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應該是什麽樣的呢?這個問題,既帶有曆史性、現實性,又帶有理想性。


    顯然,這種集體人格必然與其他民族很不一樣。


    我可以再借一個外國人來說明這個問題。


    這個人我說過多次,就是那位十六世紀到中國來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他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數十年精深和全麵的研究,很多方麵已經一點兒也不差於中國文化人,但我們讀完長長的《利瑪竇中國劄記》(china in sixteenth century:the journals of mathew ri)就會發現,最後還是在人格上差了關鍵一步。那就是,他暗中固守的,仍然是西方的“聖徒人格”和“紳士人格”。


    與“聖徒”和“紳士”不同,中國文化的集體人格模式,是“君子”。


    中國文化的人格模式還有不少,其中衍伸最廣、重疊最多、滲透最密的,莫過於“君子”。這也可以說是一個龐大民族在自身早期文化整合中的“最大公約數”。


    “君子”,終於成了中國人最獨特的文化標識。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在集體人格上都有自己的文化標識。除了利瑪竇的“聖徒人格”和“紳士人格”外,還有“騎士人格”、“靈修人格”、“浪人人格”、“牛仔人格”等等。這些標識性的集體人格,互相之間有著巨大的區別,很難通過學習和模仿全然融合。這是因為,所有的集體人格皆如榮格所說,各有自己的“故鄉”。從神話開始,埋藏著一個遙遠而深沉的夢,積澱成了一種潛意識、無意識的“原型”。


    “君子”作為一種集體人格的雛形古已有之,卻又經過儒家的選擇、闡釋、提升,結果就成了一種人格理想。儒家先是謙恭地維護了“君子”的人格原型,然後又鮮明地輸入了自己的人格設計。這種在原型和設計之間的平衡,貼合了多數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和文化選擇,因此儒家也就取得了“獨尊”的地位。


    不少中國現代作家和學者喜歡用激烈的語氣抨擊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揭示醜惡的“國民性”。看似深刻,但與儒家一比,層次就低得多了。儒家大師如林,哪裏會看不見集體人格的毛病?但是,從第一代儒學大師開始,就在淤泥中構建出了自己的理想設計。


    這種理想設計一旦產生,中國文化的許許多多亮點都向那裏滑動、集中、灌注、融合。因此,“君子”兩字包羅萬象,非同小可。儒家學說的最簡捷概括,即可稱之為“君子之道”。甚至,中國文化的鑰匙也在那裏。


    對中國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麽都有了;沒有君子,什麽都徒勞。


    這也就是說,人格在文化上收納一切,沉澱一切,預示一切。


    任何文化,都是前人對後代的遺囑。最好的遺囑,莫過於理想的預示。


    後代應該成為什麽樣的人?中國文化由儒家作了理想性的回答:做個君子。


    做個君子,也就是做個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國人。


    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化沒有淪喪的最終原因,是君子未死,人格未潰。


    中國文化的延續,是君子人格的延續;中國文化的剛健,是君子人格的剛健;中國文化的缺憾,是君子人格的缺憾;中國文化的更新,是君子人格的更新。


    如果說,文化的最初蹤影,是人的痕跡,那麽,文化的最後結晶,是人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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