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不對號嘛。”他掙紮。


    “你是多少號,就坐多少號嘛。”藏人不急不躁,語氣堅定,反複說著以上的話。占座的終於無奈讓出了座位,一邊往後麵走,一邊還在說:“從來就不對號嘛。”


    發車時間到,有一個座位的人沒來,票已經賣了,車老板說要等。一等半個小時,天漸漸亮了。等人湊齊,車開出汽車站,天已大亮。上了路,才發現比沒出發的時候更令人搓火。這位司機的技術真是令人瞠目結舌。在日喀則市區平坦無比的好路上,這輛車開得顫顫巍巍,慢慢騰騰,連蝸牛都會急死。


    在藏區的優質公路上行車,有一種令人失掉時間感的催眠效果,綠河黃沙雪山藍天在側,走上幾個小時大同小異。下午三點,司機把車停在一個小鎮,大家找地方吃飯。紫圍巾和坐我旁邊的藏袍阿姨,跟在我後麵,黃皮襖的男人拎著一個大保溫瓶走在前麵。他們走進了一家餐館,喊我跟著,並建議我跟他們點一樣的飯,說這樣吃上得快。三人都是藏人,交談不說漢語,隻和我交流時,才小心地吐出一些必要的漢話句子。飯畢,黃皮襖男人用他的保溫杯,倒給我一杯開水。


    車繼續往前開,越開越高,越開越冷。天色漸暗,路兩邊開始有雪。藏房少了,人煙也稀了。到樟木前的最後三十公裏,是從海拔四千米的聶拉木降到一千多,所以,越冷越是好事,意味著我們離目的地近了。


    天色接近傍晚,視野深灰,雪大讓路麵全白,風也越來越猛,車廂凍腳。自從開始下雪後,“急死蝸牛”司機就開始把車開得歪歪扭扭,我暗暗對自己說“再堅持一會兒,過了這段下山就好了”。山路一轉,前方山上出現幾排前後交錯站立的水泥樓房,似乎是個小鎮子。那便是聶拉木了。


    中巴爬上通向水泥樓群的一條路,慢慢兩側出現了小商店、旅店,車沿著蓋滿雪的細小馬路開到一處加油站加了點油。然後,坐在車頭跟著司機考察的車主人忽然對大夥兒說:“有住旅店的,住哪家說一聲,我好給你們停車。”


    此話一出,大事不妙。我趕快衝到車頭去,差一點就要揪住他衣領子:“住旅店?!不走了?!”他瞄我一眼,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你看看這路,能走嗎?我敢走,你敢坐嗎?”


    二


    在紫圍巾阿姨的介紹下,黃皮襖、另一位年輕人還有我,都跟著她和藏袍阿姨住進了雪域旅館。三個女的住一間,三張床,一張小小的藏式立茶桌,一顆燈泡,屋裏冷得和外麵沒區別。


    行李放下,大家聚到隔壁的烤火房烤火。藏式旅館的烤火房等於“大堂”,服務員白天待在這兒,要水要茶、交談碰麵也都在這兒。很大的藏式房屋,中心一架鑄鐵藏爐、大煤筐,四周擺了大大小小的椅子,房間三麵靠牆也都是鋪著藏毯的長座位,可以坐下十幾人。火爐上坐著三四個大白鐵皮和黃銅的水壺,紅臉的服務員姑娘不斷過來給我們加酥油茶。


    一邊喝茶,一邊談論明天的天氣。那位年輕人說:“如果雪不大,明天可以走下去。”他就是坐在頭排、堅持對號入座的那位,叫貢布,是四川阿壩的藏族。說到對號入座的事兒,他不好意思地說:“要是個藏人,我就讓了,漢族人,還是個警察,就算了,警察還這樣。”原來,對方為了要貢布讓座,說自己是個警察。貢布長得很耐看,輪廓清晰柔和,他是大學生,藏文學院畢業了分到鄉下教書,沒去,跑到邊境上來,跟著在樟木的叔叔做生意。


    黃皮襖男人叫加措,仔細看長相也不賴,三十多歲,雖然風塵仆仆的,但從穿著上看也見過大世麵。加措是甘肅的藏族,從甘肅到樟木,再從樟木到加德滿都,再從加德滿都去印度,他的弟弟和妹妹在德裏生活,他計劃和他們一起過春節。


    說起漢話來,貢布的口氣謙和緩慢,加措的普通話有地方口音、直率簡單,顯得有點笨拙。藏式房屋裏,擺著一些藏人生活的常用器:做酥油茶的長桶,雕花的木櫃子和木桌,供神用的燈。貢布和加措熱心地告訴我每件東西都是幹什麽用的。我們找了一家牛肉麵館吃晚飯。


    加措擔心到了加德滿都,辦不成去印度的簽證。問他為什麽不在拉薩辦?他說,在拉薩更難辦。他們去印度很難,即便是在加德滿都辦,聽說也有危險。問什麽危險?他說:首先能不能拿到簽證不一定,再者就算拿到簽證入境了印度,但回來時在中國邊境上護照上有印度簽證,也有危險。所以,“很多人連從尼泊爾去印度的簽證都不辦,怕回來遇上麻煩,就在印、尼邊境上給人一點錢,把人偷偷帶過去。”


    “這裏發生的事情,說出來你們都不一定信,根本不是你們能想象的。”貢布接過話頭。我說我相信。


    貢布說:“別說內地人了,就是在藏人裏頭也是想法各種各樣。像那些樟木邊境的藏人,就對這些政策和手段沒有意見,對一切都滿意,為什麽?因為給他們這種邊境的好處比偏僻地區好:一個老師,在樟木的工資就至少四五千,大城市都不一定有這麽高。所以,樟木的藏人和阿壩的藏人,態度就完全不一樣。你聽樟木的藏人,特別是那些在政府國營單位的人說話,就和新聞聯播裏沒什麽區別。我去內地,都沒聽過內地人這麽說話。內地人講錢,不愛講政治。”


    牛肉麵味道相當好。在車上苦苦晃了一整天,痛痛快快地說上一會兒話,吃上了又熱又香的牛肉麵,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幾個人也不知不覺拉近了。


    轉天我早早地醒了,一邊拍打沾滿了土的旅行背包,一邊想著今天走下山的事。但是推門一看,外麵雪還在下,地麵上積的雪已經沒過腳踝、深到小腿。


    路上有人用塑料編織袋綁在兩腿和兩腳上,大部分店鋪都關著門,找可以打國際長途的地方都難。我想打給尼泊爾的朋友,通知他們不要從加都開車到邊境上來了,大雪封路,過境時間待定。從聶拉木打到尼泊爾的手機上,每分鍾五塊錢。


    回到房間,眼看快11點了,四位藏人朋友甚至都還沒起床,顯然他們認為今天是走不了。在烤火房又烤了會兒火,他們陸續出現,貢布和加措最晚,快下午1點鍾才笑眯眯地晃進來,“反正也走不了,沒事不睡覺做啥。”加措憨憨地一邊說,一邊笑嗬嗬地撓了撓頭。


    “這麽大的雪,誰也沒法走。”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並向我詳細解釋為什麽走不了:出了加油站就是山路,就算不刮風光下雪,雪深了走起來都不安全,何況還刮這麽大風、眼都睜不開,更甭提還得背著東西,苦力都不肯;而且,出了聶拉木,前頭至少還有二十公裏的路同樣在下雪呢,其中幾段每次下大雪都堆得三層樓高,就算推土機推,也隻能推出一條中間道,兩邊雪還是有三層樓高,何況現在還沒有推土機推,就是現在雪停了,人也過不去。


    “走路,是走不下去樟木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看推土機什麽時候推。”他們總結道。


    不過,雪不停,推土機是不會推的。雪停了,還要看推土機想不想推,要是沒什麽首長經過,晚幾天再推也是正常的。


    三


    既已如此,推土機成了我們唯一的希望。今天雪停,明天推,後天能走。所以在聶拉木要待“至少三天”。我坐在火爐旁,心裏這麽暗暗算著,把雙腿雙手盡量靠近氣息微弱的火爐,低頭全神貫注在壓製心頭升起的焦躁。想想昨晚睡的那個毛巾結冰、穿著棉衣棉褲、蓋著兩床被子仍打哆嗦的三人房,這個條件簡陋得讓人連要點熱水洗臉都不好意思的烤火房,這個隻有最最靠近才能感覺到一點兒暖意的爐子,除了忍耐,坐住屁股底下的這把小凳子,等著雪停、推土機出現,似乎什麽也幹不了,也沒地方可去。


    一臉沮喪,被幾個藏人朋友看在眼裏。為了寬慰我,他們圍著火爐、半解悶半認真地討論起“怎麽才能走”來。


    “這時候,隻有弄架直升機來才行。”加措說。


    “前幾年有個當官的就困在這兒了,他們真的弄來一架直升飛機接他。風太大,不熟悉這邊地形,連那個頭兒帶飛機都摔到山裏了。”紫圍巾阿姨說。


    紫圍巾阿姨桑姆,剛剛從樟木中學調到聶拉木,原來在樟木中學教過漢語,後來還當了校長。藏袍阿姨是桑姆老公的姐姐,叫曲珍,不會講漢話,但能聽懂一些,一直在旁邊看著大家講話,靈活柔順的眼神非常專注。曲珍和桑姆都是五十歲左右,但都顯得很年輕甚至有點小孩子氣。


    桑姆說,曲珍一輩子沒有結過婚,到現在還是一位姑娘,她在桑姆老公家裏的十個小孩中比較年長,很早幫父母照顧弟弟妹妹、帶他們成人,不知不覺青春過去,雖然從那時直到現在,一直有許多人提親,但她自己不願意,說一個人過慣了,也不願意離開弟弟妹妹們。現在不管弟弟妹妹哪一個家裏需要人幫忙,她就住過去,吃苦受累的活兒都由她幹,對這種“遊牧生活”她很滿意。作為一位老姑娘而不是婦人,曲珍阿姨明淨的臉上始終有一種秀美而溫順的神情,既單純又端莊。加措說:“曲珍阿姨年輕的時候,肯定是美女呀!”我們紛紛點頭同意。


    烤火房的小電視裏,播著西藏台的“紅色”節目,試著轉了幾個頻道,幾乎大同小異。偶爾一點娛樂節目,也照搬央視晚會風格。看我這麽驚訝,加措和貢布說:“西藏的電視節目,就是這樣嘛!想看電視,就是看這個,不然就沒電視可看嘛!”像在聶拉木這樣的縣城,隻能收到西藏的幾個大同小異台,其他文化生活又幾乎沒有——旅店裏,這樣的電視從早到晚開著,過路住店的人無所事事,就一直盯著看,謀殺時間,也謀殺意識。


    聽到這兒,桑姆發言了。她的話讓我們大為吃驚——在這個問題上,桑姆的看法“跟新聞聯播一模一樣”,連用詞都一樣——她就像小學生在背誦老師要求背的課文,而且因為背得好,桑姆的語氣中有一種“優秀學生”的優越感和不容置疑,對“淘氣搗蛋學生”加措和貢布所說的那些觀點表示不屑一駁。


    作為一個內地人,我也聊起中國發生的一些事,並非我們看到的那樣。桑姆一邊慢慢搖晃著身體、很認真地聽著,一邊開始困惑。她沉默了一陣子,似乎不知道該怎麽反應,然後說:“就算這些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本人當個好人,隻辦好事,總不會錯吧?”她說,“離太遠的事兒,不知道咋回事兒,也不知道誰對誰錯,那我就在工作中幫助需要我幫助的人,我自己做個好人,不管別人幹什麽,這不管啥時候都是正理吧?”我們看桑姆這麽認真,也不好再進行更複雜的討論,都被她麵有憂色又努力找到態度的樣子打動,對她的問話紛紛點頭稱是。


    夜幕降臨,我們再一次聚在牛肉麵館裏。大話題告一段落,一麵喝著湯,困在聶拉木這個眼前的小麻煩又再次成為核心話題。


    “如果不是等曲珍姐姐從拉薩過來,我前兩天就下去了。”桑姆說。


    “前天早上,我從拉薩過來,在日喀則攔越野車想搭車,也奇怪了,一天一輛都沒搭上,我要是那天早到點兒,那天的班車也能趕上,可又沒到那麽早,結果就隻能坐昨天這班。”加措說。最後,大家異口同聲說:“這就是緣分啦,要是我們都早下去樟木,雪趕不上,人也碰不上了。”


    四


    第三天一早,雪停了。但是什麽時候推土機來推?又是一個新問題。有人說,不給點錢他們估計不能這麽快推;有的說等有交通部門的領導從日喀則上來,他們就會給領導推;有的說,估計過年前不一定推了。


    到下午,推土機可算是出發了,那轟轟的聲音聽上去從來沒有如此振奮人心。推土機出了門,大家心都稍安。貢布拿出他的筆記本電腦給我看照片。他家裏八個小孩,大姐在北京工作,一個哥哥去寺裏當了喇嘛。他指著阿壩一次重大法會上他哥哥拍的照片說,哥哥當了喇嘛以後變傻了,原來很聰明的。問貢布:變傻了不好?貢布想了想,說:也沒什麽不好,和尚嘛,是要傻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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