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從看台上摔下來之後,小河找了一位老中醫療傷。他在醫院躺了二十天,回家躺了四十天,從六月臥床到九月,腳傷才痊愈。他被困在家裏的沙發床上,由於長久躺臥,沙發中間凹陷了下去。


    經過製作“音樂肖像”的大半年,他的內心發生了很多變化。剛開始他把自己當作一個藝術家去創作,後來,當他和陌生人聊天,一起喝酒稱兄道弟,他開始試著理解別人的生活。“當你被他們感動的時候,你發現,你也是普通人。”小河的個人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這年仿佛是一個轉機,讓他開始觀察周圍的事物,感知身體和內心的情緒。


    在床上,他用蘋果電腦錄了12首歌,全部是簡單的木吉他伴奏,內容大多關於愛情。他將12首歌混成了一張專輯,起名《傻瓜的情歌》。這是一張低保真的專輯,風格和從前的小河相比,完全變了模樣。從前,小河是不屑於歌唱愛情的。他讀尼采、薩特的哲學,讀波德萊爾的詩歌、馬爾克斯的小說,腦子裏裝的總是一些宏大的命題,比如生命、死亡、人類和平。二十多歲本該是個喜好浪漫的年紀,他不肯談戀愛,“沒出息的人才談論愛情,我心目中的男人是不需要愛情的,是為了人類、生命的問題每天苦思的人”。


    10月,小河可以走路了。他前往瑞士給一個現代舞團做配樂,在蘇黎世市郊的一棟別墅裏住了一個多月。每天早晨,他花兩三個小時去附近的山上散步。秋天的蘇黎世美得令人心碎,山上,樹葉隨著風輕輕墜落,五顏六色地散落在泥地上。有一天,小河撿起一片樹葉,樹葉是剛落下來的,還平展著,有點綠。他端詳樹葉的紋理,上麵有幾個被蟲子咬過的洞,“仿佛它的一生都在上麵”。


    之後每次散步,他就帶一片沒見過的樹葉回家,用水彩筆描摹。一共畫了12片葉子,正好搭配12首“傻瓜的情歌”。在專輯的扉頁上,小河寫了一句話:“現在,更像是個開始,如同我擁有的這雙腳。”


    一年之後,12個人見完了,12首歌也完成了。小河想把這些歌錄成唱片。但後續的資金沒有跟上,想法就擱置了下來。


    2012年,小河去甘肅演出的時候結識了一位上師,從此正式入了佛門。他戒煙、戒酒、吃素,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


    2015年,小河去重慶做專場音樂會,認識了一個叫謝江川的朋友,他從2006年開始賣打口帶,後來做獨立廠牌,幫小河發行過一張唱片。5月他們在山西碰見,又討論起五年前的項目。這次,小河想了更多。製作“音樂肖像”那一年的經曆對他的改變很大,他開始理解他人的生活,從而關注生命中很細小的情感。可能關於隱秘的愛情,也可能關於平庸的日常。


    “年輕的時候總是想很宏大的東西。標新立異,想創造曆史。我是創造天地的人,我要把所有的東西破壞掉,我要建立新風格建立新世界。哪怕別人覺得很怪誕,我還是要創造。但遙遠的東西都會顯得過於悲壯和沉重,反而生活是很生動的。”小河說。在學習佛法的過程中,他也發現,通過行為得到的經驗比光聽一個道理有用得多。他想,如果能讓其他歌手感受到這些,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


    他和謝江川決定把“音樂肖像”從個人行為擴展成一個項目,邀請其他的音樂人一起嚐試。他們找了12個音樂人唱小河之前寫的歌。隨後,他們打算每個月邀請一位音樂人,像小河那樣去接觸陌生人,給陌生人寫歌。甚至,小河希望建一個實體的音樂肖像檔案館,把每年每個音樂人和普通人接觸的影像、寫出的作品做成一個展覽,形成檔案。他為這個項目起了一個slogan——“用歌唱去記錄”。


    2015年7月,馬頔給王若珊錄歌,喊她過來玩。小河也去了。五年不見,王若珊成了個大女孩,她的長辮不見了,留了一頭利落的短發,化了淡妝,看起來神采奕奕。她是和男朋友一起出現在小河麵前的,兩人牽著手,如果仔細看,可以看見無名指套著一枚戒指。小河的腳也早已痊愈了,這幾年他念經,吃素,修行,反而精壯了許多。他們坐在錄音室外的沙發上聊著彼此的境況。馬頔從錄音室走出來,問王若珊,“滿意嗎?”


    王若珊說:“挺好的,跟做夢一樣。”


    六


    現在,小河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音樂肖像”上。對他來說,這又是一個逐漸打開自己的過程。項目開始前,小河找羅永浩取經——羅永浩是小河在酒吧唱歌時的粉絲,老打車去聽他唱歌。羅永浩問他,“微博有嗎?”“沒有。”“微信呢?”“也沒有。”“那你別做了。”回去以後,小河開了微博,微信,朋友們很吃驚,以前他從不屑於玩這些。


    他耐住性子和不同的人解釋“音樂肖像”,每天能發五封以上的郵件,因為他打字極慢,五封郵件已是極限。這些事放在從前,他早就“撂挑子了”,他將這些轉變歸結為學佛,他說:“佛陀就像一個好老師。”


    小河的變化讓很多人驚異。


    2014年10月,野孩子樂隊在北京演出紀念小索,小索是“野孩子”以前的吉他手,2004年得了胃癌去世。圈裏該來的都來演了。結束後,照老規矩,大家都要聚一聚。飯桌自動分成了兩桌,一桌喝酒的一桌戒酒的。“野孩子”樂隊的全喝酒,一人來幾兩非常熱鬧。另一桌,坐了小河、萬曉利、宋雨喆、吳吞和李鐵橋,“野孩子”過去敬酒,桌上一人一杯酸梅汁。張瑋瑋笑說:“你們就是一桌酗酒康複協會,跟你們有什麽可聊的,你們也別過去找我們,我們也別過去找你們,各過各的吧。”


    但是在張瑋瑋看來,小河的轉變又在情理之中:“他是這樣的人。動不動就給自己的生活一刀切斷,扔掉。唱歌是這樣,玩音樂也是這樣,有的歌說不唱再也不唱了。他不會沉浸在美好裏麵,他總說,千萬不要被掌聲和鮮花迷惑了。”


    這樣的變化並不是隻發生在小河身上,“人到中年,過了青春期,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也快過去了,麵對身體和思想的糾葛,見了好多人和事兒,有些責任要承擔了,很容易思考,自己究竟在幹嗎,為什麽這個幹,值不值得這麽幹。尤其是做藝術的人,這是早晚要麵對的問題。”宋雨喆說。2002年他把“木推瓜”解散,飄蕩在西北搜集民間音樂。2009年,他回到北京,成立了一支名為“大忘杠”的樂隊,探索不同類型和背景下的音樂的融合。和小河一樣,遠離了搖滾樂時期的那些暴躁、荒誕和反叛。


    七


    沒有演出的周末,小河就從北京東麵的通州坐車到門頭溝香峪村上的“呼嚕山莊”。這是一座隱藏在山裏的不起眼的農家院落,有人說,這是小河禪修的地方。


    2015年8月,在“呼嚕山莊”的一個周末,小河早上6點多便起床了。他抱了一塊軍綠色坐墊,一條碎花薄被,拆了一塊白色的枕頭套,又帶上兩條寄養在山莊的狗,往山腰上走。穿過一片齊胸的雜草叢,那裏隱藏著一塊水泥砌成的露台,這是小河的秘密領地。


    小河坐在露台上打坐。太陽的輪廓漸漸清楚,陽光隨之猛烈,樹影從他的身上往後移。於是他拾起薄被,蓋在頭頂遮太陽。他突然想起了一幅熟悉的畫麵——這是他打小就開始做的一個夢。在夢裏,一頭倔強的獅子離開了群居的夥伴和生活的那片叢林,它已經對群體的生活感到無聊,於是決定離開,一個人去一個地方。小河看到了那頭獅子的背影,不是垂頭喪氣,相反,它帶著驕傲的姿態離開了。


    “每年,這個夢像電影閃回一樣,腦袋會啪一下插入一個畫麵。沒有任何所指和影射,好像是個暗示。”小河說。陽光更猛烈了,樹影已經完全消失。他起身,把枕頭套當做帽子套在頭上,趕著兩隻狗,朝山下走去。


    隨筆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柬北無戰事


    文_賦格


    一


    臨時起意去柏威夏寺,是因為在暹粒意外地看到“柏威夏寺一日遊”的廣告。“preah vihear”淹沒在一堆吳哥遺址名字中,很不起眼,卻使我條件反射般地想到幾年前的新聞標題,“泰柬在柏威夏寺附近又起衝突”,“世界遺產遭炮彈襲擊”,或“聯合國敦促泰柬武裝撤出柏威夏寺非軍事區”。2012年以來這類新聞不再聽到,意味著泰國和柬埔寨有一段時間沒交火了,難怪柏威夏寺對遊客亮起綠燈。


    “很安全,”旅行社工作人員微笑著對我說,“50美元。”


    這座千年古寺,2008年被聯合國評為世界遺產之前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如果說進入柬埔寨的遊客99%是奔著吳哥而來,那麽恐怕隻有不到1%的人會把柏威夏寺列入行程。位置偏遠、交通不便是主要原因,但細究起來又別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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