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榮格指出,“集體人格”並不是形成於當代人們的有生之年。最早的種子,可能在“神話”中就播下了。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話”,後麵還會引發出很多“小神話”,這就是榮格所說的“夢”。


    神話和夢,都會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方式成為一個民族的“自畫像”(self-portrait),反複出現在集體心理活動中。


    這一來,“集體人格”就具有了長期穩定的象征意義。照榮格的一個漂亮說法,成了“有故鄉的靈魂”。


    順著這個思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也是有“故鄉”的。那“故鄉”,首先是神話,例如“女媧補天”、“精衛填海”、“誇父追日”、“嫦娥奔月”等等。每一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都埋藏著這些遙遠的“故鄉”。當然,神話隻是起點,“集體人格”的原型建立,是一個複雜的人類學工程。對於一般人來說,隻須明白,文化的最後一級台階,就是為靈魂找到故鄉,或者說,找到有故鄉的靈魂。


    這個課題,連很多等級不低的學者也不明白。


    我想起一件往事。


    二十幾年前,我還在上海戲劇學院擔任院長,與一位喜歡讀書的頂頭上司汪道涵市長成了朋友,建立了一種“好書交換”關係,約定發現好書,簽名互贈。有一次,我送給他一部北京剛剛出版的古印度哲學《五十奧義書》,他立即回送我一部台灣中正書局出版的《西方思想家論中國》。過幾天我告訴他,我讀了裏邊劉耀中先生寫的《中國與榮格》一文,對其中一段記述很感興趣。


    這段記述,介紹了榮格在自傳中寫到的接受中國學者胡適訪問的情景:


    他們談《易經》,胡適告訴榮格說,他不太相信《易經》,並說那該是一種魔術和符咒。榮格聽到後,急問他曾經嚐試過沒有,胡適點頭。榮格再問他,《易經》卦內的答案是不是真實的,對他有沒有幫助。


    這一連串的問題,使胡適很難受。榮格也開始意識到,中國當代學者已漸漸走向西方的科學境界,對他們自己的傳統文化有懷疑了。


    胡適認為《易經》是一種魔術和符咒,用的是西方近代科學思維。但他不知道,此刻坐在他眼前的這位西方公認的一流學者,卻曾經深入研究過《易經》。我們不妨再讀一段劉先生的介紹:


    榮格為威廉的《易經》譯本寫了十七頁的引言。榮格說,西方古代的科學與中國《易經》原則是共通的,但是與西方現代科學的因果律有很大的差別。因果律超越不過統計學,現代人比不上古代人的主觀智慧。因果律把人的主觀異化了,該是西方文明很大的毛病。


    榮格並且發現,中國道家有“物極必反”的基本法則,遠遠超過西方人的思想。他指出,西方往往被“自我中心觀”的魔鬼引導,而沿著所謂“高貴”的道路走向宗教經驗將帶來的碩果。於此,榮格觀察到,道家的“物極必反”法則西方可以采用,唯有靠此,在西方互相衝突的人格和他們忘記了的另一半才會團圓,西方人士的痛苦內戰才會結束。


    ——《西方思想家論中國》第176—177頁


    胡適比榮格小十六歲,無論從年齡輩分上還是從學術輩分上都不能與榮格比肩。他顯然沒有讀過榮格為《易經》寫的那十七頁引言,所以那天說得太草率了。榮格一聽就著急,而且後來還是不斷著急,一再“勸告中國文明絕對不要跟西方跑”。


    榮格在以上引文中論述到中國哲學時,作為對照,提到了自己非常熟悉的“西方互相衝突的人格”。你看,人格,還是人格,他離不開這個命題。他指出,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正在於人格的不同,這是他的學術基點。


    汪道涵先生他們這代人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很深,因此比較能夠理解胡適對於《易經》等中國古典的隔閡,很不喜歡當時已經重新探頭的“國粹”、“國學”等概念,隱隱覺得那是改革開放的文化阻力。我向汪道涵先生解釋道,我也不喜歡“國粹”、“國學”等低級複古主義的提法,認為那是借用國家主義來實行排他主義,而且主要是排斥國內的其他藝術和學問;但是,從文化人類學的高度尋找民族生存的遠古基因,與我們的現代化努力並不抵牾。讓我高興的是,汪先生雖然不熟悉榮格,卻對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比較了解,讀過《金枝》,這就使我們討論榮格有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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