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釋真今天語出驚人,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唯音樂嗬嗬地說。


    檀塵悠悠笑著,也不戳破。倒是釋真不好意思了,丟下一句——我先回寺裏了,便一路小跑下去。


    唯音看著他靈活移動的背影,感歎道:“這孩子真實在。”


    “知道人家老實還欺負人家?”


    “我就是逗逗他,不過,我也不希望他真的修了佛。”


    “哦?”


    “我總覺得這修佛當是看破紅塵,然而不入紅塵,如何能看破紅塵?入了紅塵而看破紅塵,必是紅塵使他不幸。他修佛怕是參不透,入了紅塵,我便不希望他再回去。”


    檀塵默了默,笑道:“我上山參了一上午的禪,竟不如和你交談一番。你看得很清楚”說著他下了幾級台階,同唯音一起緩步向前走。


    唯音擺擺手:“可不敢當,我是俗人,所發狂言估計佛祖也是看不下去的。可說起來,你這一上午真是參禪去了,而不是去山中欣賞春景?”


    檀塵抿唇一笑:“知我者,唯音也。我到底也是俗人啊。”


    兩人相視而笑,腳步不由又放慢了,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天來。唯音同妖一起長大,這天下幾千年間各種逸聞趣事莫不了解,檀塵又博覽群書,見解獨到。兩人一聊起天來,就像時間沒有了盡頭一般。


    其實兩人認識也不過小半年,也不知怎的就熟稔到無話不談的地步,唯音時常覺得似乎從很久很久之前就認識檀塵。或許這便是古人所說,一見如故罷。


    聊著聊著,唯音忽然想起什麽:“說起來,檀塵你入白馬寺之前可與皇帝陛下相識,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檀塵愣了愣,他雖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身世,但也沒有和唯音談論過這方麵的事情。此番唯音直接提起,態度坦然,倒讓他也輕鬆許多。


    “我可從沒見到過有人這樣大膽地問我關於陛下的事。”檀塵微微眯起眼睛,好像在回憶一些很久遠的事情,連帶著語氣都有些飄渺:“他是我的三叔,他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並且極為看中權力。為了順利繼位,他立了曹丞相的女兒為後,假意恩愛。其實他極厭惡那個嬌蠻善妒的女人。我想在他眼中,應該沒什麽能比得上他的江山。”


    檀塵頓了頓,笑道:“主觀的講我和他私交很好。陛下的母妃出身低微,早年間境況不大好,我雖是先皇嫡孫但是父母早亡,又有不祥之兆。同為天涯淪落人,有些事情他反而願意講與我聽,其實他也是個很寂寞的人。”


    那個一身淺綠翠藍,笑起來溫柔嫻靜如三月春風的女子浮現於眼前。唯音輕輕歎了口氣。


    夏依絮啊夏依絮,真的會有一天,他愛你勝過一切麽?


    第5章 長夜[伍]


    和檀塵的聊天一如既往地令人愉悅,隻是兩人分別之際出了個小插曲。唯音剛道完別沒走兩步,一隻野獸不知從哪裏竄出來,速度之快隻能見一個黑影,一口咬住唯音的小臂,唯音不由地大叫一聲,被這力氣奇大無比的野獸拖著往前走。


    檀塵聽見聲音立刻奔來,那野獸似是怕他,見他來了鬆開嘴迅速逃走了,一團黑影融入暮色中。事情的發生和結束不過眨眼的事情,加之天色昏暗,唯音都沒來得及看清咬她的是什麽,等回過神來隻能確認自己的左臂正汩汩流著鮮血。


    檀塵神色凝重,拉著唯音回到自己的房間,給她止血上藥包紮,做得極認真。唯音不太懂人間的禮數規矩,但是一路上遇到的僧人看他們的奇怪眼光還是讓她明白——這樣由著一個男人牽著,進他的房間是不大妥當的,何況還是在寺廟。她想要掙紮,卻見檀塵這樣沉重的神色,一時間沒敢說什麽。


    暮色從窗戶中流瀉而入,唯音看著檀塵給她上藥時眉間濃重的懊悔自責,越發覺得這有些誇張了。


    “檀塵,我這沒有什麽大事的,你別這副神情,說起來還是你救了我。”


    檀塵搖了搖頭,一向清傲淡然的神態變得掙紮又有些憤怒。


    “它們好久不來了……我以為它們不會再來了。”


    唯音愣了愣:“什麽?”


    檀塵抬起頭望著唯音的眼睛:“我說了怕是你也不信,你隻需明白這野獸是我引來的,不是我救你,是我連累了你便可。”


    唯音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以為剛剛那個襲擊她的野獸並非野獸,而是妖,是他招惹來的妖。確實這齒印並不是尋常野獸能有的,而那野獸見了他便逃了,確實很像那些迷戀他精氣又不敢靠近他的妖。


    可是這野獸確實不是妖,若野獸是妖,她懷裏的鎮妖令早就跳出來壓得它抬不起頭了。這應該這是個少見的野獸吧。


    檀塵眼裏少見的憤怒,卻讓她明白一件事。


    他多少是知道妖的存在的,也知道自己的母妃是怎麽死的,他又是怎麽落到了這個地步。他恨妖,恨極了。


    心中彌漫上一陣悲涼,她輕聲歎息。


    若你知道你麵前這個姑娘同妖一起長大,一起生活,依賴一個很厲害的妖活著,你該討厭她了吧。


    等包紮收拾好,街上的燈已經點起來了。檀塵堅持要送唯音回家,唯音這次堅持拒絕了。雖說朽夜閣在朱雀大街上的店麵看上去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當鋪,但是這麽晚了跑到店裏還是很奇怪,更何況那裏妖氣很重檀塵若是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兩人拉鋸了許久,檀塵終於勉強同意唯音自己回去,他給了唯音一串佛珠,說這是大師下過咒術的,跟了他四五年,可以辟邪卻妖。他認真地纏在她的手臂上,眉目溫柔如畫,唯音感到懷中的鎮妖令跳了跳。


    鎮妖令以妖氣鎮妖氣,這樣的東西鎮妖令自然不喜歡。


    之後唯音一路平安無事地回到了朽夜閣,那串佛珠她用布小心地包好,埋在了門口的花盆裏。她想著這佛珠改天得還給檀塵,辟邪卻妖的東西怎麽能帶進朽夜閣。


    其實多少有點舍不得的,這是她第一次收到檀塵的禮物。


    她歎著氣拉開門走進去,卻迎麵撞上什麽東西,驚嚇之餘她抬起頭來,千鳶美麗的麵容出現於她視線中。


    這個傀儡深深地看著她,仿佛真的有靈魂一般。


    “你回來得這麽晚。”千鳶這樣陳述了一個事實,語氣平緩,眼神冷淡,讓唯音琢磨不透。


    她直覺千鳶——也就是蘭夜公子不太開心,於是低頭老老實實地認錯:“我下次會注意的。”


    “你受傷了。”又是一句陳述句,唯音偷眼看了一下千鳶。是因為是傀儡所以說話都是沒有語氣的嗎?不會啊,蘭夜平時用千鳶訓侍者們的時候,千鳶語氣還是很激烈的啊。


    她尋思了一下,依舊恭敬:“啊,不小心讓野獸咬了一口,已經包紮好了,不礙事的。”


    千鳶沒有回應,拉起她的小臂利索地拆了紗布,認真端詳著她的傷口,眼神專注得如同在鑒定一樣價值連城的古物。唯音看著她,不由得感歎蘭夜公子這傀儡做得真是好,神態都如此逼真。末了千鳶扔了紗布,對唯音說:“你回去房間吧。”


    唯音如獲大赦,趕緊奔回自己的房間了。還沒等她緩過神來,千鳶就捧著紗布和藥進來,叫來鳳休幫她包紮傷口了,惹得唯音震驚不已。好在等鳳休開始包紮千鳶便離開了鈴蘭間,唯音瞧著千鳶的背影,仍然覺得自己在夢中。


    鳳休悠然道:“這藥可是妖族王室禦用的弗緹散,對傷口愈合有奇效,貴得要命。嘖嘖,瞧瞧你受的待遇。”


    唯音聞言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更加奇怪又不安:“今天……今天公子這是怎麽了?忽然對我這麽好?”


    “公子一向待你很好,隻是這一世你沒怎麽受過傷,所以不知道罷了。”鳳休打好了結,撐著腦袋看著唯音:“隻要你需要的東西,公子都會給你,這幾百年來一直如此。”


    唯音愣了愣,為了掩飾不知所措隻能笑著打哈哈:“看來以前他是欠了我相當大的恩情呢,這個報恩真的很周到了。”


    “誰知道呢……”鳳休高深莫測地回了這麽一句。


    另一邊第九層的蘭夜的會客廳中,唯音和鳳休對話的樣子清晰地顯示在一麵鏡子裏。衛顏躺在鋪了波斯絨毯的貴妃榻上,搖著手裏的金扇子,笑得沒了形以至於踢翻了蘭夜一個香爐。濃鬱的香氣滾滾而出熏得他直咳嗽。


    便是咳嗽他還要繼續笑,紅發紅衣紅眸的他如同一團燃著的火焰。


    “哎呀哎呀蘭夜,你擔心人家姑娘就是這個表現?這硬邦邦的態度,我還以為是唯音小娘子欠了你銀子呢。要不要我給你一些個戲本子,看看那些才子都是如何追佳人的?”


    一雙蒼白如玉的手一揮,衛顏眼前的觀世鏡咣當一聲掉在地上。衛顏連忙起身:“哎呦呦,拿我的鏡子出什麽氣啊。”


    蘭夜的大半個身子隱沒在黑暗中,隻露出一片黑色的衣角,有酒杯放下的聲音:“你來我這裏,是來看笑話的?”。


    衛顏眼睛轉了轉,撫摸著自己的觀世鏡:“瞧你說的,有鏡子在哪裏不可以看笑話?我是為了告訴你一聲,計劃進展順利。”觀世鏡迅速縮小飛入他袖中,他展開金扇子遮了半張臉,隻露出狹長的桃花眼和眼角的淚痣,笑容娟狂又妖魅:“三個月後,朝中必有腥風血雨,那檀塵,必死無疑。”


    第6章 長夜[陸]


    唯音走在午後長安城的城郊,去摘野外開的那種纖細的鈴蘭花,回去給鳳休姐製香用。一邊采花一邊就走起神來,瞧著自己小臂上纏著的白色紗布,想起了房間裏那幅畫像,和活在各種各樣傳聞中的蘭夜。


    有時候唯音也會想,蘭夜究竟是怎麽看她的呢,是怎樣的恩情將他們聯係在一起。她依附他而生存,可是卻好像和真實的他沒有交集。昨天他看上去還是很關心她的,或許她應該告訴千鳶,她想見一見蘭夜。


    一直以來,從小到大,都很想見一麵。


    正在唯音出神的時候,灌木叢中突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唯音心裏一緊,戒備地往後退了兩步。霎時間一個黑影從灌木中躍出撲向她,唯音靈巧地往旁邊一閃,那黑影躍出去老遠,回過頭看望著她。看形狀這恐怕就是之前咬過她的那頭野獸,她總算看清了它的樣子。


    “這是……”


    唯音驚詫地看著這個羊麵虎身,四隻長而健壯的巨大怪物,一時間失了言語。這絕對不是人間能有的普通野獸,但也不是妖。這一瞬間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招惹了不得了的東西。


    那凶獸目如銅鈴,趁著唯音愣神之際再次撲來,長著血盆大口大有將她一口吞下的氣勢。唯音這稍一晃神,便來不及躲避,眼睜睜看著那凶獸尖利的牙齒靠近自己。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藍色身影忽然插入二者之間,速度快得驚人。凶獸的牙齒便咬在了那個藍衣男子身上,那男子的身影動也不動一下,唯音愣愣地看著那個男子將頭轉過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幾乎貼著自己的臉說:“愣著幹什麽,快逃!”


    是皆淩,朽夜閣的另一個傀儡。


    唯音回過神來,丟了手裏的籃子撈起裙子拚命地往城門的方向跑,身後野獸撕咬和纏鬥的聲音激烈,她不敢回頭看,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極快,聲音幾乎震耳欲聾。


    忽然身後纏鬥的聲音消失了,她心裏一顫,回頭看去。皆淩的身子已經被撕碎,七零八落地散落著,露出密密的針腳和紅色的絲線,那張清秀的臉被從中撕裂,表情冷靜得可怕。而那個野獸好奇地撥拉著那些碎片,然後一口一口吞下去。


    ——它……什麽都吃。


    唯音不忍再看,收回目光繼續奔跑。她不斷在心裏默念——沒事的,沒事的,你一定能逃回去,隻要回到城裏,回到朽夜閣就好了。


    身後漸漸傳來野獸由遠及近的喘息和奔跑聲,唯音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她回頭看過去,那凶獸離她已經不過三丈,急速撲過來,如一片黑色的夜幕襲來,她閉上眼下意識地舉起雙臂擋在頭前。


    那個瞬間漫長得駭人,唯音感到風忽然淩厲起來,一陣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氣彌漫於空中。


    疼痛沒有如期來臨,她慢慢睜開眼睛。


    凶獸在她麵前一尺的地方張著血盆大口,渾身被極細的絲線纏繞住勒得緊緊的,動彈不得。一雙黑色的雲緞靴點在凶獸頭頂,一身漆黑如夜的長袍垂落,上麵繡著孔雀藍的蘭花,在風中衣袂飛舞。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指撐著一柄十二骨的黑傘,身上所有的皮膚都歸於傘的陰影之下。


    唯音呆呆地仰望著來人,他也低頭看著她,風喧囂地吹著,她的世界裏卻寂靜無聲。


    男子從凶獸的頭頂躍下,立於唯音麵前,把她納入黑傘的陰影下。距離之近唯音可以看清他如羊脂白玉那般蒼白的皮膚下,時隱時現的纖細血管。那樣一雙漆黑而深不見底,彌漫著藍色的妖氣的眼睛。


    他淺色的唇開開合合,他說——有受傷麽?


    唯音如同被他的聲音喚醒,腳一軟就要跌坐在地。他迅速伸出手扶住她,指尖冰冷。


    唯音小聲說:“公子?蘭夜……公子?”


    他微微一點頭。


    她想,那幅畫像描出的神采,竟不及蘭夜本人的十分之一。


    蒼白的皮膚,漆黑的長袍和眼眸,孔雀藍的繡花和妖氣,威嚴又妖冶,美麗至極。


    在她怔忡之際蘭夜回頭看著這個凶獸,皺了皺眉頭:“你竟惹上了饕餮。”


    唯音回過神來,驚愕地指著那極力掙紮的凶獸:“它它它,它是饕餮?”


    就在此時饕餮仰天長嘯一聲,束縛它的魂絲頃刻被掙斷。蘭夜迅速抱起唯音,裹著一陣帶著蘭香的風,飛快地遠離這隻凶獸。唯音從他的肩頭看過去,饕餮似乎知道自己追不上來,怒不可遏地在原地大叫著上下跳躍,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她。她心下一懼,收回了目光。


    “看來得去一趟雲澤。”蘭夜低聲說道。


    第7章 長夜[柒]


    饕餮是上古凶獸,凡它咬過的東西一定要吃下去。它在唯音身上留下的傷痕不會消失,而且下次必然會再來追唯音。蘭夜隻能暫時製住饕餮,不能殺它。


    為今之計隻有去雲澤仙境找奚恒神君。


    “奚恒神君元神極強,是饕餮的主人,這一次該是奚恒疏忽,讓饕餮逃出來。雲澤仙境在極東之地,我們從蓬萊過去。”


    唯音在蘭夜懷裏抬頭看著他,他目視前方很冷靜地說著,條理分明。他右手攬著她的腰,左手撐著傘,像沒有重量一樣輕盈地在樹梢或草尖上掠過,帶起一陣蘭香馥鬱的風。她的左手橫在他的腦後,他被風吹起的長發摩擦著她的手背。兩邊的景物飛快地掠過,她看著有點眼暈,於是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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