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見《論語·為政》。孔子說: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與現代語文有較大的距離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釋。


    這兩個字,到朱熹時代就已經不容易解釋了。朱熹注釋道:“周,普遍也。比,偏黨也。”當代傑出哲學家李澤厚根據朱熹的注解,在《論語今讀》中作了這樣的翻譯:“君子普遍厚待人們,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這樣的翻譯,雖然準確卻有點累,李澤厚先生自己也感覺到了,因此他在翻譯之後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簡意賅”、“便於傳誦”。


    其實,我倒是傾向於坊間一種更簡單的翻譯:


    君子團結而不勾結,小人勾結而不團結。


    兩個“結”字,很好記,也大致合乎原意。因為征用了現代常用語,聽起來還有一點幽默。


    不管怎麽翻譯,一看就知道,這是在說君子應該如何處理人際關係的問題。


    其實,前麵幾項都已涉及人際關係。但是,無論是“懷德”、“德風”,還是“成人之美”,講的都是大原則。明白了大原則,卻不見得能具體處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卻怎麽也不能安頓身邊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對人際關係另作深論。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為對立麵的“比”,是指粘連、勾搭、偏仄。對很多人來說,後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這是為什麽?


    這事說來話長。人們進入群體,常常因生疏而產生一種不安全感,自然會著急地物色幾個朋友,這很正常。但是,接下來就有鴻溝了:有些人會把這個過程當作過渡,朋友的隊伍漸漸擴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這就在人際關係上成了君子;但也會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當作小小的“利益共同體”,與圈子之外的多數人明明暗暗地比較、對峙。時間一長,必然延伸成一係列窺探、算計和防範。顯然,這就成了小人行跡。


    這麽說來,“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間的差別,開始並不是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這種差別一旦加固和發展,就會變成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係統。


    人際關係中的小人行跡,最明顯地表現為爭奪和爭吵。這應該引起君子們的警惕,因為不少君子由於觀點鮮明、剛正不阿,也容易發生爭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跡中去了。那麽,為了避免爭吵,君子能不能離群索居、隔絕人世?不能,完全離開群體也就無所謂君子了。孔子隻是要求他們,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時地說了這段話: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論語·衛靈公》


    這次李澤厚先生就翻譯得很好了:“君子嚴正而不爭奪,合群而不偏袒。”


    作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動一下文字,我會把“爭奪”改成“爭執”,把“偏袒”改成“偏執”。兩個“執”,有點韻味,又比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錯。


    那就改成了這樣一句:“君子嚴正而不爭執,合群而不偏執。”


    孔子所說的這個“矜”字,原來介乎褒貶之間,翻譯較難,用當今的口頭語,可解釋為“派頭”、“腔調”、“範兒”之類,在表情上稍稍有點作態。端得出這樣的表情,總不會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對看不慣的東西說幾句重話吧?但孔子說,君子再有派頭,也不爭執。這句話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與世無爭,也要有派頭。那就是不能顯得窩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須要有幾分“矜”,講一點格調。


    “群而不黨”,如果用現代的口語,不妨這樣說:可以成群結隊,不可結黨營私。甚至還可以換一種更通俗的說法:可以熱熱鬧鬧,不可打打鬧鬧。


    “黨”這個字,在中國古代語文中是指背離普遍、完整、兼愛,趨向抱團、分裂、互損,與君子風範相悖。


    更麻煩的是,隻要結黨營私,小團體裏邊的關係也會日趨惡劣。表麵上都是同門同幫,暗地裏沒有一處和睦。這種情況可稱之為“同而不和”。與之相反,值得信賴的關係,隻求心心相和,不求處處相同,可稱之為“和而不同”。這兩種關係,何屬君子,何屬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總結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論語·子路》


    這句話也描繪了一個有趣的形象對比:君子,是一個個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個個都十分相似。因此,人們在世間,看到種種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卻應分外小心。


    由此,我們已經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體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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