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梅爾辛看我的眼神變成了心疼,她立刻請我吃了一頓昂貴的大餐,之後,她再沒怨過我“你是幹嗎來了”。


    轉眼,到了1989年的聖誕節。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個聖誕節,一切都很新奇。梅爾辛的親人朋友聚在家裏,我們坐在聖誕樹下吃點心、拆禮物,忽然,我開始說德語,我告訴梅爾辛我在中國怎樣失戀,怎樣來德國,這一路經曆了什麽。我的單詞一個個往外蹦,梅爾辛全聽懂了。“征,你會說話了!”


    是啊,我會說話了,雖然那時說得錯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學語言就該這樣,先死記硬背,張開嘴,再學語法;要先從語法學,什麽都懂了還是不會說。


    五


    我順利在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注冊入學,跟著梅爾辛上表演課,還修燈光、修舞台美術、修服裝設計、修形體……課餘時間幾乎所有中國留學生都忙著打工、找房子,隻有我和餘隆(如今他是中國愛樂樂團的藝術總監)不用打工,那個時候,每個月梅爾辛給我800馬克的生活費,她希望我不打工,專心學習。沒課的時候,餘隆給我打電話,約我聊天、喝咖啡。


    偶爾留學生們聚會,所有人都一肚子苦水,找房子的苦惱,打工的問題,跟德國人文化上的衝突,想家的感覺……誰唱一首悲傷的歌大家就都哭了,所以我們隻聊高興的事兒,不高興的索性都不提,湊在一起就是瞎鬧,樂嗬。


    有一天,我和一個朋友在書店裏挑書,一個女孩跑過來問,你們倆是中國人嗎?我們說是啊,她說她也是,“我是從難民營裏跑出來玩兒的”。這個女孩在國內研究生畢業,本來在深圳有個很好的工作,動蕩之後,她花錢偷渡到泰國,在泰國等了三個月申請到聯合國派發的難民號,又被送到柏林,住在難民營裏,一天拿幾塊錢發下來的生活費,等著再往下分配。


    正好那天晚上有個中國人的聚會,我們就帶她一起去。她給大家講她偷渡的過程,大家都很高興。快到8點,女孩說要走,“難民營有規定,白天可以出去,晚上9點之前必須回來,否則就要被遣送”。我們去送她,我跟她說,以後可以去學校食堂的咖啡館找我們,那裏的咖啡比外麵便宜,我經常待在那兒。


    她果然去食堂找過我們兩三次,她說難民營裏也有中國人,但都有點隔閡,還有那種四五十歲的男人,總想占她便宜。跟我們在一塊兒,能說中國話,她慢慢就開心起來。


    有一天她又來了,晚上我們又一塊兒去中國人家裏玩,大家說著中文,熱熱鬧鬧的。快8點了,她又說,我要走了;我說走啊,送你。她說,是要從柏林走了。消息傳下來,她被分配到一個小鎮——一個我們從未聽說過的德國小鎮,鎮上沒有一個中國人,她必須在那裏待滿八年才能拿到德國身份。


    這麽一個小女孩,在那麽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方,怎麽過啊?送她的路上,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想把話往開心了說,但總是開心不起來。她說,她有點後悔出來了,不知道自己這八年怎麽過,也不知道八年後還能不能回中國。 把她送上了公交車,我跟朋友往回走,一句話都沒說。後來我們誰也沒再見過她。


    還有一次我跟朋友喝咖啡,估計說話聲音有點大,突然一個提大密碼箱、穿西服的哥們兒三步兩步衝過來,“喲,你們北京的?快跟我說說中國話,我憋死了!”我問他是幹嗎的,他報了個地址,我一聽,難民營,“你怎麽是難民呢?”他說,別提了。帶著一副“給你們開開眼”的神氣,他把箱子打開——大半箱美金。他請我們吃飯,聊了才知道,他在國內貪了一筆錢,趕上動蕩,自己造了個假通緝令,以難民身份跑出來了。此人也是在泰國等難民號,等半年也沒見發下來,後來才知道泰國那幫人故意拖著他——他在那兒多待一天,就可以多黑他一天的錢。到了柏林,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被分到哪兒,他就天天提著錢在大街上走,怕在難民營被人偷。這個人,後來我也沒再見過。


    現在任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的譚平曾寫過一本書,裏頭提到我。寫完了他專門來跟我打個招呼:“我寫你了啊,你別介意”,我心想,能寫什麽啊,“沒事沒事”。後來一看,他說我剛去德國的時候跟祥林嫂一樣,逮誰跟誰說失戀。我問譚平,我真那樣嗎?——“差不多”。想想還真是,那時候我們聊天不想說不高興的,就互相敘述感情經曆解悶兒。記得剛到德國一個多月的時候,我在學校碰到一個中國女孩,她跟我一樣都是戲劇係。我請她在食堂喝咖啡,聊天,一張嘴我就開始說我的失戀,等我意識到自己說了很久時,三個半小時已經過去了。女孩一句話沒說。我趕緊道歉,女孩說沒關係,“你說的挺逗的”。——能不逗嗎?我爆了那麽多隱私。


    這個女孩現在還在德國,她開了個餐館。每次她回國,我們都會見麵。


    六


    在梅爾辛家住了一年,我想搬出來了。中國留學生都說,沒見過一個中國人能在德國人家裏免費住三個月,你這也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覺得不像話,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別人家裏白吃白喝白住,每月還拿800馬克生活費,我多少有點寄人籬下的感覺。


    梅爾辛不想讓我搬出去,她希望我好好住在她家,好好上課,別的什麽都不想。我們爭執了一回,她拗不過我,還是聽憑我開始找房子準備搬家。但梅爾辛給我鋪好了後路,她安排我在她一個學生開的劇團裏演戲,每月我有1500到2000馬克的收入。


    於是我開始跟那些德國演員一起排戲、演出。排練時間從上午10點到下午3點,中間有一個小時休息。有天午休時,大家正邊吃午飯邊聊,我看見一名德國大提琴手沒飯吃——中國人心態,一堆人衝著一個人吃東西不合適——我就把我打算下午吃的那塊三明治塞給了他。


    大提琴手聽說我在找房子,便邀我住進他租的一套三居室。他和另一個德國人分住兩個臥室,另外一個15平的小房間歸我,不要房租。“有這麽好的事?你幹嗎對我這麽好?”大提琴手說,他覺得我是個好人,“德國人不會像你那樣,給我一個三明治”。那我也不能白住。最終我們商量好,每個月我給他做兩次中國飯作為回報。中國菜要用的食材和調料能在越南超市買到,這事不難。


    其實,在德國,我一直遇見好人。我想過永遠留在德國。這裏生活挺好,隻要認真工作就能掙到錢,沒人幹涉你。文化生活又豐富,尤其先鋒派戲劇非常發達,劇多得每天都看不過來。它不是一個容易離開的地方。


    但那一年多裏的一些經曆還是在慢慢影響著我的想法。


    東西德剛統一時,很多德國朋友給我打電話,囑咐我千萬不要出門,否則遇到新納粹可能挨打。有次我去朋友家玩,坐最後一班地鐵回家,車廂裏九個人,七個是外國人,兩個是德國人。到了一站,站台上五六個滿身文身圖案、紮好多耳釘的人忽然衝到車廂門口大喊“外國人滾蛋!”雖然他們隻是喊喊,沒有衝進車廂,地鐵出站後,那兩個德國人還是起身跟我們一一握手,為同胞道歉。我知道,這個國家的一部分人對我這樣的外國人依然有著敵意。


    有一天演出完,在劇場的酒吧裏,我拿著一杯酒跟同劇團的德國同事聊天,正聊得高興,突然有人在我旁邊坐下來,“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那你為什麽在這裏演戲?”“我在這裏學戲劇,能演戲對我是個機會,多好啊。”他就等著這句話,“你一個中國人在德國演戲,你知道有德國演員演不上戲嗎?你是中國人,回中國演戲去啊!”


    後來我才知道他也是一個演員,已經有一年多沒有演上戲了。可以說大家都是憑實力,但是當個演員還要遭受敵意,我開始懷疑自己在德國演戲的意義。


    還有一次,德國大選期間,平時玩得挺好的兩個德國朋友因為支持不同的黨派而爭得麵紅耳赤,我在旁邊說了一句,某某黨挺好的,他們立刻同時住嘴,轉頭看向我,臉上的表情是“這跟你一個外國人有什麽關係?”


    那段時間,一個朋友拿到了德國國籍,我們一塊吃飯,我敬他酒,為他慶祝,卻發現他垂頭喪氣的。他跟一個德國女人結了婚,婚後倆人處不來鬧離婚,他跟對方說,離婚可以,你得等我八年,好歹讓我拿了身份。那德國女人也算仗義,真等了他八年。現在身份拿了,接下來準備辦離婚,他說,以後回中國還要簽證了,但是“不拿出護照,哪個德國人會認為我是個德國人呢?”這叫什麽事啊!但已經等了八年,不拿又不甘心,他帶著無奈,說:“這輩子就在德國混吧,也就這樣了。”


    這話太刺心了。在德國生活一年多之後,我開始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存或者毀滅”一樣思考“留下或者回去”。相比之下,德國比中國自由,但一年語言學校加四年高等藝術學院畢業之後,很可能根本沒有人找我做演員。即使能演戲,演的也一定不是我想演的角色,無非是糊口——像我在那個劇團裏的角色,就叫“外國人”,不停地在台上跑來跑去,偶爾說上一句話,也就比龍套好一點。如果我繼續讀書,讀戲劇史或戲劇理論,讀到博士畢業都快四十歲了,然後呢?搞戲劇研究?一部戲出來我評論道“這戲真本土、真德國化”?——一個中國人說一部德國戲“本土”?吃飽了撐的吧?


    要留在德國就幾條路,一是找德國人結婚,找不到真感情就隻能假結婚,給她幾萬馬克,她等你八年,拿到護照;二是放棄學業,利用簽證期拚命打工,開個中國餐館,變成老板之後把學生簽轉成工作簽,再找個中國女人當老板娘,讓老婆每天坐店裏數錢,自己去吃喝嫖賭——所有在德國的中國餐館都這樣;三是最慘的:放棄學業當導遊,打個小旗到機場接團。


    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思考了半年,我讓一個搞旅遊的朋友幫我訂一張回北京的機票,單程。我要回國看看,我還能不能做演員。


    七


    走還是留,在德國的最後半年,我跟梅爾辛談過三次。她總是說,你不要走,你是中國唯一學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人,你要把它學完。即使我完成學業,梅爾辛也不希望我回中國,“回那個地方幹嗎啊?”她這麽說。那時中國的未來仍不清晰,許多留學生還在觀望,而梅爾辛想讓我繼承格洛托夫斯基流派,成為她的傳人。


    我說,在德國我永遠演不到我想演的角色;她說,那你可以教學、當老師啊。她覺得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但我還是想做演員。終於有一天,我告訴梅爾辛,我決定了,我要回國看看我還能不能做演員。她非常生氣,“好,征在中國是一個偉大的演員!行,你走吧,走吧!”


    回國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梅爾辛家,告訴她,明天我就走了,如果在中國境況不好,我會回來的。她很冷淡,說,你隨便。


    我知道我是真的讓她難過了。


    我又找到梅爾辛的媽媽,那年奶奶已經93歲了。住在梅爾辛家的那一年,經常家裏隻有我和她兩個人,我們總是在她的小房間裏聊天。老太太對我特別好,用彩筆給我畫了很多幅小畫。我跟老太太說,我要回中國了。“回中國幹什麽呀?”我隻能胡亂編個謊話,說我要回國換護照。她問我,你還回來嗎?我說,回來。她說,“你必須回來,我活著等你。”她親了親我的臉。看著她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必須要走了。在門外,我擁抱了梅爾辛,哪怕她依然冷冰冰的。我說:“媽媽,再見,一切順利。”


    在德國的兩年改變了我的生存觀、世界觀以及對藝術的認知。我看到了很多東西,用德國人的思維方式在那個社會生活,我覺得如魚得水,但最後還是無法徹底融入,即使我在那裏成為一個演員——因為我長著這樣一張中國人的臉。柏林牆已經拆了,但是在德國的每一個中國人心裏都會有一道牆,就是中國跟德國之間文化的、生活習慣的牆。


    回到北京,當天我就到了劇院,迎麵碰上於是之老師,他問我:“你還回劇院嗎?”我說,回。


    後來我跟牟森在電影學院辦了個培訓班,推廣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培訓班的那些孩子大都來自農村,自我感覺長得像張豐毅或鞏俐,就覺得能當演員了。我跟他們說,估計今後你們這些人裏一個演員也出不來,他們特別沮喪。


    我帶著學員們排《彼岸》,劇本是高行健寫的。在電影學院演了六場,好多先鋒派藝術家都來看,他們說,這才是中國的先鋒戲劇。崔健也來了,看完之後說,你們什麽都是中國的,怎麽就音樂用外國的?回去他寫了首歌,也叫《彼岸》。


    格洛托夫斯基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等流派最大的區別是,格洛托夫斯基認為任何人,隻要智商沒問題,都有成為好演員的潛質,就像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定數量的金子,差別隻是我露出了三四公斤而你隻露出了半公斤,老師不是教授者,而是掘金者。怎麽掘,全靠老師的經驗和理解。在這個流派中,老師的言傳身教特別重要。梅爾辛師從格洛托夫斯基本人,是嫡係傳人,這也是為什麽她把傳人看得特別重。


    在中國,格洛托夫斯基流派隻有我會。給電影學院攝影係的學生排《死無葬身之地》時,我不跟那些90後去解釋納粹和存在主義,我告訴他們:“把這個戲當成職場戲來演就行了:你想跟老板告密?我們擠對死你。”——什麽生死險境,一說這個他們就懂了。我不信誰演個戲演完三個月還“從角色中出不來”——那是裝。格洛托夫斯基流派就是這樣,你不需要知道我想什麽,隻要看到結果。


    回國後的六年我一直在拍影視劇,後來,我又回到了戲劇舞台上。很多事情都看機遇,我趕上了。其實當初如果我再在德國待個五年十年,回來可能也能當演員,但我就不會遇到《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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