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想好好消化一下蘭夜的話,但是閉上眼睛之後的黑暗裏,所有的感官都變得異常鮮活。


    他身上有淡淡的蘭花香氣。


    手被他的頭發蹭得有點癢,也不是特別癢,若有若無的。


    他這樣一隻手就能抱穩了她,不過抱得有點緊。


    這就是蘭夜,這麽多年來一直想要見到的,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眼前,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麽,該以怎樣的表情怎樣的姿態麵對他。即便是這樣猝不及防,她還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那些多少年來一直隱隱作祟的焦灼就已經安穩下去。


    終於見到了,蘭夜。


    唯音睜開眼睛看著蘭夜,倘若此時蘭夜低頭看她,必定會看見她眼底不合時宜的歡喜。她問道:“公子親自送我去嗎?”


    “除了長安四妖,這附近沒有誰能敵得過饕餮。不然你讓衛顏,薔華或者鍾離魅送你去?”


    唯音連連擺手:“不不不……多謝公子相救,我來幫公子撐傘吧。”


    蘭夜是夜妖,所有妖中陰氣最重的一種,不能見陽光,據說見了陽光的皮膚會如撕裂般疼痛。所以當他行走在日光之下時,一定要撐著傘。


    蘭夜略微一沉默,唯音發現他們前進的速度放慢了。片刻之後,他說:“不必了。”於是他們的速度又加快。


    唯音雖然有些沒趣,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歡喜下去。她甚至不自覺地輕輕哼起歌來,完全忘記了自己被饕餮盯上這件事。蘭夜瞥了她一眼,眼中的藍色妖氣有些紊亂,唇角揚起一個很淺的弧度。


    日薄西山的時候,他們靠近了一個小城。快入城的時候蘭夜放慢了速度,和唯音一起如同常人一般從村子間的小路走向城門,快到城門的時候,唯音忽然眼尖地看到遠處護城河邊一個小黑點搖搖晃晃,忽然墜了下去。


    “有人落水了!”唯音大呼一聲,飛快地跑過去。


    蘭夜一皺眉頭似要發火,見人已經跑遠了,隻好快步跟上她。到了河邊,見唯音已經擼起袖子準備下水撈人了,他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把把唯音拽了回來,往河麵一揮袖子。漆黑的袖子拂過之後,就有一個人像被什麽東西纏住一般拖出水麵,一路拖到岸邊。


    唯音跑上前去,卻見是一個年輕的婦人,麵色憔悴地趴在地上直咳嗽。此時路上行人很少,就算是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也就張望兩下,並沒有人靠近。


    那婦人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後,忽然掩麵痛哭起來,哀慟非常,完全沒有被救的喜悅。唯音忽然明白這位少婦大約不是意外落水,乃是投河自盡的。


    她蹲下來拍拍少婦的背:“姐姐,你為何要投河啊?”


    少婦哭得更加悲傷,斷斷續續地說:“姑娘……別管我了……我夫君他……他傷寒過世了……讓我隨他去吧。”


    唯音默了默,回頭望向蘭夜,而蘭夜抱著胳膊並不想插手的樣子。她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姐姐,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半月前剛去的……”


    “半個月啊,那您的夫君一定還沒有投胎,我或許可以幫您見到您夫君。”


    “姑娘莫要騙我,我……”少婦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看著唯音,當她的目光移到唯音身後的蘭夜之時,明顯一愣,失了言語。


    唯音笑道:“姐姐也看了,我身後這位可不是凡人,我們自有方法讓您夫君回來。不過天地自有命理規矩,我們最多可使您夫君還陽一個月陪您,一個月後他還是要投胎去的。為了這一個月的相聚,您要折損十年的壽命,您可願意?”


    那少婦聞言立刻對唯音和蘭夜下跪行禮,抽泣著說:“隻要夫君能回來,我什麽都可以拿去換的。”


    唯音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張畫了奇怪圖案的符紙遞給少婦:“把自己的血滴一滴在這道符上,然後燒了這道符,你會到一個可以實現你願望的地方去,切記燒符之時身邊不可有別人在,否則不會成功。”


    少婦感激涕零地收下來,唯音叫住了一個過往的牛車把少婦送回家,少婦一再地道謝,憔悴的麵容燃起一絲希望。


    “她真是愛她的夫君。”唯音感歎道,然後望向蘭夜,頗有幾分邀功的意思。


    少婦的夫君自然不能真的還陽,有一個叫玉麵的妖,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樣子,還有一個叫赦心的妖,可以讀取人的記憶。二者合作,便可照著少婦的記憶還她一個一模一樣的夫君。


    假的雖然是假的,但是一個月的時間也可以讓少婦慢慢冷靜下來,不再殉情了。


    蘭夜輕笑了一下:“逃命也不忘為閣裏介紹生意,真是難得。”


    唯音今日第一次見蘭夜笑,感覺到他心情變好了,於是趁熱打鐵道:“那公子可不可以給我個獎勵?”


    蘭夜望著她:“你想要什麽?”


    “我想問個問題。”唯音站到蘭夜麵前,抬頭對著他的眼睛,滿是期待。


    “公子為何救我十世之命?”


    麵對唯音眼裏燃灼的熱切,蘭夜的表情卻迅速冷卻下來,剛剛漫上的溫柔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僵硬和冰冷。他眼裏的不悅和惱怒幾乎著實驚嚇了唯音,她呆呆地看著忽然變色的蘭夜,呆呆地看著他繞過自己走向城門。


    我做錯了什麽嗎?


    我不可以問嗎?


    唯音慌張而疑惑,短暫的頭腦空白之後,她趕忙轉身追上了蘭夜。隻是這次她隻敢默默跟在蘭夜身後,不再說什麽。


    蘭夜撐著傘在小城的人流中行走,唯音跟在他身後看著他挺拔的背影。他們二人所過之處人群都安靜下來,自動散開讓道,人們低聲議論驚歎,偷眼瞟蘭夜。不少少女們看一眼蘭夜便羞紅了臉,快步走開,卻在遠處停下來將他望著。


    薔華美人有一句名言——人本貪色。人青春易逝,所以格外貪戀那短暫的淺薄的美色,這話果然不錯。


    他們投宿在城裏最好的一家客棧,但是蘭夜隻要了一間房間。他簡短地解釋:“為防止饕餮半夜追上來,應付不及。”


    就誰睡床誰打地鋪的問題,仍然是簡短而不可商量的:“你睡床。”蘭夜這樣說道。


    他看上去還在生氣,於是唯音從頭到尾都沒有反駁他,隻能應著——好的,好,謝謝公子,之類。


    半夜躺在床上的時候,唯音仍然覺得混亂而摸不著頭腦。


    忽然出現的饕餮,忽然出現的蘭夜公子,忽然開始的逃命,忽然公子就生氣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天之內發生了,實在是太過緊湊,難以消化。


    她轉過身去看著一邊的蘭夜,最後她讓店家在房間裏另支了一張榻,蘭夜就臥於榻上。他雙眼輕闔,幾縷長發垂在臉側,月光灑在他安靜蒼白的麵容上,他睡得像一幅寧靜的畫。


    或許是剛剛親眼見到蘭夜,每次看到這張臉總是覺得驚豔,不負盛名,怨不得第一美人薔華都鍾情於他。不過他連薔華美人都拒絕了,白玉瓶子裏那位,該是多麽好看的人啊。灰飛煙滅了,蘭夜一定很傷心。


    唯音輕輕歎了口氣。


    白玉瓶子裏那位至少還有個囫圇傳說,她的身世卻是極撲朔迷離的,連問一問都不成。


    “你救了我這麽多次,從前我對你到底有怎樣的恩情呢?”唯音喃喃自語。


    誰知道這時候蘭夜卻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進了唯音眼睛裏,一雙墨黑的眼睛泛著月光,冷冽如刀鋒。


    他笑了,笑得輕蔑:“誰說你對我有恩情?”


    唯音愣住,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呃……大家……都……”


    “你對我沒有半點恩情,說我報恩不如說報仇。”


    他打斷她,戲謔地一字一句地這樣說。恨不能刻在她心上似的。


    唯音一時間不能反應,她有些發抖,下意識地說:“不可能啊……你救了我……”


    “不救你怎麽報仇?”


    “可是……為什麽……從前我對你做了什麽?”


    蘭夜沉默,他眼裏的鋒芒漸漸收回去,他轉過身背對著唯音:“你無需知道。”


    唯音就這樣看著蘭夜的背影,像一片黑色的幕,遮住了她所有想要追問的真相。她也不知這樣看了多久,蘭夜的影子短了又長,對麵煙花巷的吵擾聲也漸漸消失了,不知什麽時候神智才慢慢回籠,也不知什麽時候,她轉過了身蜷縮成了一團。


    第8章 長夜 [捌]


    蘭夜明顯感覺到唯音的變化。


    她的話少了許多,他原本話就不多,之前都是她主動說話,現在越來越明顯的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她眼中的熱切和歡喜沒了蹤影,隻餘一派灰沉沉的憂鬱。


    她以前也曾這樣對著他。


    這樣也好,憑什麽她就可以無憂無慮,不過最後幾年了,她也該嚐受痛苦煎熬,就像這兩千年來他所經曆的一樣。


    蘭夜想到這些甚至有些快意,忘記了她的無憂無慮全是因為他的保護。


    他們就這樣一路默默向東行進了兩日,越遠離長安遇見的妖就越多。有不長眼的妖以為唯音是蘭夜帶在身邊的幹糧,想上來分一杯羹,都被蘭夜幹淨利落地解決掉了。更多的妖憑著蘭夜的絕色和他黑袍藍繡的打扮猜出了他的身份,湊上來塞銀子奉寶物想套近乎。有些頗有家底的妖還包了他們在當地的食宿,極盡殷勤。


    不過蘭夜拒絕了這些妖所有的同行請求。


    路上還遇到不少大膽美豔的妖娘。第一個妖娘最是直接了當,扭著纖腰穿得極涼快直接就纏上了蘭夜。唯音驚得不行,看著這樣的畫麵臉一紅就要跑,卻被蘭夜拎著衣領拉回來。


    他眯著眼睛,觸碰到她的後頸的手指冰冷:“說了你不能離我超過三步遠,跑什麽?”


    唯音捂著臉:“那個……公子……您不會是想讓我觀戰吧?我……不會跑太遠的……您也方便一點。”


    因為她捂著臉,沒能看到蘭夜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他厲聲道:“還不放開我,想死在我手上麽?”


    唯音大聲應了:“哎,好的我這就走。”領口卻依舊被抓得死死的,放下手一看卻見那妖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蘭夜身上下來了,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之後蘭夜處理這種事故手腳就很快了,根本不給妖娘纏上來的機會。


    因為蘭夜很少出朽夜閣,他這一趟遠行,倒是成了各方小妖跑來一睹真容的機會。風平浪靜的幾天下來,唯音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在逃命,倒像是陪蘭夜接受朝拜。除了懷裏的鎮妖令動不動就要跳出來之外,享受的待遇格外優厚。


    可惜好日子沒有能持續多久,四天之後,當一個不知哪兒來的妖跳出來要吸唯音精氣的時候,饕餮再次出現了。


    這家夥也不知沒日沒夜地追了多久,一下子從深林中躍出,一口將那個不長眼的妖吞了下去,然後長嘯一聲,居然體型慢慢膨脹成原來的四倍之大,血紅了眼睛看著蘭夜與唯音。


    蘭夜將唯音攬到身後,唯音哆哆嗦嗦地說:“蘭夜……”


    “沒事。”


    “不是……蘭夜……”唯音扯了扯蘭夜的衣服。


    蘭夜終於回頭看她一眼:“怎麽了?”


    唯音顫抖地指向那明顯比平時癲狂的凶獸:“它剛剛……把鎮妖令吃下去了。”


    那時鎮妖令正跳出來鎮壓那圖謀不軌的妖孽,那妖孽一哆嗦正要下跪就被饕餮一口吞了,連著鎮妖令一起沒入了血盆大口中。


    “鎮妖令取材龍骨,集萬妖之魂。而饕餮是龍之子……它會如何?”唯音繼續說著,小心翼翼地看著饕餮緋紅一片的雙目。


    蘭夜一皺眉。


    一聲狂嘯震耳欲聾,蘭夜抱著她飛起落於一顆極高大的喬木的樹梢,把她放在樹杈間。剛剛他們站著的地方已經被饕餮長嘯的氣流衝出一個大坑。


    他俯下身,扶著樹枝望著唯音的眼睛:“你聽著,在這裏好好地坐著,不許下來。”頓了頓,他好像還想說什麽,但最後卻隻是低聲重複了一句——不許下來。


    唯音還沒看清他藍霧彌漫的眼裏到底有什麽,他就回身跳下了樹。這麽高的樹,他下落地卻不快,長長的衣擺和藍色的發帶被吹起來,月光下黑袍上孔雀藍的繡花越發妖冶,他落地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


    幾乎在他落地的一瞬饕餮撲向了他,雷霆萬鈞一樣的氣勢。原本它的速度不及蘭夜,如今卻幾乎和蘭夜差不多。蘭夜仗著自己比饕餮身材小,在他大開大合的動作間靈巧地穿梭,速度之快唯音隻能看清一抹藍色在不停遊走。


    忽然蘭夜的身影出現在饕餮上空,他足尖在饕餮頭頂一點,頃刻間饕餮周圍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極細絲線,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絲線幾乎把饕餮軀體的每個部分都框住,饕餮稍一動彈便痛苦地嘶吼。


    魂絲陣,他剛剛是在布陣。


    唯音鬆了一口氣,見蘭夜轉身向她飛來,沒有受一點傷,連衣服都沒有破損,她剛剛燃起笑意的眼睛卻瞬間轉為驚恐,她幾乎是拚盡全力喊道:“後麵!蘭夜你後麵!”


    月光淒厲,鮮血四濺。


    蘭夜的左半邊身體沒入饕餮的口中,他慘白的臉上開了一朵朵血花。黑色的陰影很快從他的傷口彌漫開來,暈了他一大片黑袍,藍色的繡紋也變成紅色。


    他們離得很近,所有細節在她眼裏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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