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誌敬到安定盤路的朱家叩門,開門的是一位小姐。她的容貌,讓誌敬吃了一驚,連講話都不利索了。


    眼前這個小姐,眉眼間埋藏著浙江山水,而神情又分明被大都市描繪。這對誌敬而言,有雙重的親切感。他突然想起,遠房堂叔餘鴻文曾經說過,他一生所見好女子,以朱家二小姐為最。那位海姐也說過,朱家家境日衰,最大的財富是兩個女兒。兩個都好看,但論身材,大小姐更勝,而論品級,二小姐更高。


    誌敬想,眼前的,一定是二小姐了。


    “你是餘家兄弟吧?”小姐主動開口了,“我爸爸的字寫好了,你請進來,坐下喝口茶,我馬上去叫爸爸。”


    誌敬在客廳坐下,小姐就招呼女傭上茶,然後又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我最崇拜你母親。”


    “你認識我媽媽?”誌敬奇怪地問。


    “不認識,但她的事情我全知道。一個女人,無依無靠,賣房還清了丈夫欠下的債,用自己的力量養育那麽多孩子,而且都養得那麽登樣。”


    小姐在說“都養得那麽登樣”的時候,還用手向著誌敬比畫了一下,使誌敬很不好意思。


    “你是二小姐吧?”誌敬問。


    “我是大小姐,二小姐是我妹妹。”她笑著問誌敬,“你是不是也聽說了,二小姐更漂亮?”


    誌敬哪裏聽過這麽爽直的小姐談吐,連忙解釋:“沒有,沒有,我是看你年輕……”


    正說著,朱承海先生從書房出來了,手裏拿著一遝折好的宣紙,遞給誌敬。


    誌敬站起身來,叫聲“朱叔”,恭敬接過。


    朱承海先生說:“除了主碑外,我還寫了兩翼副碑。告訴你母親,要請好一點的石匠來鑿。如果做不好,我對不起你父親。”


    誌敬連忙答應,一再道謝。


    就在這時,聽到內門傳出一陣笑鬧聲,又是大小姐。她說:“來,二小姐在這裏!既然你點到了她,就讓你看看!誰叫我崇拜你母親呢?”


    二小姐顯然在掙紮,傳來輕輕的聲音:“別這樣,姐,不要拉……”


    誌敬終於看到二小姐了。個子比大小姐略小,滿臉因害羞漲得通紅,眼睛完全不敢正視客人。誌敬一看就明白了,海姐說二小姐品級更高,是指書卷氣。有她在邊上靜靜一站,大小姐就顯得有點過於熱鬧,哪怕隻是稍稍。


    朱承海先生對著大小姐說:“客人在這兒呢,不要嘩啦嘩啦。”


    大小姐笑著聲辯:“爸,我什麽也沒有說啊,怎麽變成嘩啦嘩啦?”


    誌敬給二小姐打了個招呼:“二小姐。”


    二小姐這才抬起頭來看了誌敬一眼,輕輕地點頭一笑,但目光快速移開了。她躲在大小姐身後,一起送誌敬出門。


    餘鴻文先生一手握著酒杯,一手點著朱承海先生說:“你家大小姐,算是許對了人家。王家的兩家紗廠去年突然停產,廠房都改作了倉庫,囤積了不少棉布和大米,到今年賺了十倍!這真叫悶聲大發財啊。”


    朱承海先生歎了一口氣,說:“哪一天,一倉庫的東西都不值錢了,這可怎麽辦?”


    餘鴻文先生說:“不管怎麽說,有了這個親家,錢財上總算有依靠了。”


    朱承海先生說:“嫁女兒不為這個。為這個就對不起孩子了。”


    餘鴻文先生問:“那你說為了什麽?”


    朱承海先生說:“人品。找一個人品好的,苦一點也能過一輩子。幸虧王家的少爺人品不錯,老實,不刁。”


    “要說人品,我們餘家堂弟的幾個孩子倒是都很挺刮。可惜現在隻能免談婚事了。”餘鴻文先生在說我的爸爸和叔叔。


    “為什麽?”


    “他們家多災多難。要不然,那個叫誌敬的後生真可以成為二小姐的候選。咳,我這隻是隨口說說,餘家配不上。”餘鴻文先生怕老朋友產生誤會。


    “誌敬?那個後生?到過我家。”朱承海先生說,“本分,有家教,看上去也還聰明。”


    “他到過你家?二小姐見過嗎?”餘鴻文先生問。


    “見過。姐妹倆都見了。”朱承海先生說。


    一九四二年九月下旬的一天,朱承海先生派了一個仆人給餘鴻文先生送來一份邀請喝酒的短信。


    那是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十個月之後,上海已經全被日本軍隊占領。他們約在一家叫狀元樓的寧波菜館,中午,人很少。朱承海先生早到一步,已經點好了幾個菜。


    “今天完全沒事。大事說也沒用了,隻說家裏小事。”朱承海先生端起了酒杯。


    餘鴻文先生也把酒杯端了起來,笑眯眯地等他說下去。


    “我家弄堂口,有家銀行,這你是知道的。銀行宿舍就在我家隔壁,那些職員,成天圍著我的兩個女兒轉。後來知道大女兒已經訂婚,就盯上了二女兒。前天,連行長也上門來,說來說去都是他兒子。我知道他的意思。”朱承海先生很苦惱。


    “那你不妨認認真真挑一個當女婿。”餘鴻文先生說。


    “沒法挑,”朱承海先生說,“看到他們那一副副長相,就不適意。”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並不急。上海結婚的年齡要比鄉下大。如果你家表侄,那個叫誌敬的,願意好好出息幾年,我們倒是可以等等看。”


    餘鴻文先生不知道他所說的“好好出息幾年”是什麽意思,便問:“你是說,讓他有能力在上海成家?”


    在上海成家,是一件難事。朱家嫁女,上層社會的親戚朋友一大堆,大小姐已經與巨商王家訂婚,更會牽出一批貴客,從新房到禮儀總要說得過去。但是,“說得過去”又談何容易!例如,隻要親戚中哪個女人悄聲問一句,婚後落戶在這座城市的哪個角落,就能把人憋暈了。因此,很多闖蕩上海的男人隻敢回到老家鄉下去娶妻生子,自己每年去探親。像誌敬這樣的貧困背景,當然也隻能走這條路。可惜他從小出生在上海,連家鄉話也不會講。他要“出息”到哪一年才能在上海成家,娶得起堂堂朱家二小姐呢?


    餘鴻文先生想到這裏苦笑一下,也不等朱承海先生回答了,隻顧埋頭吃菜。


    “也不一定在上海成家。”這是朱承海先生的聲音。餘鴻文先生吃驚地抬起了頭。


    “二小姐受得了嗎?”


    “她沒有吃過苦,但她吃得起。”朱承海先生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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