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秋雨:中國人如果失去了對老子的記憶,將是一個可怕的世界級笑話。然而現實是,這樣的笑話一直存在。《道德經》隻有寥寥五千字,然而曾經認真讀過全文的國人少之又少。我們平常知道得更多的是儒家的一些語錄。中學、大學的語文課本裏收錄老子的言論不多,而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用得就更少了。


    《道德經》開篇就有點把人卡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人的習慣就是這樣,如果一開始弄不明白,大部分人就放棄了,往往轉向研究“界麵”比較“友好”的學問。


    結果,《道德經》的這第一句,大家都聽過,但很少有人能弄明白。魯迅在小說《出關》裏邊寫到,老子一開口,就把邊關上要他講課的全部官兵嚇住了,因為誰也聽不明白他在講什麽。


    那麽,今天就讓我來解釋幾句吧。這種解釋,也正是對老子哲學的一種示範性逼近。至少,可以嚐一嚐這種古老智慧裏的一點點滋味。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道可道”,這三個字裏,第一個“道”字是名詞,指的是世間大道。第三個字也是“道”,卻是動詞,指的是表述。“名可名”的結構也是這樣。這幾句話連在一起,翻譯成現代漢語,大概的意思是:道,可以說得出的就不是永恒的道;名,可以說得出的也不是永恒的名。


    老子的思想非常反傳統,他認為不管是自然大道、宇宙大道或是人間大道,一旦我們自認為講明白了,其實就偏離它了。道不受時間、空間限製,而語言恰恰是一種限製。因此,老子認為,隻要我們把大道付之語言表示,就是對大道的一種剝奪,一種侵蝕,一種或多或少的切割。這個意思,也適用我們今天的講課,老子的在天之靈如果看到又有一夥人在這裏談他的道,也會苦笑一下飄然遠去。


    後半句“名可名,非常名”,更進一步否定了以概念、名號去定義不同的對象。有幾位西方現代哲學家特別喜歡老子的這個思想。當你試圖去定義時,用的是過去產生的類別劃分。類別劃分本來就是一種最粗淺的概括,已經取消了事物本身的獨特本質,更何況是過去的。這就像讓你在操場上排隊,被劃入了黃隊,但黃隊是你嗎?“黃隊”之名,一時之名,權宜之名,非本性之名,非個體之名。遺憾的是,本來為了方便而叫出來的名,卻替代了事物的本性,人們還特別容易為了名而爭鬥。在老子看來,這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按照老子的哲學,他問你一句:“你是誰?”你回答說:“北大學生”,或者說:“副教授”,老子就會說:“你呢?你到哪裏去了?”


    總之,不要過於相信已經創造的知識和已有的思維方式對存在的認知。老子教導我們不要過於相信已有的知識。


    老子開頭這句話,其實也擺明了一個著作者的矛盾心態。他很謙虛地告訴大家,後麵文字所傳達的意義並不是他心中的終極意義。終極意義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但是,如果完全不言傳,人們就很難抵達意會的入山口。因此,這五千字,就相當於“起跳板”,讀者是否要完成那個跳躍,就看自己了。


    這就是天下很多第一流著作者的共通心態。他們明知任何表述都是一種錯位卻又不得不略加表述,為了引導別人卻犧牲了自己。真正的智者總是在這個關口上進退維穀。老子無奈地寫了五千字,這讓我們聯想到,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智慧並沒有留下蹤影。後世滔滔不絕的著作者已是二流,而如果對這種滔滔不絕還沾沾自喜,那隻能是三流的了。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這是我選取應該理解的第二句。它的意思是:當人們都知道什麽是美的時候,就是醜了;當大家都知道什麽是善的時候,就是不善了。這裏邊的道理顯然非常深奧,甚至怪異。老子認為我們不能舉著旗子去宣傳“美”和“善”,不能刻意去追求好的東西,因為我們一追求就走到了反麵。請問,你們怎樣理解這句話呢?


    劉璿:我的理解是,這是辯證法的一種體驗。老子認為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一旦你提出一個概念,對立的概念也就隨之產生,有正就必然有反。單就社會治理層麵來說,有教化就會有反叛。所以不樹立這些正麵的教化,就避免了隨後反麵的產生。


    餘秋雨:看來你已經入了門徑。我們前麵說過,老子開篇就表明,事物是不能被精準定義的。當我們試圖去定義什麽是“善”時,就已經偏移了真正的“善”。這個偏移當然就是向著“惡”的方向。當偏移了的善被反複強調時,與之相對應的惡也就被放大了。


    多講美,為什麽會變得不美呢?我們看看身邊的現象就明白了。例如,好好的女孩子,為了追求一種以“美”為標誌的潮流,每天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在自己的臉上塗抹,塗抹成虛假而又雷同的形象,這就是走向了不美;又如,偶爾舉行一些選美活動本來也不錯,但是,其中又夾雜著那麽多競爭、覬覦、嫉妒,選中的人又很難再過正常青年學生的生活,這也走向了不美;再如,美和美感,本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感覺,有人對此作一些研究也不錯,但是,不知怎麽冒出來那麽多“美學教授”,連篇累牘地把美講得那麽枯燥、刻板、噦唆、冗長,這也走向了不美;更可笑的是,由於美的極度張揚,結果造成美的無限擴張、無限貶值,以至像一個諷刺段子所說的,現在街上隻要有人呼喊一聲“美女”,滿街從老太太到小姑娘全會回過頭來。


    美是這樣,善也是這樣,一切正麵的人文觀念都是這樣,講多了,立即走向反麵。這個規律,永遠有效。不知道我們的宣傳部門,什麽時候才能理解這個規律。與老子相比,孔子的學說過於追求事功,很少考慮到反麵效果。


    王安安:因此道家一直不喜歡儒家,說“仁義道德”是偽善,不是自然之道。


    餘秋雨:沒錯,自然之道。當人類刻意去追求美、追求善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變得不自然了。美和善都是自然的,一旦脫離自然,哪怕是脫離一點點,就開始滋生醜和惡。


    王牧笛:事實上老子思想的一個基本邏輯就是物極必反,所以讚成“無為”。“無為”並不是說什麽都不做,而是強調做事情的度。


    餘秋雨:對。下麵我們要記憶的這段文字,能夠更多地說明老子的這種思維邏輯。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老子的這段話是用一種嘲笑的口吻談論仁義、孝慈等被後世儒家視為道德核心的觀念。他認為,人們講仁義的前提是大道不存,否則“仁義”就是毫無意義的;當智慧過度時,就有虛假和欺騙出現,因為隻有聰明人才能設下別人看不懂的埋伏和騙局;當家庭不和時,才會有“孝慈”的概念,如果家庭自然和睦,哪裏用得著刻意地展示自己“慈父孝子”的身份?當國家混亂時,才會有“忠臣”的概念,如果國家強盛,哪有忠奸之辨呢?所以大力提倡“孝慈”的時代一定是六親不和、家庭自然倫理已然衰落的時代;高聲宣揚“忠臣”的時代一定是國家式微,朝政昏聵的時代。


    叢治辰:在所有對儒家進行嘲諷的思想家當中,可能老子是最有力量的,他從一個更高的角度來審視儒家。而且他對“偽”的一個分析也很到位:人為即偽,偽即不善,這從根本上否定了儒學的教義。


    餘秋雨:但是,在這裏我必須為儒家說一句話。老子的學說過於徹底了,對於現實社會來說,往往是一種“理論假設”。也就是說,他在設想著一種幹淨如白紙的自然和人性。如果真是如此,那就應該不去幹擾。但是,問題在於,白紙早已汙染,自然和人性也已被扭曲,一切都有待於拯救。大道已經廢弛,老子所讚頌的小國寡民、百姓淳樸的時代已經不在。在這種情況下,天下智者能夠放任不管,隻顧自己隱於野或隱於世麽?麵對這樣的現實,儒家的觀點似乎更積極一些:即使帶些刻意,也要一點一點來拯救,這是一種社會責任感。


    王安安:我覺得儒家的觀點確實表現了這種學說的使命感、責任感,“知其不可而為之”。但如果站在道家的立場說:既然你認同我的話,認同我們對美好的追求總會伴生負麵效果的觀點,那麽現在大道既廢,世界是惡的,為什麽還要再刻意去追求,讓這個惡的世界更惡,讓凶險的人心更凶險呢?另外,雖然這個世界很糟糕,但我們同樣可以認為這是一段時期的自然狀態,智能之士角逐智慧,希望改變世界,就是破壞這種自然狀態,就是惡。這樣說來,無論這個世界是善的,還是惡的,你再加什麽東西,你都是加了壞東西。


    餘秋雨:不錯,即使在已經被汙染的世界裏,也有自然的標準。失去了自然的標準,可能越想治理反而越醜惡。就像我們在某些風景勝地的建築,有不少是越用心反而越難看,因為失去了自然的標準。這就是說,即使大道已廢,也還有自然。怕隻怕,儒家不以自然為標準,而以仁義為標準,把世界推向更偽。老子一係列相反相成的思維方式,足以把人們從習慣性的單向思維和概念思維中解救出來。然而令我們羞愧的是,這雙解救的手,來自於兩千多年前。接下來的問題是,被解救出來的人們應該怎麽辦?對此老子也提出了一套完整的人生哲學。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這段話的意思是:真話不漂亮,漂亮的不是真話;善良的人不巧辯,巧辯的人不善良;真懂的人不賣弄博學,賣弄博學的人不真懂。聖人沒有什麽好保留的,他盡力幫助別人,自己反而更富足;完全給予別人,他自己反而更豐裕。天之道,利萬物而不傷害;聖人之道,有所作為卻不與別人競爭。在這個意義上,老子主張的自然之道就和人的生活態度連在一起了。


    諸叢瑜:我是覺得老子給了我們觀察生活、觀察世界的另一種視角,從中我們看到與傳統的確定性、單向思維的不一樣。具備了這種視角,我們也獲得了更加智慧、更加通透的生活的可能性。


    王牧笛:我覺得孔子就像至剛的拳法——少林拳法,而老子像至柔的拳法——太極八卦。老子是以無為而有為,以不爭為爭。毛澤東就非常懂老子之道,提出“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的運動戰策略,其中的哲學思想似乎就是以不爭為爭。


    餘秋雨:所以,毛澤東晚年講過,《道德經》其實是一部兵書。我當然不讚成這種說法。老子的精神理念與刀兵爭逐相距甚遠,隻不過他的以柔克剛的思維可能會給軍事家帶來某種啟發。在文化領域,老子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的現象,表現得特別有趣。我小時候在農村,看到上衣口袋別三支鋼筆的人,一定是剛剛參加完掃盲班的人。現在大家忙於經濟,沒有太多時間投身文化,結果賣弄文化的人就越來越多了。有的人開口閉口背一些古代詩文,有的人可以背出很多很多年號,有的人整天咬文嚼字、引經據典,有的人說話還喜歡夾著外語,其實可能都不是真正的智者。包括現在有一些主張恢複繁體字、回歸文言文的人,一定對繁體字、文言文了解不多。胡適之先生說過,簡體字(他說“破體字”)和白話文,是千百年來早已產生的自然現象,隻有真正高文化的人才會重視和吸納這種自然現象。過度提倡“國學”,也是違反自然的,而且一定是對傳統文化了解不多的人在提倡。真正的智者不在低層次上做違反自然的誇張。


    那麽我們應該怎樣去麵對生活昵?


    為無為,事無事,昧無味。


    我希望同學們能夠記住這簡簡單單的九個字。把無為當做行為,把無事當做事情,把無味當做好味。總之不要刻意作為,因為這樣反而會敗壞整個行為。做事是這樣,為人也是一樣,君子之交淡如水,真水不香,至味無甜,高人永遠不會擺出多種多樣的姿態。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


    最圓滿的卻似乎有欠缺,無論在藝術上還是人生上都是這樣。完全圓滿,就意味著終結、破敗。最充實的東西一走有空虛的部位,因為空虛能召喚很多力量來填補自己,達到大盈。最正直、清白的,看上去倒有很多扭曲之處。最靈巧的,看上去倒好像有些笨拙。最雄辯的,看上去倒好像無話可說。


    這幾句話,我也希望同學們能夠背誦。天底下有多少奮發有為之士,都在追求完滿、充實、清白、聰明、雄辯,但老子潑冷水了,說這每一個目標都無法以純粹方式達到。隻有在看上去達不到的時候,甚至在與目標背道而馳的時候,反而達到了。不殘缺的完滿是一種假完滿,不空虛的充實是一種假充實,這是我們擺脫“假、大、空”的一劑良藥。而且,我從曆次政治運動中看到,凡是被人家潑髒水潑得最多的人,反倒常常是最幹淨的人,而那些慷慨激昂地“揭露”別人瘢疤的人,大多最不幹淨。一些看上去“詞窮理屈”的人,往往倒是可信的;一些在傳媒上口若懸河的人,往往難於信任。你們年輕,思維偏於單向突進,多聽聽老子的話好處很多。不少人往往在傷痕累累之後才能體會老子的話,你們可以少一點傷痕。


    天下多忌諱,而民弭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雲: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這是在講社會管理了。天下禁忌越多,老百姓就越貧困;民間武器越多,國家就越混亂;人們技巧越多,奇怪的物品也越興盛。下麵這句話,很多法律學家可能會不高興了,老子認為,法令越是彰明,盜賊反而越多。所以聖人說了,我無所作為,人們才會自然順化;我愛好清靜,人們才會自然端正;我無所事事,人們才會自然富足;我沒有貪欲,人們才會自然淳樸。這裏所說的“我”,是聖人的自稱,也就是社會管理者。社會管理者不要有很多作為,安安靜靜地應順自然,一切反而會更好。


    老子的這一係列觀念,讓人驚訝。我說過,這裏包含著一種“理論假設”,設想著在人們的自然人性都還十分健康自足的情況下,一切過分的管理都會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但事實的基礎已經不是這樣,因此適度的管理就成了必須。否則,設想中的“自然”會被暴虐和混亂所吞沒。


    然而,老子的這些話,在現實生活中仍然具有巨大的教育意義。從各級官員到教師、家長,有多少管理是違背人性自然的?我們的忙忙碌碌,有多少是為自己和別人增添麻煩的?讓我們在浮躁之中常常抬起頭來,看看雲端之上那個白發老人的平靜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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