平常給大家的收入計稅辦法有誤,業務提成算是收入的話,我算是投案自首吧,會去補稅,你們也該怎麽算就怎麽算,我一點意見都沒有,依法辦事。”


    人事經理臉上的微笑菊花頓時枯萎,他本來想用對付尋常辦公室文員的辦法對付作為業務員的明成,因為現在上上下下都傳說這個蘇明成是個中看不中用的,沒想到,即使最沒用的業務員也還是有殺手。一般業務員離職,公司補償或者個人賠償,都是最後與總經理協商解決,沒有按照工資單計算賠償的舊例。如果蘇明成真的去勞動局稅務局查詢,勞動局也便罷了,稅務局那邊,他若是真豁岀去鬧了,得連累整個公司上下多少人補繳欠稅和挨罰。人事經理看看明成頭部的包紮,遲疑地道:“我呢,是照規矩辦事。但你作為一個業務員,又是在公司裏做了那麽久的……我幫你跟總經理說說。你先別急。”


    明成冷冷地盯著人事經理道:“我不急,目前我們還是同事,你好我好。等解約了,大家就是陌生人,公司不會拿我當元老,我也不會拿大家當同事,到時候再急也來得及。”


    人事經理心知,那叫威脅,但是他不得不接受威脅。周經理可以威脅蘇明成,因為即使蘇明成離開公司也是短期內離不開行業。而蘇明成則可以威脅人事經理,因為他離開公司就是陌路人,惹毛了他,他怎麽可能顧得上多年情麵。誰都不會為國家公司得罪人,人事經理最是油滑。他又展開笑容,連說他與總經理討論,先一步離開辦公室。


    至此,明成也知道自己不用朝九晚五坐位置上表現了,他在同意離婚後,再次同意離職,倒黴倒大發了。他現在可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成收拾了東西回家去,頭還痛著呢,還傻愣愣上什麽班啊,等著人來趕嗎?睡覺去。


    可沒走上幾步,人事經理一個電話跟明成說,公司答應多給一倍補償。湊個整數,給他五萬。明成二話沒說,回去就到人事部辦了手續,與自己部門經理做了交接,他基本上沒什麽可交接,不過是將手提電腦裏麵的內容轉到郵箱裏,將裏麵資料清空交還辦公室,然後獲得人事經理簽名,去財務部領錢。財務部的人受周經理所托盯著明成的收入,早在人事部通知要他們準備補償款的時候,已經有人悄悄告訴周經理,在外洽談業務的周經理千裏奔襲回來公司財務部坐等,明成進去剛好落網。財務經理見此頭吱吱地痛。


    周經理雖然知道今天拿下蘇明成的補償款或許是最佳還錢時機,可是她也知道蘇明成完全可以拒絕在今天還錢,因為按照她起草的借款合同,蘇明成的還款是從每個月的工資裏麵扣,還錢期限一年。今天蘇明成的這筆錢,既不是工資,也不到一年,他除非是腦子岀毛病,依兩人目前的交惡現狀,蘇明成絕無順順當當答應還錢的可能。她隻有等在現場,使出渾身解數逼蘇明成交出這五萬塊。否則,以後蘇明成天高皇帝遠,她還上哪兒討要十萬塊錢?


    明成進財務室一見周經理就明白她來幹什麽。若是換作一個月前,不,一周前也行,他或許會考慮到利害關係和美好未來而將錢還了周經理,可是今天,他已經一無所有。全世界最可怕的人是誰?流氓無產者。因為他沒有保留,無所忌憚。


    明成將敲了所有印章簽了所有要緊部門經理名字的離職條子交給財務經理審批,財務經理看看他,再看看周經理,在條子上簽了字直接交給出納。財務部一室安靜得針掉下地也聽得見。


    明成不語,周經理也不語,兩盯著出納到保險箱取錢。周經理是女人,出納也是女人,兩個人貼得比較緊。所以出納才將五捆錢取出來,周經理一把就搶了。


    明成看著冷冷地道:“錢到你手上就算是你的嗎?我還沒簽字呢,隻要錢沒到我手上,我不給財務簽字,我隨時都可以問財務要這五萬塊錢。”財務經理與出納聽了都一臉為難。


    周經理強打笑臉:“小蘇,欠債還錢,你今天既然有錢,還是還了,免得夜長夢多。”


    明成冷冷地道:“照借條辦。”


    “可是前提條件已經不成立,你不如做個好事,大家都輕鬆。往後大家見麵多關照。”


    明成翻著眼睛道:“我跟誰做好事都不跟你做好事,我們之間沒有人情。什麽都嚴格按照借條上約定的辦。”


    財務室沒一個人說話,也都不看向對峙著的兩個人,怕惹禍上身。周經理不是個好惹的,大家也都知道,這種被迫去職的人更加難惹,弄不好狗急跳牆。


    周經理抓著錢,開始尷尬,但她不是個會妥協的,抓住財務經理訴說現在的黃世仁有多可憐,錢借出去等於打水漂。明成隻是不吱聲,坐門口椅子上,白眼看周經理忙碌。她要說什麽就讓她說,錢,他是絕對不會給的。


    明成越是不搭腔,周經理越是沒法發揮。可是她又不可能強拿了錢走,明成不承認不在財務室簽字,這筆錢等於她從財務部強搶。周經理第一次後悔以前不該把明成逼上絕路,搞得今天的事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可是後悔歸後悔,她今天怎麽能把錢給明成?那往後她還拿得到錢嗎?周經理甚至在以後可能收不回錢與今天守住手頭的五萬塊錢之間搖擺,她有必要退一步走,告訴明成隻要他答應為這筆錢簽字,他們之間的借條作廢嗎?


    但是,周經理想到明成是個有家產的,一年後如果他真的不還,可以上訴至法院。好幾萬塊錢,周經理不能不心疼。於是,兩人依舊對峙。這時,中飯時間到,財務經理不得不出麵斡旋,說讓兩人都把錢存在財務室保險箱,等吃了飯後再來解決。


    周經理眼看今天強取不行,這個蘇明成不知怎麽今天很有悍氣。而巧取,她放不下一貫的身段,也不舍得犧牲幾萬塊錢。今天她看來拿不到這筆錢。她隻得以財務經理的話為台階,放下捂得熱乎乎的錢給出納,出門吃飯去了。她前腳走,後腳財務經理一個眼色給出納,出納心領神會,一手交錢給明成,一手要明成簽字。飛速解決問題,明成終於又有了錢。


    告訴朱麗嗎?不。還錢給舅舅嗎?不。明成抱著可稱作是出賣工作的錢到銀行,先將大哥的錢還了,其他另做一張銀行卡,存上。他其他的卡朱麗都知道,以後……得分家啦。


    做完這些,他回家睡覺,這個家,很快就會失去啦。但是沒睡一會兒,便被朱麗爸爸的電話叫醒。


    三十五


    明成與朱麗的離婚協議,是由朱爸爸朱媽媽出麵與明成談的。朱爸爸一眼看見明成的傷,一時有點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往他心裏插上一刀,委婉建議如果身體情況不允許的話,可以延後再談,說話時候朱媽媽一個勁做眼色阻止朱爸爸。但是明成拒絕了。他已經累得很,他想快刀斬亂麻,既然工作已經失去,婚姻既然也得失去,幹脆長痛不如短痛,今天一並子解決了。


    他仔細看離婚協議書,朱麗算是公平,基本沒讓他吃虧,也沒讓她自己吃虧。所以明成都懶得討論,摸岀筆就把字簽了。朱爸朱媽見此倒是驚訝,原本以為怎麽都會有點扯皮,兩人還模擬演練了一早上,可沒想到,全無用武之地。


    跟朱麗一說,朱麗立馬找時機出來,帶上所有文件證件,由朱爸朱媽陪同,與明成一起去民政局申請離婚。兩人沒有財產糾紛,沒有子女,又是自願離婚,工作人員問了幾句又調解幾句,準予他們登記離婚。


    明成一直不時看向朱麗,可是他看到朱麗的目光一次都沒投到他頭上,朱麗是真的被他推開了,朱麗不會再關心他,即使他頭上有傷。對此,明成比離婚這個程序更介意。可是,他還能有什麽辦法?


    朱麗一來就看到明成頭上的傷,心裏很是內疚了一下,覺得此時提出離婚很打擊明成,可是又一想,他為什麽要打架?為什麽別人遇到逆境會得逆流而上,尋找機會,而他則是步步沉陷,自暴自棄?作為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打女人,打老人,他還有什麽人格。終於他也有被別人打的時候。想到這個,朱麗的心又硬下來,不再看明成一眼,一臉冰霜地走完全部程序,拿到離婚證明。若幹年前,他們曾在這兒興奮地宣誓結婚。


    三前一後地從民政局出來,朱媽媽先迫不及待地轉身對明成道:“小蘇,等你身體允許了,趕緊把房子騰出來。”


    明成很清晰地聽出朱媽媽已經以前嶽母的身份與他說話,原本的“明成”變為“小蘇”。他很是沒精打采地回答:“我回去就搬。”就這麽結束了?那麽容易?


    朱麗依然不看明成,直著眼睛看著遠處,跟商談公事似的道:“明天周五,我們盡量快地將放貸改名,房產證土地證改名等的手續辦完,需要你幫忙的地方,請一定配合。手續齊全後,我們會在手續完結當天把錢交給你。再見。”最後再見兩個字,是從牙齒縫裏艱難蹦出來的,可說出來後,朱麗又有解脫的感覺。明成媽去世後至今,那麽多天,她何嚐不累?帶一個幼齒孩子,還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但是帶一個幼稚成年人,那是隻有絕望。


    明成點頭,沒有應聲,長長歎息。而朱麗看著卻是反感。四個人在民政局大門口分道揚鑣,明成看著朱麗獨自上出租車開往她們公司方向,心中又是歎息,怎麽能讓朱麗不離?幸好離了,否則,怎麽跟朱麗交代今天他失業的事。


    朱爸朱媽的離開他都沒注意到,他兩隻眼睛隻是看著載著朱麗離開的那輛車子遠去,一顆心,今天一天在經曆了離職離婚之後,終於麻木了。全世界都負他,連朱麗也離開他,他做人失敗到可以開除地球球籍。


    他正深思恍惚著,前嶽母又折返,拿手中的包推推他跟他大聲道:“你今天就搬家嗎?我明天大概什麽時候可以換了房門鑰匙?”


    朱爸爸忙跑過來拉住老伴兒,耳語:“別逼人太甚。”


    朱媽媽嚷出來:“我花朵一樣的女兒被他害的,我為什麽不能恨他?今晚搬家是他自己說的,我沒逼他,人不能說了不做出爾反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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