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節,佑振打算回家過年。他很少談及父母,但去年有次回家吃飯,爸媽又跟他念叨起結婚的事。他有些不耐煩,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醫生都檢查出我是雙性人了,男的。”父親耳朵尖,一下聽到了“雙性人”三個字,大吃一驚。佑振趕緊閉了嘴,向父親示意:媽在呢,不說了。


    幾天後父親突然到了佑振店裏,帶著點酒氣。隔壁有家店鋪是一對拉拉開的,佑振先從那家店聊起。父親說:“現在都那麽開放了,這也沒什麽”。他從沒預料到父親會說出這話。 那天下午佑振解釋了自己的一切。


    父親沉默了一陣,說:“那你要注意身體。”佑振特意交代,先別告訴媽媽。但他知道,父親藏不了話。


    臘月廿八,佑振收拾完店裏的活,已經晚上八點多了。他拎上備好的一袋麵粉和一桶油,打車回家。快到家時,父親來了電話,喊他回家幫媽媽做年貨。沒過幾分鍾,佑振就拎著東西出現了。家裏的油和麵正好用完。


    老家人過年講究做“年事”,年三十的前幾天就開始“炸年貨”。佑振走進家門,桌上已經擺著三個大盆、五個小盆,備好待炸的魚、藕盒和丸子。父親抽著煙看電視。媽媽還在忙活。


    “吃飯了嗎?”媽問。


    “沒呢。”


    “那先吃吧,吃完幫忙。”媽媽說著,熱了飯菜,擺上桌。她在飯桌邊坐下,看佑振吃,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沒由來地給他斟了一杯白酒。喝幹了,又滿上。


    編者注:


    lgbt:女同性戀者lesbian、男同性戀者gay、雙性戀者bisexual與跨性別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縮略字。


    文中,佑振、沐沐皆為化名。


    隨筆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老師阿明


    文_郭玉潔


    一


    吳明益深目凝視,十分認真,會讓你忽略眼鏡。頭發修剪得很短,是幹淨又不引人矚目的長度。他常常穿黑灰兩色的襯衣長褲,合身熨帖。有時右手插在褲子口袋,作勢拿出來時,左手先從外麵按住口袋,如此右手抽出而褲子始終平整。


    他個子矮小,卻黝黑結實,聲音渾厚,不同聲部在胸腔共鳴,像手風琴。這也是因為他上課十分用力,講到快下課時累了,扯出好幾個不和諧的音。在第一堂課,他鼓勵我們練習在課堂發言,不要害怕,他說自己讀書時也會緊張,因為舌頭太厚,有些音會發錯,所以常常沉默。仔細聽,果然有的音仍然在舌尖和牙齒之間發澀。聽同學說,吳明益剛開始做老師時,由於太緊張,上課前會去外麵嘔吐。


    很難想象為什麽他會緊張,他已經如此知名——張大春說,吳明益是台灣最好的小說家,他在facebook上的文章每次都有上千人轉發,他也已經是華文係最受歡迎的老師,每次開課,學生都坐滿教室。


    在第一周,他列出十五本書,說,這些書應該在兩個禮拜就能看完吧。大家吸一口氣,不敢作聲。他又說,如果寫作而沒有才華,不如去賣紅豆餅。他的右手從口袋裏摸出來,伸出食指,作為強調的輔助手勢,第一個指節伸不直,用力地勾著。於是下課後,教室旁邊的吸煙區,都是垂頭喪氣的學生,計劃去學校外的誌學街賣紅豆餅。


    第二周,人少了一半,吳明益說,各位不用擔心,這些書不用很快看完,我上次那些話,是為了嚇退沒有決心的學生。此時坐在下麵的,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更覺得緊張了。


    吳明益開的這門課,叫作《文學與環境》。這是他的寫作方向,也是研究方向。他說,博士論文答辯時,有答辯委員不以為然,認為這不足以成為學術研究的題目,他不服氣。但是今天,不會再有人這樣說了。


    和很多人一樣,提到自然文學,我首先想到的是桃花源落英繽紛,詩人隱逸山林。但是在這門課上,“自然”是格物致知的科學體係。吳明益提醒我們,描寫一棵樹、一隻鳥的時候,要寫出它準確的名字。這不止是細節,也是對寫作方式的選擇。吳明益說,他這一代台灣寫作者,生長於經濟騰飛時,典型的“沒有什麽事發生”的時代,經曆貧乏,寫作材料少,好處是讀書多,萬物的知識都可以進入小說。“一本植物圖鑒,有沒有可能是文學?一本百科全書,有沒有可能是文學?”他在課堂上問道。


    這個時代的文學,離不開政治。自然文學背後是生態哲學。人類的擴張、對資源的濫用,迅速毀壞了自然的平衡。在每堂課,吳明益都會花一個小時,提出最新的環境議題,和我們討論:美國牛肉進口事件、虐殺動物、核電廠、大陸遊客……他提醒我們,對這些問題要有關懷,但是也不能缺少專業知識,不能基於簡單的道德義憤,那是相當廉價而無效的。一次,提到珍稀動植物的過度捕獵和采摘,我舉手舉例,比如西藏的冬蟲夏草……吳明益打斷我說,你知道冬蟲夏草是什麽嗎?我說,厄,就是冬天是蟲子,夏天……吳明益目光移走,眉毛很輕微地皺著,泄露了一貫小心隱藏的不耐煩,說道,不是這樣的。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冬蟲夏草”是個謊言。


    為了實踐生態哲學,吳明益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塊地。每天清晨下地,主要的工作是拔草——除草劑會汙染土地,到期末,他收獲了幾個營養不良的玉米和胡蘿卜,但是他高興地說,雲雀會棲息在他的田裏,它們知道哪裏是安全的。他也盡量少消耗能源,不使用冷氣、除濕機,太潮濕了怎麽辦?“那就濕濕地睡。”他說。在課堂上,參考書每年循環使用,第一次開課時,他把參考書以八折賣給同學,學期末七折收回,再下學期七折賣,六折收,總有一天,書是零元。他用拇指和伸不直的食指比了一個圓圈。


    他是很認真的老師,每次都做好投影片,影印一大遝資料,帶著音箱,給同學們看影片,講最新的時事、八卦,力爭將學生牢牢抓在這個課堂。有時經過課堂,很遠就聽到他的聲音,用了很大的激情,把自己整個丟進去,窗戶裏看見他,似乎頭頂蒸騰著熱氣。


    新知令人興奮,混合著沮喪和迷惘,度過這門課。我像夢醒一般,注意到校園裏每一種動植物都有自己的名字。東華大學有一種動物,如果在以前,我會叫它野雞,但是現在我知道它是環頸雉。吳明益說每隻環頸雉性格不同,7-11前麵那隻脾氣不太好。


    同學們對於吳明益有一種崇拜和恐懼混合的情感。私下裏,大家叫他“阿明”,分享著關於他的傳說。阿明很帥,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他曾在寫給畢業生的文章裏說,這輩子如果發生兩件事,他就去死,一是要他上台表演,二是禿頭。阿明是神一樣的存在,教書、寫作、種田、演講之餘,每個月讀二十八本書。阿明走過了花蓮所有的溪流,查閱它們的曆史和傳說,寫成了《家離水邊這麽近》。關於行走,他喜歡引用荒野文學作家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的話:人類不應該開車,而是應該步行體驗荒野,那麽老人呢?艾比說,他們有過機會。小孩呢?他們還有機會。吳明益寫,智慧是往上走的,年輕的時候,智慧長在腿上,年老的時候,會走到頭腦裏。


    在《家離水邊這麽近》中,吳明益寫道,他曾計劃從花蓮徒步走到台北,可惜走了一個禮拜,到蘇澳之後,背傷發作,沒有繼續。在那一個禮拜,幾乎每天都下大雨。我心想,這真是一個很有決心的老師。


    這種決心、認真,讓同學們又尊敬,又害怕,課堂上低頭躲避,盡量不發言。也是這種對自己的嚴格紀律,讓著名小說家、學生心中的神吳明益在facebook上寫道,每次上課之前,他都會失眠。


    有時他會開車帶我們外出,去他的田裏,告訴我們草的名字,它們如何努力生存。他也帶我們去花蓮溪入海口,從望遠鏡裏看一隻很小的鳥。在他的書裏,吳明益曾經寫道,他曾帶李銳來到花蓮溪入海口,這位來自內陸山西的作家,沉默了好久,第一句話是,原來海的聲音這麽大。


    二


    東華大學英美文學係創作所,是台灣第一個創作學位。最初設立時,師資很壯,有詩人楊牧、小說家李永平、郭強生擔任老師,並邀請不同作家來駐校講課。楊牧回到美國、李永平退休之後,創作所從英美文學係轉到華文係。沒想到,台灣出生率降低、大學招生日漸低迷之時,很多專業都麵臨招生危機,創作專業倒連年報滿。


    我的同學通常都剛剛大學畢業,很多都有一種小老鼠的氣質,沉默敏感。坐在距離老師最遠的地方,頭埋在桌上。一觸碰就躲起來,或是跳得很高,這樣的易感。


    創作並不容易教,這是可以想象的。即使在創作專業最多的美國,人們也常常嘲笑、批評這種教學方式。小說家、詩人,真的是可以教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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