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致來了,牆上地上都可作詩,若是寫得好,還會得到欣賞傳唱。


    青衣書生一聽“初陽台之詩”,登時露出了驚豔的神色,顯然看過,而且還覺得很出色。


    他驚訝道:“那首詩竟是這位小姐寫的?我還以為是男子之作。”


    聽到此時,青衣書生已經露出了一副神魂顛倒之態,他忍不住又酸又澀又糾結地問:“這位千金,怕是已有婚配了吧?不知是許了那戶人家?”


    書生此言一出,酒樓裏哄堂大笑。


    書生茫然,隻覺得這些人戲弄自己,漸漸惱怒起來,道:“你們笑什麽?”


    “那位小姐怎麽會有婚配?”


    一人調侃道:“不過,你該不會,是看上這位縣令千金了吧?”


    書生被點破心思,有些羞惱,索性承認下來,道:“有何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家算是書香門第,祖上也曾出仕,我隻是對那位小姐有些心神往之,並未做出格之事,不必受你們恥笑吧?”


    酒樓中人笑得更大聲了。


    終於有人好心地揭露了謎底:“張兄,我們笑得可不是你。但別怪我們好心勸你一句,你若是要提親,還是打聽打聽再去吧。”


    書生道:“怎麽,難道還有什麽隱情不成?”


    那人神秘一笑。


    “謝小姐的確品行出眾,才智無雙,還是縣令千金,並且尚未定親。隻不過……”


    他故意賣了個關係,拖長了音,直到吊足了胃口,才往下道――


    “隻不過,她也醜得天下無雙。”


    “你看上的這位,在錢塘縣可是有名得很――”


    “――大家都說她,乃當世無鹽女,錢塘鍾無豔!”


    *


    然而,酒樓內的閑談,早已傳不到這位縣令千金,謝茗小姐的耳中。


    她策馬一路向西,最終停在葛嶺山前。


    山門一道,左右一副對聯,一聯是“初陽台由此上達”,另一聯“抱樸爐亦可旁通”。


    她將馬交給馬夫,領著兩個侍女上山。


    山腰處,是抱樸道院,有幾個道姑正懶洋洋地掃著庭院。


    謝小姐領著侍女走進去,跪在寶殿前,叩拜起伏。


    這時,一道春風吹過,撩開了謝小姐的半薄帷帽紗,露出她真實的麵容來――


    眯縫眼,朝天鼻,臘腸唇。


    皮膚半黃不白,頭發稀疏幹燥,且人生得幹癟,相貌不多好看不說,也沒什麽精神氣。


    這位謝小姐,心地善良,滿腹經綸,品行才華家室都不缺,但果然……是個名副其實的醜女。


    那風來得怪,謝小姐見帷帽被吹起,頓了一下,連忙低下頭,將帷紗蓋住,好遮掩容顏。


    然而她慢了一步,在寶殿裏打掃的小道童已經看到了她的長相,嚇得一呆,連手上的掃帚都倒了。


    小道童當場哭了起來,哭著往外跑,邊跑邊嚎叫道:“師父!師父!救命啊!豬妖化形來了!”


    小孩子的聲音太過淒厲。


    謝小姐僵硬。


    兩位侍女尷尬異常,忙上來安慰她。


    過了一會兒,道姑們無措地領著小道童過來道歉。


    名叫春兒的侍女氣惱道:“你們怎麽教孩子的!怎麽這麽不懂事!平白衝撞我家小姐!”


    道姑們點頭哈腰,而小孩子還是哭鬧不止,不敢看戴著帷帽的謝茗,扭著身體想要逃跑。


    謝小姐抿了抿唇,她柔聲道:“沒關係,小孩子,童言無忌。”


    說罷,她本來想去摸那孩子的頭,但看那小道童見她靠近就躲,還是作罷。


    她艱難地道:“我參拜好了,春兒,冬兒,我們回去吧。”


    說著,她將帷帽壓得更低,低身走了。


    兩個侍女還怕小姐生氣,連忙跟上去。


    謝小姐回去的路上,沒有再騎馬,而是乘了車,即便在車內,她也沒有摘帷帽。


    春兒和冬兒焦急不已,使勁在外頭給她講笑話聽,可奈何她們磨破了嘴皮,小姐還是淡淡的,偶爾一笑,也僵硬得很。


    等回到府裏,謝小姐快步回了閨房,等關上門窗,她才終於摘下帷帽。


    謝小姐坐到妝台前,看著自己銅鏡中的長相,看著看著,終於流下兩行清淚來。


    須臾,門外傳來三聲敲門響。


    謝小姐連忙擦了擦淚,道:“進來。”


    木門“咯吱――”一聲推開,走進來的,正是縣令夫人。


    她顯然是從侍女那裏聽說了今日發生的事,進屋來就歎了口氣,走來抱住了謝茗,哀道:“我的兒啊。”


    謝小姐見是母親,眼眶便又有些紅了。


    母女倆相擁而泣了一段時間。


    良久,謝小姐望著自己滿屋的字畫,手上練字寫出的薄繭。


    雖說女子不能出仕,但她從前也不覺得自己不如別人,隻是到了定終身大事的年紀,堂姐表妹閨中密友都相繼有了結果,唯有她一再受挫。


    兩次三番,就連自己都不自信了起來。


    謝茗難受問道:“娘,如今世道,女子若沒有容貌,便當真一無是處了嗎?”


    縣令夫人張開了嘴,又閉上,欲言又止,最終隻剩啜泣聲道:“我的兒啊,怨娘,是娘沒能給你生一副好相貌。”


    謝茗原本懷有些許希望的眼神,忽而黯淡下來,連帶著她放在桌案上的手,也沒了力氣。


    而此時此刻,青天上,彩雲端。


    緣杏、公子羽,還有和水師弟,都隱藏了身形,站在雲上,靜靜地觀看著這一番事情的經過。


    第八十六章


    緣杏看著這一幕, 心情十分複雜。


    雙手抱在腦後、小辮子搭在肩上,不解地道:“不至於吧,長得也不算很醜啊!我覺得還算可愛呢。”


    水師弟原本正在同情謝小姐,聽到師兄的話, 反而吃了一驚, 問:“師兄, 那你覺得長得怎麽樣算醜?”


    師兄擺著手指數了起來:“仙界很多神仙都奇形怪狀的啊, 比如說三頭六臂的吧,還有五官長在肚臍上的吧,這位謝姑娘,兩隻眼睛一個鼻子,身體也沒什麽問題, 長得挺標誌的了啊!”


    水師弟:“……”


    水師弟:“師兄, 你對長相的標準實在太低了。”


    水師弟望著謝小姐顧影自憐的模樣, 眼神隱有觸動,似乎覺得同病相憐。


    他又看向緣杏,問:“杏師姐, 你有什麽想法嗎?”


    緣杏看著謝小姐的眼神,亦是惋惜和費解。


    她問:“謝小姐明明很好啊, 隻不過是相貌稍微欠缺了一些, 就完全沒有人欣賞她了嗎?”


    聽到緣杏的話,水師弟望著她的眼神, 既是傾慕, 又是無奈。


    他眼中倒映著緣杏如花般的麵容。


    水師弟說:“師姐,你生得美貌, 大約不會明白。凡世間許多人就是這般膚淺,人人都說不可以貌取人, 可能做到的,卻寥寥無幾。尤其是感情之事上……任誰都無法完全忽視外貌。你若是長得漂亮,即使什麽也不做,天生便已勝了旁人五分;若是長得醜陋,哪怕再努力、再刻苦,在某些人眼中,也不及某些美人腳趾上掉下來的一丁點皮屑。”


    緣杏聽得一愣,問:“怎會如此……”


    水師弟搖搖頭:“很多人都隻看表象的東西,相貌、財力、家境、官居幾品,然後被表象所迷惑,看不透其他人的本質和內心。世人評判一個人成功與否,大多也是憑著這些外物,曆來如此,隻要還留在這塵世間,就避不開比較紛擾。”


    說到此處,水師弟目色一沉,緣杏從他眼中,看出一縷奇怪的幽色。


    水師弟道:“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預先定好了什麽才是好的,若是你的長相、出身、行為選擇稍微偏離了他人習慣的尺度,就會招來非議,他人會將你視作異類,私自給你下定論,排除異己……”


    “水師弟?”


    緣杏看著阿水越來越幽沉投入的臉色,詫異地喚道。


    水師弟說得入神,被緣杏喚了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表情恐怕猙獰,還被師姐看到。


    水師弟立即慌亂了起來,一雙圓眼清亮起來,恢複了平時乖順懂事的模樣。


    他道:“對不起,師姐,我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沒有嚇到師姐吧?”


    緣杏是有些吃驚。


    但她又憶起,水師弟天生缺耳,也曾受過歧視,這或許就是他在外貌的問題上格外敏感、對謝小姐感同身受的原因。


    緣杏抬起手,放在水師弟頭上,摸了摸他的頭發。


    “唔!”


    水師弟驟然被師姐摸了腦袋,猝不及防,臉蛋登時通紅。


    他其實已經長得比緣杏高了,但還是不自覺在師姐麵前低下頭,極小聲道:“師姐,你不要小看我了。”


    緣杏問:“師弟,那你覺得,如果想要幫謝小姐,我們能做些什麽?”


    水師弟頓了頓,道:“謝小姐,她除了外貌,樣樣都好。這樣一個人,若是生得漂亮,便是萬裏挑一,人人趨之若鶩;若是生得平庸,也算美中不足,尚可一觀;但她若是生得醜陋,那就成了街坊鄰裏的談資,大家明麵上不說,私底下卻要笑嘻嘻地閑言碎語。


    “畢竟她的那些優勢,往日裏不知招了多少記恨,許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瞧著,想從她身上挑不出個大缺點來,好證明她也不過如此。”


    水師弟說:“我若是謝小姐,定會想要比旁人更美的相貌,變得完美無缺,讓以前恥笑過我的人、等著看我笑話的人,都懊悔不迭。”


    緣杏聽得有些猶豫:“這樣真的能解決謝小姐的痛苦嗎?”


    水師弟道:“人人都愛美人,謝小姐自己又有才情,隻要補足了她的相貌,她的心上人,有什麽理由不對她死心塌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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