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裏,我可以對君子的名譽問題發表一些歸結性的意見了。


    第一,正在苦惱的名譽,大多無足輕重。


    天下真正的大名譽如高山大川、麗日惠風,隱顯之間不會惹人苦惱。惹人苦惱的,無非是四周的低語、躲閃的眼神、時下的忌諱、如風的傳聞……但這一切,全是嗡嗡如蚊、嚶嚶如蠅,來也無蹤,去也無影。為它們而難過,枉為一個挺立的人。等著吧,不必很久,你就會為昨夜的歎息後悔,為今晨的眼淚羞愧。


    可以肯定,為名譽受損而苦惱的人,絕大多數都在心裏把事情嚴重誇大了。曾在一本書裏讀到,一個兒子為了報紙上一篇損害自己名譽的文章又氣又恨,尋死覓活,他的爸爸前來勸慰。爸爸問了一係列的問題:這份報紙,城裏看的人有多少?看報的人,眼睛會掃到這篇文章的人占多少?這中間,會把文章讀完的人有幾個?這幾個人中,能相信文章內容的人又有幾個?相信的幾個人中間,讀完文章一小時後還記得的人會有嗎?如果有,那麽,第二天早晨是否還記得?……


    兒子聽了爸爸的這些問題,仔細一想,破涕為笑。可惜,大多數為名譽受損而苦惱的人,沒有這樣一位及時到達的爸爸。


    第二,真正重大的名譽,自己無能為力。


    真正重大的名譽,一定是自己生命質量的自然外化,又正好被外界隆重接受。無論是自己的生命準備還是外界的接受背景,都長遠而宏大,無法突擊,無法速成。也就是說,這樣的名譽,是追求不到、爭取不來、包裝不出的,也是掩蓋不住、謙虛不掉、毀滅不了的。因此,君子不應該成為一個求名者、憂名者、念名者、奪名者。


    十七世紀英國政治家哈利法克斯說:“從被追求的那一刻開始,名譽就是一種罪惡。”這話講得太重,因為這要看追求的程度和後果。我覺得中國六世紀文學家顏之推的說法比較平穩:


    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


    《顏氏家訓》


    這就是說,要成為“上士”也就是君子,應該忘名。萬萬不可像“下士”那樣去奪名,奪名其實就是竊名,於是“下士”也就等同於小人。“中士”就是介乎君子和小人之間的普通人,可上可下。要上,就不能惦記名聲。


    為什麽不能惦記?因為名聲的歸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旦惦記,證明那名聲未必屬於自己,你卻想爭取過來。這種爭取,就有了求的成分,竊的成分。


    第三,一旦名譽受誣,基本不要在意。


    名譽受誣,難免令人不悅。但是,受誣的名聲既然與自己不合,那就不屬於自己,隻是名字重合罷了,當然完全不必在意。智者勸告:不為他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我則進一步勸告:對於惡名,也不可“竊名”。


    不要那麽推重讒夫,不要那麽推重傳謠者,也不要那麽推重信謠的民眾,不管他們的數量有多大。哪怕是一百萬人都相信了,那也隻是表明一個謠言收降了一百萬個俘虜,而且是道義和智能都很低的俘虜,當然可以忽略不計。


    曆來說,“眾口鑠金”。我覺得,不要相信。如果是真金,多少張口能把它鑠了?鑠了的,一定不是真金。當然,也可能鑠掉一點外層熔點極低的雜質,那對金來說,倒是好事。如果因名聲起落失去了頭銜,失去了朋友,甚至失去了一段婚姻,那就證明那些頭銜、那批朋友、那段婚姻本不值得留存。從這個意義上,誣陷,是我們人生的清潔劑。讒夫,是我們人生的清道夫。免費獲得了清潔劑和清道夫,真該感恩。


    除此之外,讒夫還有另一個作用,那就是從他們活動的程度和頻率,來反推我們成績的程度和頻率。因為如果沒有特別好的成績,就不會有讒夫的光顧。因此,他們又是反向的“頒獎者”。


    第四,更高一層修煉,排除“名執”、“我執”。


    君子是儒家概念,其實我們探討君子之名,可以超越儒家,達到更徹底的境界。


    例如老子說“名可名,非常名”,一下子就把名的確定性、指向性,全都取消了。名是一個套子,既套不住各異的個體,又套不住流動的時間,因此從本性上就是假的,不必存在的,不管是正名、邪名、好名、惡名、實名、虛名,都是這樣。按照老子的觀點,怎麽還會有名譽的問題?


    佛教更為徹底,一切名相皆是空幻。不僅是名,連“我”也是空的。人間正因為執著於“我”,造成多少糾紛和痛苦,而在無常的大千世界,“我”究竟是什麽?消除了對“我”的執著,也就是消除了“我執”,那還會對“名”執著嗎?僧侶團隊中的每一個人,把自己從小就有的名字也脫卸了,隻為稱呼之便加了一個來自佛法的法號,那就做了一個把名看空的實驗。結果,大家都看到了,他們中的大多數,反而更加自在、更加喜樂。


    如果把“名執”、“我執”看成是人間痛苦之源,那麽,君子之名也就獲得了根本性解決。


    但是,無限超脫的老子和佛教也不否認世上有善惡,人間有大道。因此,對於名譽問題,還有一件事要做。


    第五,麵對他人受誣,應該仗義執言。


    如前所述,讒夫毀損君子名聲,其實是在毀損社會的公共倫理。發現這一事端的所有君子,除了當事人因身份不便可以豁免外,都應該站出來捍衛公共倫理。就像康德所說的,“勇於在一切公共領域運用理性”。隻有這樣,社會才能在精神意義上真正有序。這在中國儒家哲學中,稱之為“大道之行”、“王道之立”。在佛教中,稱之為“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身邊的某一個君子受誣,看起來是一件小事,其實卻侵擾了天下公理,破壞了信用體係,人人都有責任阻止。如果這個誣陷不遏製,那個謠言不揭穿,日積月累,必然是天下公理的傾覆,誰也活不下去。《禮記》裏的那段名言應該讓所有的君子牢記: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禮記·禮運》


    這是中國自古以來追求的美好社會理想,每讀一次都讓人振奮一次。它指出,一旦施行大道,天下人人有份,因此要選得賢能之士,達到誠實無欺、友愛無傷。按照這個標準,一切君子都應該站出來衛護社會信譽,修護他人尊嚴。隻有這樣,才有“天下為公”。時間一長,就有可能達到前麵所說的“大道之行”,“王道之立”,“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由君子之名出發,層層辨析,終於抵達了這麽一個宏偉而美好的理想境界,我為這次寫作感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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