貢布的哥哥修行刻苦,每年有好幾個月閉關,家裏就派人送糌粑去。在西藏,修行的喇嘛寺裏是不管生活的,都是家裏供養。貢布說,在阿壩,很多家庭都會有一個孩子去做喇嘛,哪個去做,由家裏人一起商量決定。烤火房裏的灰塵很大,很快貢布的電腦上就落了一層。他又找出很多藏語歌放給大家聽,又打開一個視頻文件,是藏人在印度舉行的一次晚會,其中有一首歌,曲子是小剛的《黃昏》,詞是藏語。貢布說,在西藏,很多人一聽這首歌就流淚。


    兩個穿著軍裝的大兵走進烤火房,貢布立刻調低音量,關了文件,打開另一首藏語情歌播起來。邊境一帶有很多兵,這兩個兵是管“邊境安全”的,但進來不是為了打探消息,而是找個暖和的地方發短信,找烤火房的女孩子聊天。


    傍晚時候,推土機轟隆隆開回來,人們議論紛紛,猜測今天推了多少公裏,抱怨推土機開回來得太早。然後有消息傳來:雪太厚,今天隻推到加油站,連縣城都沒出。


    聽了這個消息,正在用貢布的電腦學打撲克的加措一邊目不轉睛盯著屏幕,一邊樂嗬嗬地說:“在這兒過年了要!”


    隨後幾天,每天早上聽到推土機轟隆隆經過窗前的街道,成了我們早晨醒來唯一的指望,真的眼瞅要過年了。


    這些天裏,一些出發更晚、被大雪困在日喀則到聶拉木中途山路上的車輛,也陸續到了鎮上。有的是開卡車沒水沒食物被困一天一夜;有的是開豐田吉普,從被困地點背著包走四五個小時、淩晨到達鎮上。漸漸地,雪域賓館、鎮上其他賓館都住滿了人,唯一的一條小馬路上,總能見到來來回回去加油站打聽情況的卡車司機、全副武裝穿鮮豔衝鋒衣準備去尼泊爾的內地遊客,還有幾個從拉薩一路騎行到此的外國人。


    人一多,吃飯成了問題,幾乎每個本地小餐館都隻有一個廚子,如今一到飯點兒呼啦啦擠滿了食客,而且那些慢慣了的廚子像加措說的“光做第一桌的飯,就要一個多小時”。內地來的遊客們習慣了點菜,點菜令廚房的上菜極其緩慢。我們依舊在牛肉麵館解決三餐。


    大雪封山讓這個平時幾乎沒有多少人落腳的鎮子一下子熱鬧非凡,甜茶館裏裝滿了北京口音侃大山的遊客;小賣店的積壓食品都暢銷起來;保暖的棉鞋毛襪手套墨鏡成了受歡迎的商品,從聶拉木打往尼泊爾的電話那麽貴,但是還經常需要排隊。


    人越來越多的另一個大問題是上廁所。聶拉木隻有一座公廁,女廁幾乎無法下腳,所有男女都隻使用男廁,然後男廁也迅速積滿,肮髒程度無法形容。


    雪域賓館烤火房的人也多了。幾個青海來的卡車司機夜晚睡在車裏、白天過來烤火;一對穿著警服的年輕男女,濃眉大眼很有夫妻相,但貢布說他們不是夫妻,男的有老婆小孩,兩個都是樟木人;另外一對父子、一對父女,看起來都是在國營單位工作、生活條件不錯、一定程度漢化了的藏人。這些還都是住店客,烤火房還常來一些沒事到處轉的當地藏人、和服務員姑娘聊天的男人、跑來看電視的小孩、聽說這裏能烤火來蹭烤火的遊客以及把烤火房當成茶館來點單的遊客。


    有一次,兩個內地遊客推門進來,看到人人都在喝茶,於是直接奔到靠火爐的位子坐下,接著對卓嘎說:“服務員,兩杯酥油茶。”在內地餐館習慣了的這種顧客對服務員的態度,弄得卓嘎態度有點冷淡,她說:“這兒不是茶館,沒有酥油茶。”誤打誤撞進來的內地遊客往往一開口,雖毫無惡意,卻總不自覺流露出了優越感、戒備心,和藏人之間自然地有了種屏障。烤火房的火爐不總是很熱,挨爐子的位子有限,不管哪裏的遊客進來蹭烤火,爐前的藏人總是讓出好位子給對方,管事的旅館服務員卓嘎也會叫著阿姨、叔叔遞上酥油茶,但是接下去就沒人知道該說什麽了,都隻在火前默默地坐著。藏人感到了這個屏障,遊客也感到了這個屏障,一有遊客在,烤火房的氣氛就變得既安靜又客氣。等到遊客坐不住走了,屋裏的氣氛才鬆馳下來,大家慢慢又閑扯起來。


    我們五個是第一群困在雪域賓館的旅客,隨著人越來越多,無論在烤火房還是其他地方,我們都自命“元老旅客”,遇到新來的、對情況不明的旅客,就把封山以來每天的進展向對方講解一番;介紹鎮上能吃能住、能打電話的地方;提供保暖、防曬方麵的建議。我是內地人,比較容易和內地人溝通;桑姆曾經有一年帶著學生下雪時徒步從聶拉木走下樟木,所以熟悉下雪時的道路情況;加措在樟木做過多年的生意,對什麽路況能通車、什麽車能過、要多長時間有多大風險比較清楚;溫和的貢布負責一邊聽一邊點頭,並補充更多細節及安撫對方不要著急。


    每天的熱水也越來越不夠用,被困在路上好不容易趕到聶拉木的住店客人,總是嘩啦啦像見到親人一樣倒爐子燒出來的熱水來洗臉刷牙,我們先到的五個人不約而同沒舍得跟他們一起爭用這洗臉刷牙的熱水。也許因為如此,服務員姑娘們對我們幾個元老就格外親切些。


    晚上,房間總是凍得無法入睡。卓嘎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礦泉水瓶給我和桑姆、曲珍兩位阿姨各灌一瓶熱水放在腳下,雖然隻能裝半瓶,但腳一暖和周身舒服,睡覺也不像之前那麽痛苦了。早上,尚有一丁點兒餘溫的半瓶水還可以洗臉刷牙,一舉兩得。


    過小年那一天,終於傳來消息:到目前為止,推土車隻推了五公裏,而且難保接下去是否還會變天、再下一場雪,所以,如果要等路推通,至少還要一個星期。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傳開,所有人都發出一聲感歎:看來,這個年真的要在聶拉木過了。


    五


    農曆二十九,藏曆新年吃“咕嘟”。晚飯時間,卓嘎在一個大鋁盆裏放上青稞麵、和上水、開始捏麵團,這邊桑姆在一個一個小紙條上寫字:“糌粑、鹽、紙、辣椒、火炭、羊毛、羊糞、瓷”,每樣東西代表一個意思。然後把這些字條放進其中一些麵團裏。“咕嘟”的煮法接近疙瘩湯:麵團揪好,往下了犛牛肉塊的開水裏一丟,邊煮邊攪,開鍋就可以吃了。


    卓嘎給烤火房裏坐著的每個人都滿滿盛上一碗,看誰的碗裏有紙條。藏人講究“三”,特別是農曆二十九,“咕嘟”要吃三碗。頭一碗還蠻香,第二碗就有點兒頂,第三碗下肚脖子裏都是青稞糊糊,好在第三碗按習俗要留下一點,倒在一個大碗裏表示年年有餘,最後糊糊才不至於從鼻孔溢出來。加措三碗吃到兩個紙條,一個是“瓷”,表示好吃懶做,一個是“火炭”,表示不愛動。每天在固定位置上一坐一天、全神貫注打電腦撲克的加措不好意思地摸摸頭說:“都對。”


    桑姆吃出了“羊毛”,這表示心好,另外一對藏人父子中的兒子吃出了“羊糞”,表示黑心。看到我這個唯一的漢人啥也沒吃到,給我裝第三碗的時候幾個服務員特意在鍋裏挑來挑去,裝了好幾個大的麵塊,在他們的“安排”下,我終於吃出了一個紙條,表示“能讓別人聽自己的話”。


    藏人的食物粗糙簡單,主要就是犛牛肉、青稞和土豆。聶拉木的土豆格外好吃,服務員用大鍋放在爐子上悶出來的土豆又軟又沙,帶一點點鹹味,我們常常吃到不好意思再吃,才縮回手。桑姆說,附近都知道聶拉木的土豆好吃,到了樟木,土豆就不行了。除了土豆,聶拉木的菜幾乎都是從樟木運過來的,價格高、不新鮮,特別是下雪路一封,就更不新鮮了。隨著受困的人越來越多,菜越來越少,越來越貴。這並沒有擋住我第二天大年三十請大家吃一頓“漢族年夜飯”的計劃——既然下山沒希望,不如既來之則安之,這樣的春節也算是難得。


    三十下午,我和桑姆出發采購,桑姆負責買飲料和糖,我買肉、米和菜。瓜子和可樂是不可少的,特別是瓜子,烤火房整屋子的人經常無所事事、無精打采,但隻要誰打開一袋瓜子給大家分,氣氛立刻變得生機勃勃、其樂融融。


    我們采購了足夠十幾個人吃的材料,雖然一共沒幾樣,但分量足足。回到烤火房立刻開火,卓嘎主灶,其他兩個姑娘幫忙,屋子裏很快充滿了燉肉的香味。到晚上8點半,大盆大盆的年夜飯上桌了:主菜是咖喱土豆胡蘿卜燉肉,這個最受大家歡迎;還有炒豌豆尖,罐頭鳳尾魚、西紅柿炒雞蛋、雞蛋羹。花色有限,但勝在量大。在我的要求和強迫下,卓嘎才做了雞蛋羹這道菜,表示以前從來沒有舍得把七個雞蛋用到一道從來沒見過沒聽過的菜裏,非常不願冒這個險。


    雖然美中不足,但以吃客的反應來看,這仍舊算作一桌“極為成功”的年夜飯。我們五個、服務員姑娘們和一直待在烤火房裏的其他六個住客,一共十四個人,全部吃得無聲無息,彼此連端起碗致意一下、說句祝福的話都沒有來得及,直到大盆小盆裏的東西迅速光底,貢布才第一個放下筷子,誠實地說:“吃得太快,沒來得及反應就飽了。”


    西藏的娛樂不如內地,三十晚上春晚和中央台的節目是唯一選擇。臘月二十八播出的西藏台春節晚會比春晚還春晚——穿著藏袍的主持人們除了有個藏族名字,表情、手勢、皮笑肉不笑的臉等一切其他元素都是90年代新聞節目的山寨物,嗓門大又亮、話語假大空。


    我和加措、貢布一再讓其他人把那近似嚎叫的音量調下來,打開電腦看租來的影碟。桑姆忠心耿耿、滿懷期待地看了幾個小時後,突然跑過來跟我們說:“今年的晚會辦得真的不太好看。”我和貢布、加措都笑了:“瞧您說的,就跟去年好看似的!”


    忽然,有人在外麵放起了煙火。寒冷清澈的高原夜空,並不高級的煙花在潔白的雪地上顯得非常明亮美麗。不知哪裏躥起的巨大煙花,一朵一朵,綻放在放連珠炮的我們的頭上,美豔逼近,比周圍的雪山還近,綻放,然後凋謝,又一朵升上來,繼續綻放。我久久地仰著頭,因為看到了這樣連續不斷的大顆煙花,過去七天種種的鬱悶,瞬間化成煙消失在這高原的夜色上空。


    明天是新的一年。前一天,我對貢布說,之所以年尾困在聶拉木,大概是黴運還剩一點沒完,為了不讓我們把黴運帶到新一年,老天爺才安排我們最後幾天留在聶拉木,把黴運統統消幹淨。貢布像往常那樣,一邊聽一邊和氣地點頭,說:“嗯,嗯,就是,就是。”


    沒想到話真的說中,新年一到,我們果然轉運了。


    六


    大年初一下午,桑姆悄悄對我說:“苦力下去走了,說到樟木走得通了,問我要不要雇他們背包和踩路,把咱們領下樟木。”


    聶拉木的苦力,就是內地人說的“扛活的”,靠出賣體力賺錢。因為積雪太深而且要一步一個腳印踩出雪窩子來往前走,聶拉木的苦力們商量出了一個辦法:派幾個苦力走最前麵,負責踩出雪窩子,後麵一個苦力帶一個客人的背包跟著,最後才是客人。走到樟木大概九個小時,天亮出發,下午就能到。


    桑姆說,帶上水和幹糧,每個人付苦力三百塊。


    我們幾個都沒有問題,加措連撲克也關了,下地轉圈走。桑姆說再去找苦力的頭兒,敲定明天一早就出發。困了這麽久,桑姆這句話來得突然,有點像做夢。


    桑姆出去預訂苦力,我和加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討論路上帶什麽吃喝,加措的大保溫杯可以裝熱酥油茶,再帶五張烤餅,我們五個人一人一小杯熱茶配烤餅吃。卓嘎說可以早起在灶上把烤餅給我們烤得熱熱的,拿報紙和棉衣厚厚包起來。“餅嘛,就揣懷裏好了,”加措說,“冷了不好吃。”


    雪域賓館住的其他人聽說我們準備頭一批下去,都說要下一批走,說既然初一都過完了,那就不急了。“頭一批貴,路不好走,苦力肯定要多收一百嘛。”他們比我們到聶拉木晚,打算等後麵過兩天便宜點了再走,不管怎麽說,下山的話題讓烤火房的氣氛和前兩天完全不一樣了,大夥的精神頭兒都找了回來,說話聲音大了,手勢比比劃劃,笑聲也哈哈響,烤火房從避難所又變回了烤火房。


    正熱鬧,啪的棉門簾子一掀,進來一高大個兒,穿著寶藍鑲紅紋的亮料衝鋒衣,是個漢人,表情嚴肅還有點兒傲慢。撂下門簾子還沒站定就說:“你們這兒,誰是負責的?”


    我加措貢布互相看了看,加措答:“這就是烤火房,沒啥負責的嘛。烤火房的姑娘是負責的。”


    亮藍料衝鋒衣兩腿一叉,站在火爐旁的磚地當間兒:“我說找苦力下山,誰是負責的。我們是xx地理協會的,找負責的人談。”語氣居高臨下。


    這時桑姆也回來了。加措貢布正好懶得搭理大高個兒,立刻介紹桑姆,然後搓著手坐在爐邊上聽他們對話。


    “你們多少苦力?我們要的人多。”亮藍料和桑姆在爐子邊坐下,仍是上級領導的口氣。


    “全鎮大概二十多個,不超過三十個。平時大部分在外麵做苦力,過年了湊得比較齊也不到三十個。”桑姆像對上級匯報,既禮貌又大聲向亮藍料介紹。


    “那跟他們說,苦力我們包了,價格得下來。”亮藍料板著臉喝一口酥油茶,眼也不抬一下看腰杆筆直的桑姆。


    “全包了不行。鎮上已經有人預訂了,我們也有五個人預訂了,大概還剩十個苦力,他們還要留幾個在前麵踩路,踩路的苦力就不能背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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