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出自孔子之口,見之於《論語·為政》。


    意思很簡潔:君子不是器具。


    當然不是。但為什麽還要特別拿出來強調呢?因為世間之人,常常成為器具。一旦成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們開除出君子隊伍。


    這個命題有點艱深,但在剛剛說過禮儀之後,可以借著那個話題找到一個比較通俗的入口。禮儀雖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們成了禮儀的器具,隻知像器具一樣做出刻板的體態和手勢,隻知重複著完全一樣的話語和笑容,那麽,這就成了“器具之禮”,而不是君子之禮。因為,君子不器。


    禮儀隻是一例,由人變器的事情,到處可以看到。


    我們應該見過不少這樣的教師,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樣的語句和口氣複述著同一本陳舊的教科書。雖然毅力可以稱道,但未免太“器”了,因為他們讓多彩的生命變成了複製之器。


    我們應該見過更多刻板的官員,他們在會議上重複著上司的文書,在辦公時扮演著自己的官職,連下班回到家裏還不把架子放下來。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僵化成了官僚體係中的一個構件。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認為人世間最重要的是“這一個”,亦即獨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為人的生命不可重複。法國哲學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認為生命的真實在於衝動和綿延,而機器化的行為隻是喜劇嘲笑的對象。他們的種種理論,都與兩千五百年前的中國哲學“君子不器”遙相呼應。


    黑格爾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歐洲工業化、機器化所產生的弊病後作出論述的,而中國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卻沒有這種背景,因此更為難能可貴,更像聖哲天語。


    中國古代文字的優點是凝練,缺點是多義。例如這個“器”字,概括了多少現象,卻也可能歧義叢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識、器宇、器質呢?顯然又從物化轉向了生命。老子所說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須精雕,偉人須等待。也就是說,老子所說的“器”是一個可以慢慢增長和優化的活體。既然是活體,就與孔子所防範的非活體“器”,有方向上的差異。孔子所不喜歡的“器”,永遠成不了老子所說的“器”。因此,他們兩位其實都在倡導活體。


    “君子不器”,在當代思維中又可引申為“抵抗人的異化”、“防止全麵工具化”等等。人,總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麽時候機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對人的堅守還會持續。


    機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為君子。這是中國文化在人格意義上的最終節操,可能會堅守到最後。


    這把事情說遠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會給我們兩方麵的幫助:


    第一,盡量不要成為器物的奴隸。管子所說的“君子使物,不為物使”(《管子·內業》),說明了君子對於器物的主動性。環視四周,現在有很多人過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實早已遠遠超過生命的實際需要,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隸。他們成天收藏、拚比著奢侈器物,琳琅滿目,乍看是生命的擴充,其實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還要伺候那麽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須知,哪怕是積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過你簡囊遠行的身影。


    第二,盡量不要使自己變成器物。這比成為器物的奴隸更為嚴重,其實也更為普遍。這種異化過程,在開始的時候還很難自覺。當你在某一職業、頭銜、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風化了,那就要當心。因為異化過程已經開始,與君子的活體漸行漸遠。班固在《漢書》中說“君子直而不挺”(《漢書·蓋寬饒傳》)。我幾次讀到,都會為那個“挺”字啞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當然不錯,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帶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漸漸從有機體變成了無機體,最後變成了一種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產生了一個有趣的聯想。當今中國文化傳媒界一直有一批數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遺”,人稱“偽鬥士”,老是在整人毀人、造謠誹謗、誣陷無辜。我知道他們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幹,而且越來越產生了法律上的擔憂,但他們還是“挺”在那裏。為什麽?為的是想成為新時代的“匕首、投槍、迫擊炮”。他們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無論是不做器物的奴隸,還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個最簡單的防身術,那就是堅持做一個平常人,一個有體溫、有彈性、不極端、不作態的平常人。這又與前麵所說的“君子中庸”聯係在一起了,可謂: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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