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係有吳明益,也有幾位創作與研究兼顧的老師,除此之外,每個學期都會邀請校外作家駐校。曾經被邀請的作家有黃春明、駱以軍、施叔青等,但是我在華文係上的第一門創作課,就令我大失所望。


    這門“小說創作”,老師是一位從未聽說過的作家l。查資料得知,她在八零年代成名、曾在報紙工作。l老師聲音沙啞豪邁,開篇即稱,自己教授小說創作多年:“老師對這門課還是很有心得的。”她宣稱要在課上做一個實驗,這個實驗她已想了很久。但是這門課一半時間都與寫作無關,而是由各位同學報告台灣作家,這內容似乎應該在大一完成。更令人擔憂的是l老師的教課狀態,因為這門課是在晚上,l老師已經十分困倦。常常課時才到一半,課程已經進行完了。接下來講什麽呢?l老師不知在問自己還是我們,一邊打一個大大的哈欠。有時同學正在作報告,老師已靠在椅背上睡著了。臨近期末,l老師所謂的實驗終於開始了,原來是在課上模擬一次文學獎,她收集了十來篇小說,由在場的同學打分,評選出首獎、優勝獎,等等。評獎結束後,她指著一篇獲得優勝獎的作品,嘎嘎笑著:“你們怎麽知道這是老師的作品?”原來這是她十多年、也許二三十年前的舊作。


    第二學年,駐校作家是劇作家、詩人鴻鴻,他開了一門“舞台劇寫作”。鴻鴻是一個微禿、素食、總是愉快微笑的中年人。相比l老師,我更相信鴻鴻已經教了多年寫作課,他有一套熟練的計劃,遊刃有餘。他要求每位同學各自采訪一個人,這個人距離自己的生活越遠越好。


    同學們分別采訪了餐廳打工的越南新娘、服飾店老板、地方報紙的記者、軍人、災區的原住民小孩、同誌三溫暖的老板。接下來,我們每個禮拜寫一幕短劇,發展自己的人物。等到這些人物發展出性格,腔調,鴻鴻就要我們練習更複雜的形式,啞劇,曆史劇,等等,直到期末寫一出完整的舞台劇。


    鴻鴻說,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師。他要我們觀察人物,寫出盡可能真實的人物。他指著我的第一份作業,譏笑說,這是真實生活中人們會講的話嗎?不是,這是偶像劇。


    在課堂上,同學們圍坐一圈,分角色念出每個人的劇本。念完之後,由作者解釋,老師和同學們評點。除了對我的第一份作業,鴻鴻很少批評,他總是心情很好地,微笑著鼓勵同學們互相討論,使課程往前發展。課堂上的一切想必在他意料之中,無動於衷。這門課十分快樂,每個人都得到鼓勵。無論作者是否想要搞笑,總能營造奇異的喜劇效果,讓同學們哈哈大笑。


    在這堂課上,最活躍的一位同學來自馬來西亞,他凸起的眉骨、厚厚的嘴脣證明了這一點。他每天從早到晚,都待在研究室,因此同學們叫他“土地公”。“土地公”個性好動,喜歡用動作、言語引人發笑,大家都喜歡請他讀戲,這樣,一幕無聊的戲也能好笑起來。


    然而愛搞笑的“土地公”背後,有一個悲傷的故事。他出生在馬來西亞一個華人家庭,父親非常嚴厲,因為他氣質陰柔,常常被父親責罵、被弟弟欺負,他更不可能暴露自己喜歡男生的真相。在東華大學華文係,他發現課堂上可以如此開放地討論各種問題。於是他很快出櫃了,並且決意留在台灣。


    “土地公”的出櫃,同學們都開懷接受,有人笑說難怪他這麽喜歡紫色,喜歡穿紫色衣服,用紫色計算機。出櫃還招來一個意外的結果,一些要好的女生故意靠近他,看他滿臉嫌惡害怕地四處逃竄,以此取樂。


    在舞台劇寫作的課堂上,“土地公”采訪的人物是同誌三溫暖的老板阿正。在逐漸發展人物的過程中,他袒露了更多。父親是一個權威的形象,令他畏懼而又憤怒。同時馬來西亞的宗教氛圍、社會環境,都讓他不可能以同誌身份自在生活。因此他來台灣讀書,發誓不再依賴父親,每門功課都必須拿到優,才能拿到獎學金,而打工所得維持日常生活。他把自己的壓抑、恐懼、對男性的情欲,都投射在了阿正身上。


    三


    騎摩托車經過大片草坪,出校門進入誌學街,再拐入一個小巷子,看到田野裏有一棟房子。這是一家咖啡館,叫9803。我約了吳明益老師在這裏見麵。


    在第一學年,他痛快答應,成為我的指導老師。我們師生之間關係鬆散,偶爾碰麵。他給我很大的空間,很少擺出老師的架子。我既知創作之路隻能獨行,許多問題難有答案,不如不問。隻大而化之,閑聊兩個小時。


    私下見麵時,吳明益很放鬆,但仍然誠懇應對我的每一個疑問。這樣認真的個性,讓我想到,他說自己成長在一個保守的家庭,一直到念大學,還不敢自己去佐丹奴買衣服,要請姐姐幫忙。


    我說在台灣讀書,讓我思考兩岸文學體製的不同。一位同學寫了一篇關於已故舅舅的散文,她說:“我想投文學獎,就去看曆年文學獎作品集,結果發現,得首獎的散文都有一個人死了,於是我就寫了一個死人。”同學們大笑,她也笑,又敲著桌子叫:“但我舅舅也是真的死了!”


    比起我這一輩中國大陸的寫作者,台灣的同學對寫作更自覺,在如此年輕的時候,立誌做一個作家、詩人,令我羨慕。他們的稿件打印出來,奔赴台灣大大小小文學獎,有的同學已經拿了不小的獎項,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係辦的賀報上,他們也因此更有信心地繼續新的創作。盡管在台灣,很多人批評文學獎,但我仍然覺得,有如此清晰的登上文壇的路徑,台灣文學青年是幸運的。


    我們也曾有過清晰的文學路徑,那是社會主義時期,作協、文聯、文學期刊,但是到1990年代開始,我們已經不閱讀,也不信任文學期刊,看不上作協、文聯,也不可能被他們看上。和更年輕的韓寒、郭敬明相比,我們也還沒有學習到文化商品的厲害之處。關於文學,我們失去了路徑。


    恰恰在1990年代後期,中國媒體市場化浪潮興起,需要大量新人。這是極少的可以借文字謀生的道路之一,初期甚至薪水不低。因此一代文學青年,多半成了記者、編輯、廣告寫手。直到日久年長,新聞寫作日漸模式化,而內心抒發的渴望升騰不息,於是我聽到身邊很多人在說:我要寫小說。隻是此時已騎虎難下,文學創作難以養活自己,更難維持一份體麵的生活。自2000年前後投身媒體的人們,大都已經有一份不錯的薪水,生活紛擾浮躁,若要離開這一切,進入全然的孤寂,需要不小的勇氣。在這樣的生活中,我的一位好友說,文學好像偷情。


    如果說我們在偷情,那麽台灣的文學體製,就是在相親結婚,過著安穩的生活。偷情固然刺激,但是安穩生活也令人羨慕。也許這就是我來台灣的原因。


    吳明益認真地聽完,微微皺眉。他回憶說,台灣的文學體製,也有不同階段。在六七十年代,報紙副刊被嚴密控製,文學雜誌比較自由,於是許多作家創辦同仁雜誌,發表自己的作品,比如陳映真。80年代“解嚴”之後,文學中心又轉回報紙副刊。當時大家不看電視,《聯合報》和《中國時報》發行量都高達百萬。這兩份報紙的文學獎因此影響力巨大。


    吳明益說:“我想前十屆,兩大報的文學獎獲得者,真的好像得到一個鑰匙。到了1990年代,我們這一代成長的時候,是兩大報文學獎最蓬勃的時候,還是一個標杆。但是突然在1990年代中末期,媒體越來越多,網絡興起,電子媒體興起,年輕人不看報紙了。等到我們得兩大報文學獎的時候,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了。”


    2001年,吳明益借小說《虎爺》,拿到了《聯合報》小說首獎。但是這時,一個獎已經不夠了,要多拿文學獎,文學雜誌、報紙副刊的編輯才有可能認識你。在這種體製下,評委的口味就決定了文學的整體風格。像我的同學一樣,吳明益也去研究前幾屆的得獎作品集,每一篇都看過,想一想說,這樣的東西才是好東西。“這不是得獎或不得獎,而是你根本搞不清楚什麽樣的是好作品。”他說。


    我想到他曾講過,在他年輕時,台灣流行情欲文學,性都寫得很露骨,“但我的情欲經驗實在乏善可陳”,他笑著,露出兩邊的牙齦,臉龐黑紅。最終,他第一篇成名的小說《虎爺》,取材於當兵時的經曆,被命名為“新鄉土文學”。


    擺脫了情欲文學、後設小說等文學風潮,吳明益從寫實出發,他探索各種技巧,又不為技巧束縛。“我們越讀越多,會發現真正的世界很複雜,有人寫的這麽簡單,大家也說好,有人說不能在小說裏論理,可是你看米蘭·昆德拉,論理也會論得這麽漂亮。”


    今天的台灣,文學獎是年輕作家出道最重要的方式。我也終於明白,台灣的文學風格為何如此類似。不錯,文學獎為文學青年準備了看得見的道路,就像我們曾有文學期刊,有作協,但是真正重要的,還是個人的才華和決心。一個人二十歲時是否寫作,和文學體製有關,但是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時是否還寫作,就真的和自己有關了。


    四


    和“舞台劇創作”同一個學期,吳明益教授“小說創作”。第一堂課,他照例放出狠話,想要嚇退沒有決心的人:“各位坐在這裏,說明都是沒有才華的人,如果你們有才華,就不會坐在這裏了。”在吸煙區長籲短歎、計劃去賣紅豆餅的同學更多了。


    和鴻鴻一樣,吳明益要求我們去采訪一個人物,寫五百字的人物特寫。在課堂上,他讀出這些文字,再行點評。一位同學寫的是一個喜歡釣魚的人,吳明益追問,他用的釣竿是什麽類型?同學答不上來。“土地公”寫了一位越南新娘,吳明益念完之後,轉頭確定地說:“這不特別。”


    課後哀鴻遍野。和其他課比起來,這些批評並非更嚴厲,也未嚐不是事實,卻打擊更大許多。文學青年原本敏感,又自負,對自己的作品加倍在意,何況這是小說家吳明益的看法。“沒有才華”,“這不特別”,這些詞,如重鎚正中胸口。


    三堂課下來,同學們像遭遇空氣中的強大阻力,坐在最後最遠處。每個提問都像石頭扔在沙堆上,不起回響。這種課堂氣氛,毫無疑問也對吳明益老師產生了影響,他少有地露出了無奈神情:“你們要不要坐前麵一點?”


    “土地公”決定退選。吳明益的評論令他十分憤怒,同時,他有現實的考慮。這學期修課太多,這樣下去,這門課恐怕拿不到高分。如果失去了獎學金,他在經濟上將無法承擔。


    吳明益拒絕了。這門課名額有限,非常搶手,“土地公”選上而中途退選,吳明益認為,這對想選課而沒有選上的同學不公平。同時,我想,以他追求完美的性格,原本就對上課深感挫折,此時想必更受打擊。


    小小的波折之後,“土地公”退選了,而吳明益也修改了教程,他不再在課堂上朗讀、批評同學的作品,改為課後麵談。課堂上的時間,多半用來討論新近出版的優秀小說。同學們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又有說不出的悵然。


    我們在9803咖啡館談話時,吳明益曾講起上課的壓力。今天師生關係已經發生變化,信息容易取得,老師的作用到底是什麽?他不願傷害學生,又總是覺得無力,如何能讓學生愛上老舍、沈從文?至於小說創作,他很清楚,大部分人不會成為作家。事實上,我們都清楚。曾經有很多編輯跟他聊天,“過了中年,大家回想起來,說年輕時我也想成為作家,但是沒有,今天變成你的編輯,”他能感到那種淡淡的感傷,至今還在,“我想有些學生會變成這樣。”


    站在講台上,吳明益仍然慷慨地講出自己所知所想,毫無保留地分享自己的小說技藝。他說,他常常在圖書館寫小說,把不同種類的書擺在麵前,比如一本村上春樹的小說,一本貝殼圖鑒。他寫一寫,翻翻圖鑒,其中講到貝殼的花紋是非常準確的幾何圖形。這很有趣,他說,於是我打算讓男主人公把這些講給女主人公,後來他們分手,女主人公到尼泊爾,看到賣貝殼的,覺得奇怪,為什麽尼泊爾會有貝殼,不是內陸嗎?賣貝殼的告訴她,因為很多很多年前,這裏是海。


    “這時候會不會就有點憂傷?”他得意地說,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個圓,“這都是我零秒鬼扯出來的。有時候我會覺得媽的太濫情了,不要。”一位同學瞪圓了眼睛,“零秒鬼扯的嗎?好厲害啊。”吳明益說:“因為我隨時都在想這些事情。”


    有一次,他講到自己從小長大的中華商場。他家有一家鞋店,他年輕時常在那裏看店。一個女生試了好幾雙鞋,他正在忙,回頭看這個女生已經不見了。他追出門去,穿過商場的人潮,像間諜片情節一樣,追上這個女生,“我對她說,你不買沒關係,不過要跟我講,講完我就轉身回去了。”說到這裏,他似乎仍有餘怒,冷冷看我們一眼,“這個店員的性格是不是很鮮明?”


    有時講了兩句,他停下說,不對,鋪墊不夠。回去重講。講完之後,又說,“各位,千萬不要以為我在課堂上講的這些故事是真的。我是一個小說家。”


    講故事的時候,是他最有神采的時候。


    五


    夏天來了。下雨之後,草坪上熱氣醞蒸,草腐爛的味道,有時候很像馬鈴薯熟了。割草的工人每天清晨揮舞著小飛碟,在窗前轟鳴。白色的黃頭鵝就會飛到學校,吃驚起的小蟲。


    課程進展到期末,“舞台劇創作”還是那麽歡快。鴻鴻說:“劇場裏隻有一種劇,就是寫實劇。劇場裏沒有抽象人物,沒有人為了荒謬而存在。比如說,我這麽認真地教你們,結果最後沒有人成為劇作家,這不是很荒謬嗎?但你們還是認真地上課,那更荒謬啦,越認真越荒謬。”


    在這種遊戲氣質的鼓勵之下,一位同學在期末作業裏,讓所有人在沙漠上曆險,瞬間互換靈魂,兩句台詞之後,又互換,因此整個劇情就是所有人物,包括貓狗,都在瘋狂地互換靈魂。而“土地公”設計甘肅老兵作為阿正的父親,阿正迫於父親的壓力,打算迎娶一位印尼新娘,這婚姻是假的,阿正為了讓父親滿意,新娘則為了拿到“中華民國”居留證。婚禮的晚上,父親死了。“土地公”用這個劇情解決了自己的生命困境:同誌身份,外籍人,家庭。


    在“小說創作”的課堂上,師生都出現了一種憂鬱。小說家吳明益和教師吳明益相互糾結,兩種身份卻越來越分離。最後一個禮拜,我們討論閻連科的《發現真實》。在這本書中,閻連科把情節邏輯分為零因果、半因果、全因果、內因果,吳明益解釋完之後,問:“大家有沒有問題?”無人作聲。他突然笑了一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說道:“在流行音樂的課上,很多同學說喜歡伍佰,我問,你們有聽過《小人國》嗎,同學說沒有,我說,那你不是真愛啊,對小說也是,課程還沒有結束,很多同學就已經呈現疲態了,不是真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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