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抄後的王府花柳破敗,風雨飄搖,才兩個多月的工夫,立即大大換了模樣。順治讓隨從遠遠跟著,自己一人熟門熟路,轉彎抹角,徑直來到安曾經住過的地方。


    小院的門沒支上,隨意地搖晃著,風一吹過,門撞到牆上,發出空洞的聲響。順治親自俯下身去,搬過門石來支上。後麵的侍衛趕上想幫忙,卻沒他揮手摒退。走進裏麵,東西翻得亂七八糟,泥人,陶爐都打碎在地上,想找幾塊大的拚出個完整的都不行。這時外麵一陣腳步聲響,濟爾哈朗進來請示,說英親王阿濟格的罪名已經擬定,該如何處置?


    順治在拿起安曾經用過的毛筆,橫豎看了看,忽然心軟,道:“給他個全屍吧,叫他自盡,讓他保持點顏麵。”


    濟爾哈朗又道:“多爾袞養子,阿濟格親子勞親受阿濟格指使,參與奪權,其罪較阿濟格為淺,念其年輕無知,軍功顯赫,可否赦其不死?”


    順治輕念:“勞親?”他忽然想起,這個熟悉的名字曾經就在這個房間出現,這個名字的主人曾經無視其帝皇之尊,背著安肆意侮辱過他。頓時心頭火起,冷笑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叫他與阿濟格一起自盡吧。還有,你出去時候把門拉上,叫他們在院子外麵伺候,朕要在這兒一個人靜一靜,什麽事等朕出來再議。”


    濟爾哈朗滿心疑惑,但知道這個年輕皇帝的厲害,不敢多嘴,立刻掩門退出,又調來大量侍衛守衛。


    順治直呆到到天黑,默默地收拾起撕碎的書籍畫冊,盡可能地放到箱櫥裏,直到看不見,叫了聲掌燈沒人應答,這才想起這兒已人去樓空,眼見天暗也無法再收拾,才悻悻然開門出來。


    卻見黑暗中有個人悄悄立在月色中,夜風吹來,衣袂飛揚,飄飄如仙。順治喝道:“大膽,誰叫你進來的?滾出去。”


    卻聽那人冷冷道:“你是誰,誰叫你進來的,該是你滾出去。這兒是我的地盤,太後想占都被我掃地出門。”


    順治一聽,頓時欣喜,道:“安姐姐嗎?是朕過來給你收拾房間。是朕疏忽,沒有保住你的房子,你該不會生朕的氣吧?”


    安本來進城聽得消息,知道順治的作為後非常生氣,本想先來看看王府,然後趁夜入宮責問順治,不想到自己住處前卻見大量侍衛守著,看樣子裏麵應該是皇帝,便用任意給的藥迷趁黑一個個放倒,走進自己曾經住過的地方。正對著門感慨,卻見順治出來一時火氣直冒。不想順治接下來說的話卻又讓她感動了一下。一個剛剛親政的小皇帝,忙得焦頭爛額之餘居然顧念舊情,親自動手幫她收拾房子到天暗,心一軟,原來想好的見麵給他兩個耳光的想法暗暗取消。輕歎口氣道:“你還來做什麽,人都給你拖出來挫骨揚灰了,墳都給你掘平了,你還來這兒做什麽?要說,我也是謀逆的最大幫凶啊。”


    順治走過來想拉安的手,但被安輕巧地避開,順治隻得手足無措地站那裏道:“安姐姐,那個時候那些現在圍著朕轉的大臣不知都躲在哪裏,隻有你體恤朕,幫助朕,甚至幫朕出氣,朕心裏一直把你當皇後的不二人選,所以才會因皇後問題與太後反目。你回來那就太好了,你就隨朕回宮,朕立刻退了與博爾濟吉特氏的婚約,改聘娶你做皇後。”月色下近身打量仔細了,見安出落得越發美麗動人,花容月貌,心下越發喜歡,可是,“安姐姐,你的頭發怎麽了?怎麽那麽短,難道……”


    安啐了口道:“不許亂想,我才不會出家當尼姑呢,我問你,把勞親怎麽樣了?他如果還活著,你看我的情麵,放他一條活路如何?還有多爾博,他小時候壞得出蟲,但後來被豫親王教得縮手縮腳的,應該不會再使壞,也饒過他吧,算我向你求情,你給我麵子。”


    順治一聽安這麽關心勞親,心裏酸酸的,淡淡地道:“勞親嘛,你晚來一步,他謀奪兩白旗,剛剛被朕賜了自盡。多爾博嘛,既然有你替他求情,朕當然可以免了他所有罪過。就貶他為平民吧。”


    安一聽,呆了半天才道:“我緊趕慢趕,還是來晚了一步。福臨,我今兒不當你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就當你還是以前我的小朋友。我告訴你,勞親是我最早認識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捉弄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雖然後來他對我有些其它感情,但是這並不妨礙什麽。我知道你為什麽要下此毒手殺他,你的心胸太狹窄了。我發誓從今以後不再認你這個朋友。而且,看你是怎麽對待王爺的屍體的?一個理智成熟心胸開闊的人有必要那麽做麽?你折騰死人有什麽用,他什麽都不知道,反而顯出你的小家子氣,拿起雞毛當令箭。你也不想想,當初天下軍政大權全在我們王爺手裏,要把你拉下寶座是輕而易舉的事,他為什麽不做?那是我們王爺讚賞你的聰明,另外還是為大清全局著想,不欲動搖新近建立的政權。你看看你,整一個得誌便猖狂的小人樣,我呸,我第一個就看不起你。你要我做皇後嘛?你最好給我離得遠遠的,我現在取你項上人頭的心都有。對了,你不是也恨你娘嗎?你現在不是有權了嗎?怎麽不去逼她自盡?當年你娘叫人一路追殺我,我九死一生,要不是王爺勸阻我,我早取了你們母子性命。這天下就隻有你這小人知恩不圖報,反而百般羞辱死去的人,我看著,這樣的人也不得好死。”


    順治被安罵得暈頭轉向,親政後還沒人如此尖銳地否定過他的決策,但聽安說的又似乎句句有理,愣了半天才道:“你看了大家議出來的謀逆罪名了嗎?那些可都是證據確鑿的。”


    安見他居然不動氣,頓時有一拳頭打入棉花堆的無力感,但聽到他提起謀逆罪,又生氣地道:“什麽狗屁十條,要算算的話,我的罪名一點不會比王爺輕,你叫人來抓我啊,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宣布我的罪名。我有什麽罪啊?對了,辱罵太後,威脅太後,辱罵皇帝,教訓皇帝,意圖謀殺皇帝太後,哈哈,全都十惡不赦。一個人做多錯多,當年你娘親自到盛京的王府來遊說的時候,我就指出,做攝政王是最吃力不討好的事,一定最後會被皇帝記恨,果然,我一點沒料錯。王爺完成對太後的承諾,走了。而你娘呢?當初說的話一句都沒實現過,反而處處設陷暗害王爺,連我都不放過。還以多鐸為要挾,逼王爺與她結婚,促進你對王爺的惡感。至於你的婚事,你看看最受益的是誰?是王爺嗎?錯了,是你娘,她就想安插娘家侄女在你身邊,鞏固她在後宮的勢力。而你卻把恨意轉嫁到我們王爺身上,你真是糊塗油蒙了眼。算了,與你講道理沒用,你這人不可理喻,走了。”


    說完邁步就出院去。順治知道她見首不見尾,這一走恐怕山長水遠,不複得見。忙趕上去道:“安姐姐,朕求你,你就留下來吧。朕年輕不懂事,又與太後生分,大臣們沒一個不是唯利是圖的,朕沒一個可以相信的人說話,朕又心急,做事情難免鑽牛角尖,你就原諒朕吧。你答應朕,跟朕回宮,你要什麽朕都答應你。”


    安被他的懇求搞得心軟,抬頭看了半天的月亮,這才道:“我不是這兒的人,時限到了,也該回去了。我本不該出現在這兒的,在這兒出現,又做了那麽多事,已經壞了我們那裏的規矩,所以我是不可能在這兒多呆了。我有個事相求,希望你徹底清理有關我的記載,不要讓它流傳隻字片言到後世去,否則我會不得好死的。”


    順治被安的話搞得稀裏糊塗,想了半天才想出,象安這樣天馬行空的人應該不是凡人,可能是偷偷跑下凡塵的神仙,否則一個小姑娘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本事。這麽一想,她不欲在人間留下任何線索就可以理解了。於是忙道:“好的,這些朕一定不打折扣地做到,朕會叫穩當的人撿出這些文書由朕親自保管處理。朕現在清楚是留不住你了,但還是請你離開前多與朕說說話,給朕指點指點缺失,不要讓朕再犯這種心浮氣躁的錯誤。”


    安一聽,隻得歎口氣,回身與他進屋找兩把椅子,坐下與之詳談。這一談直談到宮裏久不見皇帝回宮大急派人來找,安聽得外麵腳步大響,這才告辭飛天而走,留下福臨呆在原地悵惘很久。


    不久,順治政風大變,施政雖依然雷厲風行,但風格卻迥然不同。對待南明餘孽,他改隻征不撫為以戰為後盾,撫剿兼施的方針。對戰難之地,他多次減免稅收,赦免戰犯。對民冤沸騰之惡,他則毫不手軟地清除。對待漢官,他對之的重用甚至超過多爾袞之時。一時普天之下,氣象一新。


    但是他一直思念一個人,為了她廢了才在位一年的皇後,為了她,他逼死兄弟,強搶兄弟的夫人入宮為貴妃。隻有莊太後看了心裏最清楚,他在那個搶進宮的董鄂妃身上找到了安的影子,她們兩個長得太相象了。


    有一個大木箱一直放在順治的臥房床頭,隻有他自己配有鑰匙,誰都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偶爾順治會一個人關在那房間裏,外麵的人會清楚聽到裏麵開箱子的聲音。


    誰都不知道,為什麽進關多年,都已經全部改為土葬,順治為什麽堅持要火葬,還遺言與那個神秘箱子一起火焚。


    有人在火焚時偷偷抬頭看了,見那箱子燒得爆裂時,裏麵散出一本本一卷卷的文書,誰都不知道那些文書上記載的是什麽。


    但是它們最終付之一炬,與順治的骨灰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地葬入地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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