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經》的第一個字“觀”,是指直接觀察,可謂之“直觀”。“直觀”也就是“正視”,經由“直觀”和“正視”,產生“正見”和“正覺”。


    玄深的佛教,居然從“直觀”和“正視”開始,可能會讓後代學者詫異。但是,一切真正深刻的學說都有最直接的起點。深刻,是因為能“看破”。因此,“看”是關鍵。


    佛陀“直觀”人生真相,發現的一個關鍵字是“苦”。生、老、病、死、別、離,一生坎坷,都通向苦。為了躲避苦、害怕苦、轉嫁苦,人們不得不競爭、奮鬥、掙紮、夢想、恐懼,結果總是苦上加苦。那麽,再直觀一下,苦的最初根源是什麽?佛陀發現,所有的苦,追根溯源,都來自於種種欲望和追求。那就必須進一步直觀了:欲望和追求究竟是什麽東西?它們值得大家為之而苦不堪言麽?


    在這個思維關口上,不同等級的智者會作出三種完全不同的回答。低層智者會教導人們如何以機智擊敗別人,實現欲望和追求;中層智者會教導人們如何以勤奮努力來實現欲望和追求,永不放棄;高層智者則會教導人們如何選擇欲望,提升追求。


    佛陀遠遠高出於他們,既高出於低層、中層,也高出於高層。他對欲望本身進行直觀,對追求的目標和過程進行直觀,然後告訴眾人,可能一切都搞錯了。大家認為最值得盼望和追求的東西,看似真實,卻並非真實。因此,他不能不從萬事萬物的本性上來作出徹底判斷了。


    終於,他用一個字建立了支點:空。


    空,對佛教極為重要。甚至,曆來人們都已習慣把佛門說成是“空門”。


    “空”是一個常用漢字,很容易被淺陋理解。我從諸多經文中揣摩佛陀的本意,大致有如下三層意涵:


    第一層,空,是指萬事萬物都沒有“自性”;


    第二層,空,是指萬事萬物都不是穩定實體;


    第三層,空,是指萬事萬物本應該空寂明淨。


    這三層意涵,細說起來相當深奧。但是,佛陀既然要喚醒眾生,便等不得過於遲緩的推演了,而隻是用急切的聲音不斷宣布,世間的一切物態現象和身心現象,都空而不實,似有實無。


    《心經》用一個“色”字來代表物態現象,又用一個“蘊”字來代表身心現象。“色”有多種,“蘊”也有多種,但都是空。


    《心經》一上來就說:“五蘊皆空。”


    《心經》最著名的回轉句式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來回強調,讓人不能不記住。《心經》緊接著又說“受想行識,亦複如是”,那是在指身心現象了。


    從這樣的句式可以知道,佛教在這個根本問題上的果決透徹,不留縫隙。


    為什麽萬事萬物皆是空?因為萬事萬物都因遠遠近近各種關係的偶然組合而生成。佛教把關係說成是“緣”,把組合說成是“起”,於是有了“緣起”的說法。由於萬事萬物都是這麽來的,因此不可能有真實而穩定的自我本性,所有的本性都隻能指向空。把這兩層意思加在一起,就構成了四個重要的字:緣起性空。在漢傳佛典中,這四個字具有透視世界的基礎地位。


    緣起性空,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固化思維,把僵滯的世界圖像一下子激活了。


    例如,我們低頭,看腳邊這一脈水,它從何而來?它的“緣起”,就有無數偶然的關係。初一看,是一條條山溪,遇到了一重重山坡;但山溪裏的水又怎麽生成?那就會追及一朵朵雲,一陣陣雨;那麽,雲從何而來?又如何變成了雨?而這山坡又是怎麽產生的?……


    還可以再進一步問,這水會一直保持自己的本性嗎?它會被樹木吸收,也會因天氣蒸發,那它還算是水嗎?吸收它的樹木,可能枯朽成泥,也可能砍伐成器。器遲早會壞,變成柴火,一燒而氣化。那麽,以前每一個階段的“性”又在哪裏?這個過程,大致能說明“緣起性空”的部分意涵。


    世間絕大多數民眾由於身心局限,隻能從“緣起性空”的大過程中截取一些小小的片段,將它們劃界定性,然後與其他片段切割、對比、較勁、爭鬥、互毀、互傷,造成一係列障礙和恐怖。世界的災難,都由此而生。因此,“緣起性空”的驚醒,有救世之功。


    但是,這種驚醒很難,因為多數民眾已在固化片段中安身立命、自得其樂。他們把暫且的“擁有”當作了天經地義,聽說是“緣起”已經覺得失去了曆史,聽說是“性空”更覺得失去未來了。


    “性空”?這不是在預告失去、散布悲哀嗎?


    對此我想多說幾句。


    “性空”,不隻是預告失去,而是更銳利地指出:今天的擁有也是“假有”。


    我看到不少書籍在解釋“空”和“性空”的時候,喜歡用這樣一些詞語:轉瞬即逝、多而必失、富而難守、高而必跌、時過境遷、物換星移……這並沒有完全說錯,卻是淺解。照佛陀的意思,即便在未逝、未失、未跌、未遷之時,就已經是“空”了。因此,不是“易空”,而是“性空”,即本質之“空”。擁有之時,已“空”。


    佛教對於一位巨富,並不是預告他“財產不永”,而是啟迪他此時此刻也不是實有。同樣,佛教也不是告誡一位高官,會“空”在退休或罷免之後,而是提醒他,在未退未罷的今天,權位的本性也是“空”。


    我相信他們從心裏不服,甚至會以自己擁有的金錢、產業、房舍、任命狀來自我安慰。佛教希望他們,擱置這種自我安慰。


    我們不妨用一個最溫和的例子來說明“擁有”之空。且說一位教師,他對學生的“擁有”就很不真實。任何學生,一生都重疊著無數社會角色,“學生”隻是他們早年的一個薄薄片段,而且他們總會麵對很多學校,很多教師,很多課程。這位教師教了這門課,那要問:用的是什麽教科書?這教科書是誰編的?內容有多少與編者本人有關?教師和編者又有什麽關係?教的內容,學生接受了多少?丟棄了多少?接受的,後來忘記了多少?沒有忘記的,對他的人生是障礙還是助益?……這一連串淺淺的問題,說明教師對學生的“擁有”,在極大程度上是“假有”。教師的職業,在社會依存度和信賴度上都遠遠高於富人和官員,連這個職業都是如此,更不待說其他了。


    以一個“空”字道破一切,是不是很悲哀呢?


    不。


    人世間確實為脆弱和虛榮的人群設置了一係列欄杆和纜繩,道破它們的易斷和不實,一開始也許會讓人若有所失,深感惶恐。其實,讓脆弱暴露脆弱,讓空虛展現空虛,讓生命回歸生命,反而會帶來根本的輕鬆和安全。


    空,是一種無繩、無索、無欄、無牆、無羈、無絆的自由狀態。好像什麽都沒有了,又好像什麽都有了。在空的世界,有和沒有,是同一件事。隻不過,以空為識,獲得洞見,就不一樣了。有和沒有,也都進入了覺者的境界。


    對於這一點,我忍不住要從美學上來說幾句。東方詩畫中的“空境”,是“上上勝境”。如果說“境”是佛語中的一種“色”,那麽“空即是色”的道理就能在東方美學中獲得最佳印證。但這不僅僅屬於東方,屬於中國。英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著《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正是在呼喚一種新世紀的“性空美學”,即讓出無邊的空間,創造無邊感受。無邊界,無束縛,無限製,流動不定,幻化無窮。此為美學大道,在當代功利世界已經很難見到。未料,前不久,居然在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上隆重領略,喜歎大美未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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