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春節,我未來的外公朱承海先生向祖父、祖母拜年。外公是個熱鬧人,還帶來了自家的幾個親戚。其中一位,大家叫她“海姐”。海姐一進門,就伸手挽住了祖母的手臂,親親熱熱叫了聲“阿嫂”。


    祖母平常是受不了這種親熱的,但今天很高興,沒有讓開海姐的手。


    海姐是上海市民中那種喜歡附著另一個女人的耳朵講悄悄話的人。她拉祖母到二樓的一個小客廳,突然反身把門關上,扣住,把祖母按在椅子上,隨即輕輕問了一句:“阿嫂,你先生每天晚上是什麽時辰回家的?”


    這句聽起來很普通的話,被她神秘兮兮的動作一襯托,祖母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丈夫。


    海姐知道祖母誤會了,立即解釋道:“放心,不是軋姘頭。是這個——”她伸出右手,翹起拇指和小指,把中間三個指頭彎下,再把大拇指移到嘴邊。這是對鴉片煙槍的摹擬。


    祖母稍稍鬆了口氣,卻又坐在那裏發怔。


    海姐細聲地在一旁勸慰,祖母聽不進。海姐終於要走了,祖母疲乏地站起身來,送到門口。


    是的,丈夫不僅說了“大難一來書作墳”的話,而且身體也變得越來越奇怪了。似乎成天沒精打采,脾氣變得異常柔順,眼角裏卻又會閃出一些特別的光亮。晚上回家,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氣息,不香,不臭,不清,不膩,有點像鄉下道士煉丹爐邊發出的味道。


    祖母沒想多久,就做出了確定無疑的判斷。她在晚飯時想對丈夫開口動問,看到滿桌孩子的眼睛又停止了。丈夫放下飯碗就出了門,祖母追出去,早已不見蹤影。


    祖母把家事全都托給女傭陳媽,自己一家家找去,想把丈夫拉回家。她知道找到也沒用,但還是找。


    天下妻子對丈夫的尋找都是這樣,要找了,已經沒用了。追上了,也不是自己的了。


    祖母一直沒有追上祖父,而是祖父實在跑不動了,自己倒下。


    祖父臨終前兩眼直直地看著祖母,牽一牽嘴角露出笑意,囁嚅道:“本來想叫孩子們多讀點書,出一個讀書人。我這麽走,不說讀書,連養活也難……”


    祖母擦了一下眼淚,按著祖父的手說:“會養活,會讀書。”


    祖父輕輕地搖了搖頭,又囁嚅道:“天天都在防災難,沒想到,災難出在我身上……”


    沒說完,他頭一歪,走了。


    周圍的人都在猜測,帶著七個孩子的祖母會做什麽。


    出乎大家意料,祖母做的第一件事是賣房還債。


    祖父在最後的日子裏已經向祖母一一交代過家裏的賬務,自己欠了哪些人的債,哪些人欠了自己的債。祖母一筆一筆記住了。按照當時闖蕩者的習慣,這些債,大多是“心債”,沒有憑據。


    那天晚上祖母把家裏的女傭陳媽叫到房間,感謝她多年的照顧,說明今後無法再把她留在家裏,然後,就細細地打聽窮人的生活方式。陳媽早就看清這個家庭的困境,卻沒有想到祖母會做出賣房還債的決定。


    “這房子賣了,不能全還債。選一選,非還不可的還了,有些債可以拖一拖。孩子那麽多,又那麽小……”陳媽像貼心老姐妹似的與祖母商量。


    “這沒法選。”祖母說,“還兩筆,拖兩筆,等於一筆也沒有還。”


    陳媽歎了一口氣,說:“老爺前些年借給別人的錢也要去催一催。那些人也太沒有良心了,明明知道這一家子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麽多天來也不來還!”


    “有兩個到靈堂來了。”祖母說。


    “那就去找!”陳媽忿忿地說,“領著最小的兩個,誌杏和誌士,上門去要,我也陪著。”


    祖母想了一想,說:“沒憑沒據,上門要債,他們一尷尬反而會把賬全賴了。這樣吧,我領著孩子上門去向他們一一討教賣房事宜。這比較自然,順便看看他們到底有沒有還債的心思。你就不要去了。”


    從第二天開始,祖母就領著兩個最小的孩子,在三天之內“討教”了五個人。結果比祖母想象的還要糟糕:他們誰也沒有提到那些賬。


    一雙大人的腳,兩雙小人的腳,就這樣在上海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三天。


    很快,原來在英租界戈登路的房子賣掉了,去償還祖父生前欠下的全部債務。


    還債的事,祖母叫十八歲的大兒子和十五歲的二兒子一起去完成。大兒子叫餘誌雲,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大伯伯;二兒子叫餘誌敬,那就是我的父親,他後來習慣於“以字代名”,叫餘學文。


    兩兄弟把一遝遝賣房得來的錢用牛皮紙包好後,放在書包裏,一家家去還債。很奇怪,好幾家都在準備搬家,房間裏一片淩亂。搬家最需要用錢,一見有人來還債都高興地說是“及時雨”。隻有最後到一家鴉片煙館老板家還債時,那個黑黑瘦瘦的老板不說一句話,也並不數錢,隻是用手按了按紙包,便翻開賬簿,用毛筆畫掉了欠債。


    兄弟倆正準備離開,忽聽得屋子角落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慢慢交走!”


    隨著聲音,一個濃妝豔抹的高挑女子趿著繡花拖鞋從背光處走了出來。她嘴上叼著一支香煙,懶懶地走到兄弟倆跟前後舉手把香煙從嘴裏取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塗著指甲油。


    她問誌雲:“聽你剛才說,這煙債是你父親欠下的。他自己為什麽不來?”


    誌雲懶得理她,低頭輕輕地說:“他剛過世。”


    女人頓了頓,問:“他過世,與鴉片有關嗎?”


    誌雲點點頭。


    女人停頓的時間更長了。


    終於她又問:“那你們為什麽急著來還鴉片債?”


    誌雲不語。弟弟誌敬搶著說:“媽媽說了,好債壞債都是債……”


    女人又問:“這麽多錢是從哪裏來的?”


    誌雲想拉住誌敬不要說,但誌敬還是說出了口:“我們把房子賣了!”


    女人又緊接著問:“你們有兄弟姐妹幾個?”


    誌敬說:“七個。”


    女人走到桌子跟前,看了黑黑瘦瘦的老板一眼,說:“這事我做主了。”順手就把那包錢拿起來,塞在誌雲手上。


    誌雲、誌敬大吃一驚,連忙把錢包放回桌上,說:“這不行,這不行……”


    女人又一次把錢包塞給誌雲,說:“回去告訴你們媽媽,我敬佩她這樣的女人!”


    誌雲畢竟懂事,拉著誌敬向著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阿姨,你退還給我們這筆錢,等於救了我們家。我想請教你家老板的尊姓大名,回去好向媽媽稟報。”


    女人笑了,說:“他叫吳聊,一聽就是假名。真名我也可以偷偷告訴你,叫吳瑟亞,琴瑟的瑟,亞洲的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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